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摇摇头将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绪甩开,蓝忘机将手中冷却的茶盏放下。
这天气越来越冷了,按照正常的时令,现在应该连入秋时节都尚还未到,却已有多地连续降雪,地里粮食收成不足,世人都被这巨变的天气打了个措手不及,各地频传疫病急报。
岐黄一脉的众人一下了待罪台清算结束就打点了一下行装跟着岐山温氏的修士去往各地行医救急,连蓝思追都在禀报过蓝启仁之后跟着一起走了,与温宁一起跟在温情身后当小尾巴打下手。
茶馆还在乱哄哄的,大概是他那一身清冷的气质实在与这混乱的茶馆格格不入吧,蓝忘机安坐一隅无人前来打搅。
袖摆里一阵淅淅索索,一个小巧的三瓣嘴顶着粉色的鼻头伸了出来。
蓝忘机低头看了它一眼,抬手将袖摆拿开,将整只兔子都抖了出来,看着它跳到自己的腿上人立而起,嗅了嗅桌上的糕点。
魏婴送过来的这只兔子是个合格的保镖,蓝忘机待在云深不知处时,它就混在兔子堆里混吃混喝;蓝忘机出门夜猎,它就自动自觉地将自己当成蓝忘机的随身挂件,寸步不离。
他伸手进袖里的乾坤袋掏了掏,摸出一根水灵灵的萝卜递给了还在嗅着糕点的玉兔,跟着萝卜出来的还有一颗金灿灿的金丹。
这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颗离了人体还能四处蹦跶的金丹了。
那日清算临到结尾,不管江晚吟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天道的判罚都照罚不误。
[判:
云梦江氏江晚吟,废除修为贬为凡人,削其族众气运,待罪台上受枉死怨灵怨气穿心,余生病厄孤苦,死后入地狱赎清己身罪业,罪孽不清则永绝仙途。]
【永绝仙途?该!修仙当修心,就他这阴暗扭曲的心性,还修什么仙?—妖修】
【他跟他那好母亲一样,不适合修仙,他们应该去凡人的深宅大院里玩宅斗宫斗。—人修】
【要不是魏前辈的那颗金丹撑着,以他这样的心性,修为早就泯然众人了,他应该庆幸之前的含灵位面没有天劫,否则他绝对连心魔劫都过不去。—仙修】
【那照这么说,天道废了他的修为反倒是让他捡回了一条命呀!等清算完毕之后,含灵位面天道法则复苏,该来的金丹期四九天劫很快就会降临,要是他还有金丹必定要渡劫,然而心性注定结果,江晚吟在天劫之下必死无疑。—灵修】
【还真是诶!便宜他了。——魔修】
功过评上叽叽喳喳地议论纷纷,仙门百家也吓得脸色发白,面前的天道清算犹如一把利剑悬在众人头顶,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落在自己头上,就算侥幸躲过,竟然还有天劫在等着他们!
天劫这玩意儿只有在神话传说中听过,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变成现实。
这该如何是好啊!
自家事自家晓,听到天劫,有多少对自己心性有点儿自知之明的修士心虚得惶惶不安。
待罪台上,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江晚吟吊了起来,这还不止,那股力量目标明确地蛮横冲进了他的丹田,挣扎无果的江晚吟面色颓败地等待着修为被废的结果。
然而那股力量找到金丹正打算捏碎的时候,那颗璀璨的金丹竟然反抗了!
