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一片怒骂之声,人人都义愤填膺,破口大骂,好似那个罪魁祸首常慈安在场,他们就要代表正义为民除害一样。
阿箐往晓星尘的怀里缩了缩,小薛洋的遭遇让她想起自己被毒瞎眼睛、割掉舌头时的痛不欲生,心里气得想骂人,可因果断上小孩儿的惨嚎又让她骂不出口,愤愤地憋红了一张小脸。
倒是薛洋,一脚踩下从长阶中钻出来的一只鬼手,嘴角带着凶狠的笑意,一眼都没有再看向因果断。
【人渣!畜生!—神修】
【人渣败类年年有,玄正年间特别多,还品种齐全。—鬼修】
【道友莫不是要笑死我等,败类还分种类的吗?不过玄正年间多败类确实不错,人心欲望如泥沼,世人都在里面沉沦。—魔修】
卷面上的小孩从白日躺到了深夜,街上来往如织的人潮渐渐销声匿迹,人们就像瞎了一样,看不见那个将死的孩童,脚步却纷纷绕开了那块区域。
其实他们哪里是没看见,他们是“捂上”了自己的眼睛,这个无知小儿不知道,他们还会认不出伤人的人是谁吗?
当地驻守的仙门家主啊,那可是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仙人!
万一要是多管闲事救人,做这个出头的“英雄”得罪了仙人可怎么得了,反正这小儿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死了就死了,不会连累自家就行。
深夜的街道冷清得只剩寒风,衣衫单薄的小孩依旧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昏迷不醒,无人理睬。
薛洋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个沉重拖沓的脚步声,缓缓地向他靠近,是鬼差来带他走了吗?
一片明亮的温暖靠近了小孩的脸颊,老大夫将手中的灯笼凑近了才看清,小孩布满干涸血痂的小脸已经烧得红通通的,一双呆滞的眼睛睁着一条缝盯着凑近的灯笼烛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
老大夫摸了摸小孩滚烫的额头,又摸了摸他身上的伤势,才小心而缓慢地扶着他惨不忍睹的手臂将人背了起来。
他太老了,老得双臂已经连个孩童都抱不起来。
苍老的老人背着这个不幸的孩子慢慢地走远,在因果断的卷面上给围观的众人留下一个孤冷的背影。
一行红色的字迹出现在这个背影的旁边,配着卷面上冷冷的夜色,无端让人觉得不详。
[人世如泥沼,稚子尤可辜。
恶因结恶果,三生远伦常。]
这四句判词让仙门百家沉默无言,他们已经数不过来自己这些人、这个玄正年,到底被天道否定,被后人唾骂了多少次了,谁没有做过名留千古的梦,可谁又能想得到名留千古确实留了,只是留的是恶名,是骂名,是钉在史书耻辱柱上的罪人。
这个老大夫出现的时候,问心路上踩着恶鬼艰难前行的薛洋神情恍惚了一下,被脚下的恶鬼狠狠地闹了一爪子,脖颈边顿时鲜血淋漓。
被剧痛拉回了意识,薛洋抽出手中降灾,剑锋狠厉地捅进恶鬼的心窝,狰狞的鬼面崩溃,化回了黑红夹杂的鬼雾。
那个老人是薛洋为数不多愿意记住的人,是他让他感受到此生最后的善,也是他让他从此断了善。
问心路上的鬼怪还在前赴后继地围攻薛洋,浓郁的鬼雾声势浩大,好似一个黑色的风暴般包围着他,而薛洋就是风暴的中心点。
【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这薛洋谁能想到幼时与如今竟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呢。—灵修】
【对于年幼的稚子确是可怜,但这也不是他作恶的理由,因自己遭受的不公就对无辜世人加以迫害,那他和那些恶人又有什么区别?一样的让人唾弃。—仙修】
【都说恶鬼怕恶人,原来竟是真的,这么多的鬼怪竟然还被他反杀不少,就是金光善这等恶人都比不上这薛洋吧?—妖修】
【道友此言差矣,金光善是虚伪小人,他的恶是阴谋诡计下的血债,薛洋是纯粹的恶人,他向来不屑于那些善良美好的名声,说要你命就要你命,说杀你全家就一只鸡都不会留。—人修】
【世间之事果然都是人在做天在看,谁人种下的恶因,恶果终要自食,这人世人心烂如泥沼,又有几人能挣脱呢。—神修】
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警世之言又有几人放在心上过,自以为无人发觉,欺世盗名久了,连自己都坚信自己披上的这层华丽的面具,哪怕内心已在欲望之中腐烂生蛆。
你骗得了自己,骗得了世人,却无法蒙骗俯视苍生的天道,当因果报应落到你头上时,莫要觉得自己无辜,你不记得的、你不愿记得的,一笔一笔,天道都会帮你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老大夫死了。
问心路上薛洋不愿低头地与众鬼怪厮杀,因果断上的旧事还在继续,这个老人是家小药铺的大夫,之前众人都见过他会以年老走不动为由,特意叫小薛洋帮忙跑跑腿,采一些常见的草药。
那是小薛洋为数不多能赚到几文钱买甜食的时候。
大概是剧痛惨嚎时将嗓子伤了,老大夫给他清理伤口时,小薛洋全程只剩抽搐,半点儿□□都没有,老大夫也不说话,一老一小相对无言。
