第75章 豪赌

小说:判官 作者:木苏里
    周煦

    卜宁

    闻时从没想过他们两个之间居然会有关联。尽管周煦身上有着很多与卜宁相似的特质。

    一样天生通灵, 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常常比别人卜算半天的结果还准。

    一样灵相不稳,容易受蛊惑容易被附身, 在笼里的风险比常人大得多。这是卜宁专修阵法的原因, 似乎也是张碧灵不准周煦入笼的原因。

    普通人从笼里出来, 万事都会变成一场大梦, 再不会记得。只在偶然的瞬间, 觉得某个场景似曾相识。

    偏偏周煦从笼里出来,什么都记得清。

    闻时从无相门出来后进过的笼,除了沈桥的那个,周煦每次都在。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注定要有一场相逢。

    但闻时还是觉得难以相信,因为这两个人的差别太大了

    “这是卜宁”他百感忘言, 错愕间偏了头, 下意识向身边的那个人寻求答案。好像万事万物,只要这个人点了头, 就是尘埃落定板上钉钉。

    问完他才反应过来,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太理所当然了。

    于是他看到了老毛诧异的目光。

    那一瞬间,昔日的金翅大鹏瞪大了眼珠, 差点扑扇起翅膀。

    老毛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看了许久, 又把目光转向谢问,嘴巴开开合合地比划道“他”

    他瞠目结舌, 许久才憋出一句轻声的问话“他好像早就知道了啊”

    老毛本以为会在谢问那里得到同样惊诧的回馈,谁知谢问只是转眸看向闻时, 没有说什么。

    他们相隔仅仅一步, 目光在静默中交错着,几乎有种纠葛不清的意味。

    过了片刻, 谢问才对老毛应了一声“嗯”。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点诡异,跪了一地的人忍不住抬眸瞄了几眼。

    他们不明所以,老毛却要疯了。

    因为谢问的态度同样不对劲。

    “你也知道”老毛努力压低着嗓子,却掩不住“你”字的破音。

    因为过于诧异,他连“老板”这个称呼都忘了。

    他知道你是谁,不说。

    你知道他知道,也不说。

    老毛光是在脑子里绕了一下,就差点把自己套进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了这其中的微妙。

    可归根结底他还是傀,不通红尘烟火七情六欲,哪怕比别的傀敏锐一些,更像人一些,更厉害一些,也依然无法完全摸透那些微妙的来源。

    只能腆着肚子,用一种“试图看进灵魂深处”的目光,盯着他家老板。

    谢问不再理他,只转过头,指着阴阳鱼两侧盘坐着的石像和周煦,对闻时说“你看这两个像什么”

    他身上有旧日的虚影,长发红衣,领口雪白,下颔清瘦,说话间会拉出清晰好看的线条轮廓。

    闻时有一瞬间的怔愣,又在他伸手指向周煦时乍然回神,匆忙调转目光看过去。

    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了那尊石像和周煦的特别

    他们背对背盘坐着,镇于阵中,低垂着头,像极了一个微微变形的“北”字,跟当年卜宁的印记一模一样。

    他想起卜宁曾经说过的话“这个印记不是北,是我生造的,将来跟我有点渊源。”

    说这话的那一刻,钟思正倚在石卓边,吊儿郎当地抛接着山里摸来的松粒。庄冶把挑剩的石头重新包裹起来,说其中有些确实挺灵的,可以分给山下弟子用。闻时休息够了,正撑着枝干从老树上翻身而下。金翅大鹏从他肩头展翅而起,在松林间打了个盘旋。

    唯有卜宁把刻好印记的圆石收进布兜里,纳入袖袋,望着午后静谧的松云山,久久没有回神。

    闻时当时抬手接了大鹏,走过他身边时拍着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卜宁这才乍然回神,拢袖而立,半晌摇了摇头笑说“只是觉得山间日子太好了。”

    他那时候年纪不算大,却常有忧虑之色,比同龄的大多数人收敛、温和太多。

    钟思有时候嘴巴欠,跟前绕后地管他叫“老头”,直激得他撩了袍子抬脚踹人,钟思才撤让开来说“你也就这时候像个少年人。”

    所以卜宁一开口,闻时他们就知道是怎么了。

    庄冶说“你又看见往后什么事了”

    闻时停下脚步,朝山巅望了一眼,问“跟松云山有关”

