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山境

小说:判官 作者:木苏里
    万幸, 他赌赢了。

    但这个结果依然出乎他的预料。

    “我以为,我等来的会是谁的后人。”卜宁低头扫看了自己一眼,“就如我自己这般, 换了模样、换了身份, 唯一算得上熟悉的, 大约是这躯壳中的一抹灵相, 能让阵灵大开阵门。”

    他看着身上古今不同的衣着, 怔然许久,又苦笑着开口道“这话还是说大了,其实就连后人,都是我曾经不敢想的。”

    “为什么不敢”闻时疑问道。

    听到这话, 卜宁讶然抬起头,惊诧地看着闻时“因为”

    因为他盘算过无数遍, 除了一个灵相半失的自己, 他实在盘算不出,还有谁能在轮回中留下什么后人。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否则他这个阵也不能称之为孤注一掷的豪赌了。

    但闻时居然有疑问,这让卜宁万般不解。

    他上下打量了闻时一番,又朝谢问投去求解的目光, 最终还是试探着问闻时“师弟你”

    “他灵相丢了。”谢问答道, “刚找回来一点。”

    “灵相丢了”卜宁担忧地看过来,咕哝道“怪不得阵灵都费了一阵子才嗅出人来。”

    像闻时这样的情况, 躯壳内的灵相只有一点碎片,对久镇于此的阵灵来说并不明显。恐怕得到灵相震荡, 才能闻到味道。

    “可是灵相怎么会丢呢”卜宁问。

    闻时“不知道。”

    卜宁“何时发现的”

    闻时摇了一下头“有记忆就是这样, 记不清了。”

    卜宁眉头皱得更紧了“没有灵相之人想要长留于世间,古今几乎少有人能做到。更何况一千年, 师弟你”

    他有些迟疑。

    因为在世间逗留千年,乍一听似乎是什么大幸之事,但仔细想来,又有几分“捆缚于世”不得解脱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专修阵法,卜宁禁不住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你也许不记得了,我曾经同你说过的,有几个很邪的阵,就是跟某些灵物建立牵系,来达到一些常人无法达到的目的。”

    卜宁解释说,“当然,人心不一,不同人有不同的目的,不过兜来转去总逃不过那几样,名、利、修为或是寿命。”

    闻时差点以为他想岔了,怀疑自己为了在世间久留,搞了个这样的邪阵。

    谁知卜宁愁眉不展地说“那些被利用的灵物,常会出现困缚于世间不得解脱之相,倒是跟你这情况有三分相似。”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一如少年时候不敢多留,很快便转到闻时身上,认真地担忧说“师父出事后,那个封印大阵消失于世,你也跟着不知所踪。钟思和庄冶自顾不暇,但我有试着找过你,始终没有结果。我想会不会是有谁趁人之危,想借着你的灵神做点什么,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卜宁说得委婉,但闻时立刻就明白了

    正常人看到如此情形,只会担心是他不甘离世,布了什么邪阵。

    卜宁却相反,他担心有人心怀不轨,趁虚而入,把闻时当灵物给炼了,致使其在世间不生不死这么多年。

    哪怕千年未见,这位常患忧虑爱操心的师兄也从没对自家师弟有过半分猜疑。

    闻时摇头打消了卜宁的疑虑“应该不是。”

    卜宁“怎么说”

    闻时“如果是被炼化的灵物,日子过得应该比我糟多了。我只是每活一世就睡一觉,隔几十年,又会醒过来。”

    卜宁“怎么睡怎么醒”

    闻时说“无病无痛,撑不住就会睡。至于醒得走一扇门。”

    他说得轻描淡写,省去了许多细节。诸如灵神尽衰的时候有多难受,诸如穿过无相门从地底爬出来的时候,会流多少血。

    相比于枯坐千年,等一场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重逢。他觉得自己过得好多了,起码人间热闹一些。

    只是少了故人,就有些无根无源。

    卜宁听到“无病无痛”,神色放松下来。他从没听过这样的情形,便问道“你所说的门是什么样的”

    闻时说“跟很多阵法摆出来的门相似,只是要长一点,走得久一点。我不知道另一头通向哪边,所以从书里随便借了个名字,叫无相。”

    少时的卜宁,每次见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能不眠不休地摆弄好几天。听到自己不明白的事,也能琢磨很久。

    以前钟思耍人常用这招,搞点新奇物件,能让师兄围着自己转三天。当然,最后总免得不了一顿打。

    这么多年过去,哪怕生死都不同往日了,卜宁这个本性却依然没变。

    “这是什么阵”他一时间也琢磨不出来,下意识问闻时“门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么”

    闻时仔细回想了一番,说“有时候有声音,但很少也很轻,几乎听不见。有时候”

    有时候会觉得好像背后很远的地方,其实靠着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

    但因为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种感觉说来更接近于幻想

    闻时每每回想起来,只觉得也许是自己希望太重,生造出来的感觉,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他话说一半顿了一下,摇头说“没什么了,差不多就是这些。”

    卜宁没想通,下意识向谢问求助“师父听闻过此类事么”

    谢问的目光落在别处,不知为何有些出神。刚刚闻时和卜宁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听了还是没听,总之沉默着始终没有出声插话。

    闻时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片虚空。

    而等他转回来,谢问已经收了目光,朝他看了一眼,淡声回答卜宁说“没听说过。”

    说完,他便转了话题“你说那天他不知所踪”

    谢问朝闻时指了一下,又沉声问卜宁“还说钟思和庄冶也在这里”

    卜宁垂眸点了一下头“对,都在这里。”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好像不知该从哪说起,索性比了个恭敬有礼的手势说“师父和师弟有多久没见过松云山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拨了阵中几个圆石,换了位置。