江晚吟只觉得丹田里的不明力量顿了一下猛地撤出了体外,剧烈的疼痛伴随而来的就是一阵熟悉的空虚无力感。
被江晚吟的惨叫吓了一跳的众人就看到了一颗金灿灿的圆珠猛地冲出了他的身体,凭空虚浮在半空之中滴溜溜地转了个圈。
此情此景,不止仙门百家和后世之人懵逼,其实那颗金丹自己也挺懵逼的。
把莫名其妙欺负到家里的奇怪力量赶出去之后它才发觉自己也被挤出来了,绕着江晚吟的腰身盘旋了好几圈,几次三番想钻回江晚吟体内,却总是被不明原因地弹开。
【这是魏前辈的金丹吧?这么有个性……—妖修】
【天道刑罚里废修为是这么废的吗?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鬼修】
【我们该惊讶的不是金丹离开人体还能存在这个事实吗?这是什么鬼?有医修的道友能解释一下吗?—人修】
【不好意思,从未见过,目前只能暂时归类到奇迹或者未解之谜了。—人修子君】
【呃,子君前辈是稷下学宫医修主讲教授,连前辈都没办法解释,就真的只能称之为奇迹了。—神修】
【魏前辈的金丹啊……,这是魏前辈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了吧?这颗金丹包含了魏前辈的一生呀,将金丹剖给江晚吟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一辈子做一个废人的准备,他将自己的阳光大道续给了江晚吟。—妖修胡安】
【胡安前辈,不带这么突然捅心窝子的!想想就心酸,魏前辈连金丹都能给那江晚吟,江晚吟却连一分信任都没有给过他,江晚吟的嫉妒毁了这份真挚地兄弟情,他还有脸问魏前辈为什么不告诉他,他自己是什么德行自己心里就没点儿数的么?骄傲要强好胜死要面子,就算当年告诉了他剖丹的真相,江晚吟也不会感激魏前辈,他只会觉得魏前辈是在侮辱他,把金丹剖给他是在施舍!你看看!江晚吟!反正都要落得个被埋怨的结果,告不告诉你有区别吗?—妖修】
【他从来没有看清过从小一起长大的魏前辈,魏前辈却是再了解他不过了,看看观音庙的时候他说的那些话,魏前辈当年剖丹时就猜到他会说什么,所以才会决定不告诉他。—鬼修】
“噗通——”
吊着江晚吟的力量消失了,失去金丹的沉重身体砸在了待罪台冰凉的地面上,他连动一动四肢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自暴自弃地趴在地上,不想看任何人,不想听任何声音。
一直在观望的温情姐弟俩迅速拉着身后的族人躲到了待罪台的角落里,趴在他们不远处的江晚吟身边,一股黑红色的烟雾越来越浓,就像还在问心路上时显现出来的罪业。
一个接一个的黑色人影出现在雾气之中,人人身上都是血肉模糊,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江晚吟,血红色的鬼目看得旁观众人心底发寒。
温情姐弟俩不知道这些鬼怪会不会突然伤人,小心总没有大错。
在众人一眨不眨的目光下,这些鬼怪齐齐举起了右手,浓郁的怨气在他们的掌中凝聚出了一把黑色的长剑,有些剑上甚至还滴嗒着殷红的鲜血,剑锋所向,直指被他们围在中心的江晚吟。
“这是判决中提到的怨气穿心吧?”
“这些厉鬼好可怕,隔着这么远好似都能感觉到那股吓死人的怨气。”
“这数目,少说也有数十个吧?这都捅下去,江晚吟还有没有命在了?”
“死了活该!没看懂么?这些厉鬼都是枉死在江晚吟手下的人,你想想这十几年他仗势欺人虐杀了多少人,还不准别人捅一剑报仇吗?”
“就是!这就叫报应!天道好轮回啊!他江晚吟当初虐杀无辜之人的时候可有想过他也有今天!”
虞紫鸢看到判决词的时候就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江晚吟金丹被废时也只是红着眼眶,现在听到江晚吟即将要面对的刑罚,她再也忍不住扑了上去。
“让开!求求你们让开!”
她推搡着阻拦的神将,却被一枪横扫拍得滚回了原地,爬起身来不顾鬓发凌乱再次扑上去,她做不到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刑而无动于衷。
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是她一点点儿看着长大的珍宝。
“三娘子!你别这样!”
江枫眠拉住了发疯的虞紫鸢,强行将她锁在自己怀里,守在问心路前的神将已经将腰间的鞭子握在了手中,虞紫鸢要是在扑上去强闯,必定要挨鞭子。
“江枫眠!江枫眠你救救阿澄!你救救他!他是你的儿子啊!”
“阿娘!阿娘!”