几个月后,拖着一条少了一根小指,还未拆固定木棍的胳膊的小薛洋外出回来,却只看到一间被砸得七零八落的空房子,老大夫躺在药柜前的地上,一动不动地让人心里发凉。
他上前推了推地上的人,触手的冰凉终于让他慌乱了起来,嘶哑稚嫩的嗓音在夜色下回荡着,像极了那个他受伤无助地躺在地上的夜晚。
一样的冷漠,一样的旁观。
老大夫死了,被人推倒失血过多死的。
小薛洋疯了,被这冷漠的世道逼疯的。
因果断上的画面让世人不知该如何评论,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老实善良的孩子变成了恶魔。
小薛洋拆了手上的绷带,翻出小药铺里的柴刀摸进了那个混混窝,手起刀落,一个一个地砍死了被药翻过去的混混,这些人临死前的惨叫惊动了周围的人家,但他们仍旧不敢出来,躲在黑暗中见证了一个魔鬼的蜕变。
一把火将小药铺连同老大夫一起烧了,小薛洋彻底变了。
他发现周围的人都怕他,没有人再敢对他叱骂,甚至大声说话都不敢;没有人再敢驱赶招惹他,哪怕他拿了那家的东西没给钱。
原来做个恶人,活下去才不再艰难。
原来做个恶人,才能在这世上活得更好。
原来只要你比别人更凶,比任何人更恶,你才能不是被人欺负的那一个,甚至你还能反过来,只要你比他们更强更恶,你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人说你错,连违逆都不敢,因为他们害怕你呀!
多美妙的感觉!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在做个老实的好人呢?
好人都是傻子,都是短命鬼,是这世道容不下的异类,他要活得自在,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见证了一个没有善恶观念的恶魔诞生,从吃饭不给钱,到不顺意就掀人摊子,从打架斗殴剁人手脚,到修炼有成后屠人满门。
从前是孤身一人无人教导,后来是凶神恶煞无人敢指责,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在薛洋的心里,只有我乐不乐意和顺不顺心意。
一个几岁的孩子是非善恶的观念还未成形,更没有人为他拉起一条道德原则的底线,他只知道世人都是这样的,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才能活得更好,才能报仇!
从小流氓到大流氓,从无恶不作到十恶不赦,当年的那个孩子彻底的面目全非,射日之征后,修炼鬼道天赋初露的薛洋被金光善看中招揽,与被指派过来的金光瑶一起接掌了活人炼尸场。
这里对薛洋来说就像个乐园。
看看这些人,都是世人敬仰的名门正派,内地里还不是一样的肮脏丑陋,跪地乞怜时又跟常人有什么不同?
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只要沾上利益对立,哪怕人人称颂的善人,也一样会露出丑恶的嘴脸。
所以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带着善良的面具呢?不累吗?
有了练手的“材料”和夷陵老祖的手稿,薛洋的鬼道又有了进步,终于能亲手去报那记了多年的仇。
因果断上突然出现的画面吓了所有人一跳。
这是当年的栎阳常氏仙府,此刻却是血涂地狱,六七十具尸首,坐的坐,趴的趴,院里、走廊、卧室、水池……哪里都有横尸,尸体面色铁青,口吐胆水,俱是活活吓死的,常府的大门内侧堆叠的尸体尤其多,门板上都是怕打抓挠出的血痕。
已经长成少年的薛洋就站在大门外,听着门内的恐惧惨叫好似听到了什么仙乐,笑得眉眼弯弯地就差拍手喝彩了。
直到天际泛白,常府中的惨叫渐消,他才慢条斯理地往口中塞了颗糖,一脸满足地甩袖离开。
这就是当年栎阳常氏灭门惨案的真相,这般狠厉残忍的手段让在场众人大部分都是脸色惨白,眼中难掩忌惮和恐惧。
熹微的晨光下,肩上扛着佩剑降灾慢慢走远的背影被黎明前的黑暗吞没,血红色的判词再次浮现。
[当年因终结今日果,不修德遗怠子孙祸。
恶中魔犹念怨仇深,断恩善从此无对错。]
经过之前的清算,他们早知栎阳常氏都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当年的众人不知道啊,他们只知道修行家族一夜被灭门,凶手用的还是夷陵老祖的鬼道手段,能是什么好人。
就连晓星尘都没有问清薛洋与常氏之间的具体仇隙,细查常氏为人就将薛洋押上了金麟台,彼时刚出山的晓星尘一心除魔救世,远远低估了人心的复杂。
晓星尘看着因果断中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恍然想起薛洋说过的一句话: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外人说得清吗?
重活一世,看清了上一世的许多事情,晓星尘终于明白一件事:这世间从来就不是你伤我一刀,我还你一刀就能了结人与人之间的是非恩怨的。
那一刀有多痛,又因为那痛失去了什么,永远都只有当事人才明白。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