    只有钟思张开两手,一边勾住一个师兄弟说“哪管那么多,师父不是说过么,总顾着往后如何、好坏悲喜,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冲闻时说“走,师兄请你喝酒呸,不是,喝茶。刚刚只是口舌打卷,说错了,别给师父告状。”

    说完,他又冲庄冶一眨眼说“大师兄你负责掏钱。”

    最后冲卜宁道“大仙,不如算算咱们今日去山下哪家,能省些茶水钱”

    然后,卜宁便在一片鸡飞狗跳的骂声中笑起来,再没提过其他。

    闻时看着盘坐于阵中的周煦,忽然想再见一见曾经那位常患忧虑的师兄,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看见了什么,料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幕。

    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周煦脚边的灰烬被风扫过,落进了阴阳鱼的沟壑中。金光像水流一样,划过沟壑。仿佛有人提笔描摹着阴阳鱼的轮廓。

    画到终点的时候,始终低垂头颅的周煦忽然动了一下。

    他躬下身,用手掌揉了眼睛,像是沉睡了太多年倏然苏醒。

    也许是画卷烧成灰烬后,他的身上笼了一层旧日的虚影,天青色长衫,长发用山间折的木枝挽了一个髻,尾端披散下来,因为弓身的缘故,墨一样铺在清瘦的肩背上,就连面容轮廓也有了改变。

    跪趴在地的张岚和张雅临已经怔住了。

    他们下意识叫了一声“小煦”,盘坐于阵中的人瞥眼朝声音来处看去。

    他尚未完全清醒,也不适应洞口透进来的光。所以半眯着眸子,表情透着几分迷蒙和恍然。

    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本身的淡然和安静。

    仅仅是一个眼神动作,气质便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不愿意相信,觉得自家看着长大的少年,跟卜宁那样的阵法老祖天差地别,不可能牵扯上什么关系。现在也已经信了七八分。

    毕竟,此时此刻的周煦,真的太不像周煦了。

    他就像一个久避人世的山间客,睡了一场千年的觉,在这一瞬间大梦初醒。

    真正让他从怔忪中抽离的,还是闻时和谢问。

    周煦或者说卜宁抬眸朝闻时和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中的错愕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慨然。

    那一刻,他眼里承装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某个瞬间,甚至是潮湿的,含着洞外透进来的亮光。

    他蹙着眉仰起头来,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又很轻地笑了一下。

    但那笑声听着像是叹息,一叹就是一千年。

    他从地上站起来,在虚影的作用下,身量看着都高了一些。他面对着谢问,恭恭敬敬弯下腰来,作了一个长揖,叫了一声“师父”

    他的嗓音很哑,既有几分周煦的影子,又像是太久未曾开口,太多太多的话哽在喉咙底,不知从何说起。

    他停顿着,想了很久,最后只感叹了一句“一千年好像也就是囫囵一梦。”

    闻时看着他的身影,忽然也哑了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张口低声问道“你一直让人守着这里么”

    卜宁依然没有起身,他的嗓音有点闷。闻时知道,这位善感的师兄,眼睛应该已经红了,所以不敢起身。

    过了很久,卜宁才说“不是守着,我们一直都在这里。”

    “你们”闻时愣了一下,猛地朝谢问看了一眼,又问他“什么叫你们你是说”

    “还有钟思和庄冶,都在这里。”卜宁说,“当年留下这个阵,是因为忽然有感,千年之后也许会有故人重逢的一幕,没想到”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场景,不知该说不幸,还是万幸。

    曾经幼年不懂事的时候,他常为自己天生通灵的体质沾沾自喜,觉得这是老天馈赠,说明他是芸芸众生中极为特别的那个,说明他能成大事,能当大任,能留青史。

    但后来,他发现这似乎不是馈赠,至少不单纯是馈赠。

    都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大概少有人会比他体会得更早、更深。

    幼年时候,他还没学过如何关闭灵窍,时常跟一个人说着话,就会看见对方未至的灾厄。

    有时满眼血色,有时满目死相。

    他分不清真假,时常会在那些场景出现的瞬间做出一些惶然惊诧的反应,次数多了,他就成了许多人口中的疯子不知何时会发起病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里。好像说的人多了,他就真的是个疯子了。

