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昌缨身体不好,六岁之前小病不断,属于一年感冒两次,一次感冒半年那种。那时候昌缨又矮又瘦,加上一直吃中药调理身体,中药拿人,所以病恹恹的,不爱说话,就喜欢一个人看书。
院里几个小孩子都不爱找他玩,他跑也跑不快,还老是咳嗽,经常磕了碰了的。只有谈君子爱找他一起玩。昌缨不说话,谈君子就能围着他嘚吧嘚的一天,给他编故事,拿着玩具自导自演一出戏,还会掰了谈正气养的文竹尖说是仙草,吃了就能病好。
谈正气也宠昌缨,经常和谈君子说,这是弟弟,你要保护好他。
昌缨发觉自己打小儿心眼就多。他会观察人,比如他观察谈君子。他发现谈君子特别有母亲光辉,吃软不吃硬。你要是弱势的一方,在她面前哭唧唧,她就会对你特别好,当大姐姐照顾你。你要是和她正面硬刚,她能把你撅折了。
可能就是昌缨在谈君子面前太能掩藏锋芒了,以至于谈君子没有意识到,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前这个围着自己的娇花弟弟,已经长成一个随时能吃人的猪笼草。
昌缨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于谈君子的感情超越了友情。大概是在初二吧,也许更早。
那时候班里男生开始讨论女生,私底下还会评价谁更好看。昌缨不怎么参与这些讨论,但其实他在意的要死。他处于一种非常纠结的心理,既不希望听到男生们说谈君子不好,又不希望他们说谈君子好。
最好所有人都觉得谈君子好,但只有他昌缨一个人知道她哪里好。
他问过自己,这算是占有欲吗?不完全是。十分复杂。但他明白,所有的复杂混在一起就是喜欢。
但是他没表现出来。以他对谈君子的了解,这个姑娘还没开窍。谈君子看着直来直去,其实敏感得很,是一个界限感非常强的人。昌缨自认为十分了解谈君子了,他知道谈君子对不同人的界限在哪里,令他欣慰的是谈君子的城墙在他这里很薄,但也不是没有。所以得慢慢来。
喜欢一个人,要去忍着是件很难的事,总会有蛛丝马迹,但他昌缨最擅长忍。
钓过鱼吗?钓鱼是件很考验耐心的事。钓鱼最重要的就是等待和观察。等待鱼上钩,观察鱼漂,然后收杆。收杆也有技巧,用多大力,什么时候抬起杆,什么时候要放一放以退为进,什么时候要全力收紧鱼线,都是学问。他不介意用一辈子钓这一条鱼。
昌缨是一个把自己的欲望掩藏的很好的人,这欲望里包括占有欲,以及少年青春期那难以启齿的本能。
昌缨总想着,要是谈君子知道自己内心是个怎样的人以后,会不会感到害怕。他不确定,他在感情方面确实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自问没欺骗没操纵,所以也不能算是小人吧。
*
张达喜欢谈君子,但他知道自己没戏。不是因为昌缨。昌缨他还真没放眼里。他知道昌缨家挺有钱的,但是张达爸爸也是做生意的,所以除了昌缨的爷爷,他还真看不上昌缨家那仨瓜俩枣的。
张达觉得自己没戏,是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烂人,从根儿上烂透了。
他父亲做医疗器械的生意,在省内做的挺大的。他母亲是小三,但是他父亲除了原配还有小四小五,像个皇帝一样,三妻四妾,一个城里有一个家,张达的妈妈就是他父亲安置在彤城的老婆。
这几个老婆都知道彼此的存在,所以对于他母亲来说,最大的事业就是伺候好丈夫然后要钱,还有就是训斥张达,嫌他不争气。
张达做的再好,他母亲总是说:“那个xx贱人的孩子比你强多了。你要是不争气,以后家产都他妈归了其他家。” 他总是不能让他的母亲满意。
但实际上,除了训斥,他母亲并没有给出任何有用的教导。父亲不在彤城的时候,母亲就整夜整夜不回家,要么在麻将桌上,要么在和小白脸鬼混。他早就习惯了。
但有的时候,身处泥潭的他,也想看看岸上的向阳花。
他记得初中时家访。本来是班主任和班长一起去家里,但是那天班长有事,就让谈君子随班主任一起去他家家访。
是个下午,他带着班主任和谈君子回家。彼时他母亲正在家里呼呼大睡,为了晚上通宵搓麻养精蓄锐。他明明和母亲说好了,说今天下午会有家访,但很显然他这个妈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母亲穿着吊带睡衣坐在沙发上打呵欠,班主任没说两句,他母亲就开始犯病,不停地当着班主任,当着谈君子数落自己这个儿子有多不争气,有多道德败坏,有多不堪。
班主任有些尴尬,第一次见到家长当着班主任骂自己儿子是个瘪三。话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后妈都说不出这么恶毒的话。宛如神经病。