江厌离吓得抱着虞紫鸢的腰直掉泪,六神无主的目光在江晚吟和父母之间来回。
“……”
江枫眠惨白的脸上只有苦笑。
那是天道啊,代表的是因果报应!先不说他只是一介凡人,无力反抗,就算他冲上去了,一样奈何不了神将分毫,更遑论救出自家儿子了。
待罪台上,一众厉鬼手中的怨气长剑凌空而起,齐齐悬在江晚吟上空,江枫眠闭了闭眼睛,一行老泪滚滚而下,他能做的只有捂住了怀中虞紫鸢的双眼,不让她再看。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嘈杂的氛围,数十柄长剑就那样扎在了江晚吟的背上,远远看去,真的好似刺猬。(此处请自行想象花千骨受追魂钉的那个画面。)
虞紫鸢猛地颤抖了一下,彻底晕了过去,抱着她的江枫眠也是满脸泪痕摇摇欲坠。
【一人一剑,报了怨恨,这些无辜的枉死之人好歹是能够去轮回了。—魔修】
【一人一剑便宜江晚吟了,想想这些人当年可都是被他用酷刑虐杀的,他在拿别人的生命来肆意发泄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报应!—灵修】
【人家江大宗主可不相信报应,在他的眼里别人的命都不是命,哪里有他家人的金贵,莲花坞灭门时他还有脸问魏前辈要爹娘,把罪名栽到魏前辈头上,那这些无辜枉死之人呢?他们的亲人该找谁去要爹娘、要儿子、要丈夫?—妖修】
【说到底,此人不过就是披着名门正道的皮的小人而已。—灵修】
…………
……
那日之后,那颗再也回不去江晚吟体内的金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溜烟飞到了蓝忘机的面前,顺道还拐来了被熟悉的金丹气息吸引的随便剑一把。
伸出双手将那颗温暖的金丹捧在手心的时候,蓝忘机整颗心都在颤抖。
这不仅是魏无羡忍受两天非人折磨剖出来的金丹,更是他那颗滚烫的,从未冷却过的赤子之心。
玉兔咔嚓咔嚓啃萝卜的声音唤回了蓝忘机发散的记忆,伸手把溜出来的金丹塞回衣襟里,他把目光又放到了热闹的茶馆大堂。
“这江晚吟有此下场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没了修为,伤病缠身,再也不能在同道面前作威作福了!”
“真是便宜他了,这些年云梦江氏的霸道,罔顾人命,有多少人夜猎没有被邪祟伤到,反而被这江晚吟害得半死,夜猎碰到他都是倒霉透了。”
“不过昨日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头一次看到原来我们体内的金丹竟然是长那个样子的。”
“夷陵老祖当初是怎么狠得下心这么对自己呦,结果还落得个一片丹心喂了狗!”
猝不及防听到魏婴的谈论,蓝忘机饮茶的手顿了一下,摸了摸胸口暖烘烘的金丹,垂眸。
“夷陵老祖确实倒霉,不过他不是还有含光君么,昨日的因果断上可是说了,人家含光君自始至终都是相信他的。”
“嘿嘿嘿,我看也有含光君心悦夷陵老祖的原因吧,没看人家金丹都会认人吗?”
“得咧,朋友我劝你还是悠着点儿,管好自己的嘴巴,没听后世之人骂了咱这些先人多少遍不积口德,祸从口出了吗?”
茶馆的说书先生装腔作势地一甩扇子,好心地劝告了一个满嘴胡咧咧的大汉,“说完这江晚吟呀,咱再说回这泽芜君和赤峰尊!什么?你说一同受审的其他家主?嗐~那就是些小虾米,见风使舵,争名逐利,到头来把命搭上了,有什么好说的。”
“说起这赤峰尊啊,当年可是人人称道的嫉恶如仇!”一声惊堂木下,“但老话说得好,过刚易折,这赤峰尊也因太过直莽而在岐黄一脉上栽了跟头。”
“老头你可别帮他们扯遮羞布了,还嫉恶如仇呢,连善恶都没分清,嫉的哪门子的恶?”
“这话过分了,赤峰尊公正正直,在岐黄一脉上犯错误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人家老宗主就是死在温若寒手里的。”
“那他找温若寒报仇就可以了啊,欺负老弱算什么?那金光善说姓温的都该死的时候,他是怎么响应的?”
“还有脸嫌弃人家夷陵老祖是邪魔外道呢,人家起码有恩必报,恩怨分明!”
“还有泽芜君,他不论是作为兄弟还是作为宗主都太失败了,身为宗主,失职在先,害得整个家族被搅进兰陵金氏的阴谋里,把夷陵老祖往死路上推了一把。”
“姑苏蓝氏那时候忙着重建云深不知处啊,夷陵老祖又跟姑苏蓝氏没有多大关系,人家没那个义务去为他正名吧?”