    洞外有更劲的风吹刮进来,带着山间草木的味道,比之前要更灵一些,好像忽然就活了。

    卜宁走到洞边,经过张岚和张雅临时,脚步顿了一下,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说“别跪。你们是”

    他指了指自己,“后世这个我的亲眷或是邻里”

    张岚直起身,扶了一下旁边的石头说“不是要跪,就是脚软有点起不来。”

    这个阵里,卜宁做惯了主。拂袖一扫,就有风从脚底穿过,生生把张家姐弟、那一串傀以及陪跪的夏樵都托了起来。

    “我们是”张岚本想说一下他们跟周煦的辈分关系,但对着卜宁老祖,小姨什么的就说不出口了,总好像占了便宜。

    她生生拗了个弯,说“反正认识。”

    卜宁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后世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爱惹麻烦么”

    “特别能”张岚下意识接了一句,又用力清着嗓子改口道“就挺好的。”

    倒是谢问和闻时从后面过来,补了一句“爱吹牛、话挺多的,也不是很中听,容易招人打。哪点也不像你。”

    卜宁听到这话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闻时问。

    卜宁说“也挺好的。”

    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曾经跟钟思漫天扯过牛。因为什么提起来的话头,他已经忘了。只记得钟思问他说“大仙师兄,反正你闲来无事,要不帮我算算我下一世会做点什么”

    当时卜宁正拣着棋子,反问道“你不是最不爱算这些提前知道好坏也不抵用,左右是下一世了。”

    钟思点头说“也是,那你呢你不是最爱算这些”

    卜宁说“我也不爱算自己。”

    钟思“那你希望自己下一世什么模样”

    卜宁想了想,说“讨人嫌一点吧,跟你似的。”

    钟思气笑了,当场撸了他的棋盘。

    其实那句话后半是调侃,前半却是真。

    他曾经很认真地怀抱过这样的希望,希望后世的自己能有什么说什么,不藏心事、不担忧虑,不问来路,不管前程。不高兴了放脸上,高兴了也放脸上,喜欢就夸,讨厌便骂。周围皆是能人,但不用担什么红尘大事,无需他担忧半分、也无需他操心半分。

    这样想来,老天对他不薄,也算是好梦成真了。

    卜宁转身撩开洞口长长的藤蔓,指着一条熟悉的山道,对闻时和谢问说“跟我来。”

    这是他们来时没有的场景,闻时一踏出去,嗅到山间雾蒙蒙的风,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也许是阵法作用,洞外洞里就像分隔千年的两个世界,他走上山道的瞬间,浑身只剩下昔日的影子,长发长衫,高瘦挺拔,像松云山间落了雪却笔直朝天的冷松。

    他恍然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空了,才转头朝身后看去。

    谢问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止步于洞边,迟迟没有抬脚。

    “怎么了”闻时问道。

    谢问倏然收了目光,似乎是闭了一下眼睛。过了片刻,他才复又抬眼,抬脚走上了山道。

    那一刻,闻时几乎有些怔然。

    他忽然想起19岁那年,时隔多日看见尘不到回松云山,也是这样红衣长发、领口雪白,袍摆从松石上轻扫而过,却不染尘埃。

    仿佛时光匆匆而过,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看到这个人,依然会忘了移开眼。

    他以为自己在人间生死轮回一千年,见过红尘万物,俗世悲喜,见过无数人的舍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早已不是松云山上那个因为几场梦、一个人就灵神不安、剐尽尘缘的人了。

    他遗忘过又记起,分离过又重聚。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冷静地站在那个人身边,冷静地分析如此种种,冷静地说着话、做着事,再在举手投足和眉眼之间捉住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保持着比陌生人亲近一些又不同于师徒的距离,甚至觉得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也未尝不可。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他怀念松云山的日子,怀念山腰练功台上的吵闹,怀念山坳的清心湖,怀念山巅的繁星和积雪,怀念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曾经是他在这个人间的家,是他和尘世最深的牵连,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还是痴妄很重,还是贪心。

    但如果一定要有取舍,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落着一步台阶。

    不用更近一步,哪怕对方不回头,他也可以跟着走上很久很久。

    谢问走上来的时候,闻时下意识侧身让开路,手指抵了一下他的背说“你走前面。”

    “为什么”谢问垂眸看着他。

    闻时没答话。

    这次谢问居然没有坚持,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点头往上走。

    闻时落下一个台阶跟在他后面,抬头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山道很窄,缠着雾瘴,石阶湿漉漉的。

    闻时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灵相的。”

    谢问的嗓音温沉地传过来“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出来了。”

    闻时静了片刻,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说。”

    这个问题从他知道谢问是谁起就想问了。

    最初一次又一次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后来因为那些欲盖弥彰的私心,索性闷回了心里。

    直到这一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谢问不知是想起了初见的场景还是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他没回头,闻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话音“要是第一次见你就说,我是你师父。”

    他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尽管那个停顿很轻,却还是让闻时捕捉到了,脚步蓦地一停。

    但下一瞬,谢问的语气已然如常,仿佛刚刚的停顿都只是错觉,就像不经意间穿堂而过的风。

    他笑说“会被你冷嘲热讽一顿,然后轰出家门吧。”

    他没听到闻时跟在身后的脚步,转头看过来。

    闻时抿了唇,重新抬了脚。

    过了片刻,才又问道“那后来呢。”

    这次谢问没有立刻开口。

    静默持续了一阵子,山道在这之中拐了一个弯。碎石满地,有些难走。谢问踏上那个台阶便停了步,忽然回过身来握了闻时的手。

    他垂眸看着闻时的脚下,似乎只是受松云山景的影响梦回昔日,下意识搀了徒弟一把。

    等到闻时也踏上那个台阶,他才转眸看向前路,低声道“总有些这样那样的原因。”

    “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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