张达就是面无表情在一旁站着。思绪早飞了,他饿了,想吃晚饭了。晚上还要写作业。
他印象特别深,当时谈君子蹭地一下站起身,就定定地看着他妈。他家客厅朝西,西晒的阳光打在谈君子脸上,他都能看到绒毛。
“阿姨,您儿子数学特别好,这次期中最后一道大题特别难,他还考了班上唯一的一个满分。除此之外……” 谈君子想了想:“除此之外,他还热爱运动,我记得运动会他跳高给班级拿了第三名。”
“我虽然和张达同学并不是很熟,但我可以保证,他不像您说的那样不堪!我认为他身上有我们大家都值得学习的地方。”
张达的妈妈看了看谈君子,拨了拨头发,只是笑笑。
那次家访并没有因为谈君子的仗义执言有任何改变,相反,谈君子走后,他妈还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早恋,说他不要脸,说他像他老爸一样以后三妻四妾,狼心狗肺。
“您醒醒吧,就您儿子这个样子,谁会喜欢呢?” 张达当时这样说。第一次,站在装修奢华的家里,他觉得自己非常贫瘠,一无所有。
自那之后,在学校里,张达开始关注起谈君子。
正如谈君子所说,他俩并不算很熟,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起初他担心谈君子会把家访的事当作八卦传开,但他发现谈君子根本没和任何人提,不仅如此,他们的关系根本没有因此有任何改变。谈君子从没期待过他的感谢。这让他有一点失落,因为他期待自己在谈君子那里哪怕有一点的谈资。没料想,人家姑娘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但这并不妨碍他日益增长的喜欢。他还想听到谈君子说出他的好,虽然在那次家访后再没听到了。他俩本就没什么交情。
在开始关注谈君子之前,坦白说,张达并不十分喜欢这个姑娘。长得确实漂亮,身材也好,尤其是腿,班里男生都说谈君子的腿最好看,又细又白。但是他觉得她劲儿劲儿的,不说话的时候挺冷的,不知道在傲气什么。
在他开始关注谈君子以后,他发现,这姑娘的冷,其实挺勾人的。让人凭空生出一种征服欲和控制欲。想要把她拉下神坛。想要让她那双腿沾上泥污。
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病态。因为在他的幻想中,泥潭最终吞噬了向阳花。
烂人也可以喜欢一个人吧。或者说,如果有了喜欢的人,就不能算是个烂人。
*
昌缨今天睡在谈君子家,因为他了解谈君子。
谈君子属于那种沾枕头就能睡着的人才。小时候俩人睡一张床上,谈君子说要给他讲故事,刚讲到‘在很久以前’,就没声音了。一个只有几十句话的故事,能讲几十天,因为一天只能讲一句话。
而且睡得特别死,夏天外面咔咔打雷打闪,屋内谈君子不动如山。睡眠好的令人羡慕。这点可能随谈正气,爷孙俩一样,睡眠推销课程在这爷俩身上捞不到一分钱。昌缨甚至会担心,哪天家里着火,这爷俩能被活活烧死,因为根本醒不来。
只有个别情况,谈君子会做噩梦,会在梦里撒癔症。比如看了鬼片。
谈君子莽啊,爱看鬼片,小学时候看幽灵船,看的时候谈君子一脸平静。到血腥场面,谈君子还会特别贴心地帮昌缨捂住眼睛。虽然昌缨对于鬼怪内心毫无波动,但他会装,抓着谈君子胳膊说害怕。谈君子就会萌生使命感,自己不能怂,得保护昌缨。
但实际上,到了大晚上,昌缨就会听到谈君子在梦里大叫:“快逃命啊!!!”
……
昌缨在折叠床上缩着,姿势太难受了也睡不着。一直等到后半夜,果不其然,谈君子那屋传来:“快跑啊!!!”
于是昌缨下床,进谈君子屋的时候,姑娘还在空中蹬腿,翻来滚去,感觉在跑。被子早被踹下去了。睡衣卷起来撩到肚子,昌缨站着看了几秒,伸出手帮她把睡衣扥下来,盖好。
昌缨蹲在她床头,推了推她。先是轻轻推,没醒,然后用力推。
谈君子抖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看见是昌缨便没再害怕。
昌缨看谈君子醒了,便把床头灯慢慢旋开。
她反应了一会儿,坐起来:“什么事?”
昌缨笑着说:“我做噩梦了,害怕。”
谈君子还有点发愣,缓了缓:“你做噩梦了?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昌缨笑得眯着眼睛,继续说:“我梦见花棉袄了。”
谈君子在床上腾了腾地,拍拍,让昌缨坐下:“别害怕,那咱们聊会天,等你困了再去睡,啊?”
这句“啊”从小到大都没变,女孩儿的尾音有点颤,带着心疼和安慰。
但昌缨没坐下,只定定地看着床单。
谈君子低头一看,姨妈侧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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