“笑话!先不说当年夷陵老祖之事牵动整个修真界,就说岐黄一脉,他既然为那些老弱说过话,那为什么不坚持救到底,最后反而默认了呢?”
“他们更岐黄一脉素不相识,泽芜君更不可能为救他们让整个姑苏蓝氏站在仙门百家的对立面呀!”
“所以说到底,不过就是世家大族的冷漠而已,蓝家出现死伤之前,他是事不关己,不做调查;出现死伤之后,好歹也查查事情原委再做打算吧?结果竟然还是没查,就随波逐流地跟风围剿了?”
“泽芜君可真是……,皎皎君子人品没的说,但是这处事方法太让人费解了,对不相干的人,他也有仙门百家的冷漠,对身边信任之人却偏听偏信,那金光瑶随随便便就能把他牵着鼻子走,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诱导他否定夷陵老祖又杀了介意兄长了,还是睁眼作盲地一心相信他。”
“那他又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含光君说的夷陵老祖不是邪魔外道的辩解呢?含光君可是他亲弟弟啊,直到观音庙前,证据都摆在眼前了,他都宁可相信金光瑶也不相信含光君。”
“诶……,真是可怜了含光君,亲生兄长宁信他人都不信自己,还毫不自觉地做了害死心上人的帮凶,真难以想象含光君这些年是怎么面对族人的。”
“诶诶诶!我说你们!”说书先生没好气地敲了敲手中的扇子,“别跟那些小人一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别净把目光盯在人家的错处上而把人家的好给忽略了。”
“对对!泽芜君最严重的也就是失察之罪,虽然造成的后果不轻,但是比起其他欺世盗名之辈可好太多了,咱也不能因为一张白纸上落了一滴黑墨就完全忽视了白啊,总比某些洗都洗不白的黑抹布要好。”
“那赤峰尊呢?他也是失察不成?”
“呃……这个……赤峰尊那时候大概是被仇恨和刀灵糊了脑子吧。”
“哈哈哈哈!!!”
说书先生这略显诙谐的一句顿时引发一片哄笑,冲淡了之前隐隐的□□味。
“人家都跟他说了岐黄一脉只行医救人不杀人,他竟然还觉得岐黄一脉该杀,这不是脑子糊住了,是压根没脑子吧?”
“后世之人说得好,这就是那什么……呃……双标狗?对别人一套标准,对自己又是另一套标准。”
“昨日功过评上有后世之人拿赤峰尊对待薛洋一案和岐黄一脉公案做对比,我就觉得很有道理,凭什么那作恶多端丧心病狂的栎阳常氏就要求薛洋罪不及家人,对待岐黄一脉就是姓温即罪?”
“世家贯有的嘴脸,反正他们这些修仙之人高高在上,规则还不是他们自己定的,没有伤到他们身上,当然要摆出正义大度的嘴脸,一旦伤到他们身上,恨不得夷了对方九族。”
“好在天公有眼,一切善恶因果都逃不出报应。”说书先生含着笑,“种下什么因就结出什么果,怪不到别人身上,毕竟自作孽不可活呀~”
蓝忘机将一小块银子放在桌上,提着避尘起身离开。
蓝曦臣自从天道清算结束之后就一直呆在寒室调整心境,知道蓝忘机出门夜猎之前都还没有出来,整个云深不知处都担心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
就像那个说书先生说的,种下什么因就结出什么果,那道坎他自己迈不过去,别人也帮不到他。
关于两人的天道判决相比其他同时受审之人来说要“风平浪静”得多,每人三道劫鞭当场罚完后,两人又挣扎着站起身对待罪台另一边安静旁观的岐黄一脉低头致以大礼,为了当年这无辜受冤的数十条人命。
岐黄一脉都神色复杂地受了,温情代表族人出面与他们就此两清。
只是终究还是连累了整个姑苏蓝氏和清河聂氏,两家的气运都遭到了天道削减,蓝曦臣和聂明玦本人挨完劫鞭都有些境界不稳,也不知两人出关之后能否恢复,毕竟以两人的皎洁心性来说,这次的事极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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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蓝聂二人三道劫鞭、家族气运被削、修为进境受阻的惩罚是不是重了,但是我觉得这两人身为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宗主,代表的是整个宗族的意见,话语极有分量,在岐黄一脉的公案上,是板上钉钉的“帮凶”,虽然是被骗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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