    后来为了不那么惹人嫌恶,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众”。别的孩子说那是鬼。他就跟着说有鬼。别的孩子说那是仙,他就跟着说仙。哪怕他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东西,他也不会说。

    慢慢的,便泯然众矣。

    直到被送上松云山。

    在他眼里,师父是个仙人。能变成仙人的弟子,说明他也没那么不堪。起初他依然带着山下学来的脾性,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直到某一天,尘不到对他说你若真是如此,又何必上山

    从那之后,他学会了跟自己的灵体和睦相处。

    他开始正经地学卦术、学阵法,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有用武之地,而不是一个一惊一乍的疯子。

    他平和有礼,谦恭包容,又能预见一些事情的凶吉。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知晓天道了。

    可后来他却发现,天道终究是无常的,他能预见这一点,不代表会预见下一点。能拦住这件事,不代表不会触发另一件,甚至更麻烦、更棘手,更叫人承受不起。

    时间久了,就被师兄弟们调侃为“常患忧虑”。

    他确实常患忧虑。

    体质通灵的人往往是苦的,因为他比别人先料见到一些未来,再热闹的宴席也逃不过席散,再繁华的朱楼也躲不过蔓草荒烟,万物轮转,终有一别。

    所以他总是苦的。

    有时候他跟师兄弟们说着话,忽然会陷入一种毫无来由的悲伤里。明明朝夕相见,却忽然会生出怀念。

    那时候,他便知道,他们或许是不得善终的。

    他甚至看见过孤魂和枯骨,但他不知道那是谁留下来的。

    年纪小的时候,他看见什么灾祸,总会试着跟闻时他们说,试着让他们避开某个人、某件事、某条路。

    但尘世间的人和路都太多了,避开这个,或许就奔着更要命的去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避开了这个,才引发了那个最糟糕的结果。

    所以后来吃了几次教训,差点把师兄弟折进一些麻烦里,他便不再说了。

    他会藏于心里,一个人消化掉那些苦处,再悄悄地留一些后手。

    有一年冬天,是个夜里,山上很冷,他跟钟思围着小火炉用雪水煎着茶。炉里木柴哔驳地烧着,雪水汩汩地沸着。

    他靠近炉身搓着手取暖,炉盖的小洞里散出浓白的雾气,钟思不知说着什么正仰头大笑,被路过的闻时抬脚抵了一下,却还是摔在地上。

    他在那片热闹中忽然入梦,梦见有人说很久以前,有一座叫做松云的山,山上住着几个旧时的人。不过现在,人已经成了书卷里寥寥几笔的名字,山也再找不到了。

    白云苍狗,往事如烟。

    他在物是人非的悲伤中看见了不同往日的松云山。

    山坳的清心湖不知为何满是黑雾,像粘稠的沼泽,雾里躺着几个苍白的人影。他看不清是谁,却连心都凉了下来。

    他还看到了背面的山洞,是他常去冥思静坐的那个。

    他像往日一样盘坐于洞中,墙上挂着他们师徒五人的画像,周围环绕着他从未见过的阵灵,但他动弹不得

    就好像受困于此,不得解脱。

    直到某一刻,洞口乍然亮起了光,就像有谁拨开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有人弓身走进洞里。

    掀开藤蔓的瞬间,外面的风吹了进来。

    他闻着久违的生气,忽然睁开了眼,在睁眼的那个瞬间,他莫名知道,一千年过去了,那是一场沧海桑田下的久别重逢。

    那天之后,他便在洞里布了一个阵。

    他希望那个阵永无用武之地,可老天偏爱捉弄他,最坏场景都成了真。那个阵在他将死之日缓缓运转起来。

    那天是何年何月何日,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松云山阴云罩顶、草木皆枯,像个鬼城。

    他的阵嗡然转动,升起屏障,将这个曾经被他们称作家的地方藏了起来。十二阵灵像山一样围坐成圈,镇着这一方秘地。

    而他在那个已经看不见满天星辰的山洞里垂首而坐,把自身灵相一分为二。

    一半送入轮回,一半长留此地,供养着这个巨阵。

    一切悉数如梦。

    唯一的区别,是他不知千年之后,究竟会不会有故人撩开藤蔓,让这处地方重见天光。

    他豁上生死,掷了一场豪赌。

    赌他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石洞里不知年月地枯坐着

    等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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