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台向来是修真界公认的富庶之族,金光灿灿的华服,金光灿灿的建筑,有人甚至私下里吐槽过兰陵金氏的族人估计连里衣都是金灿灿的。
薛洋被押上金麟台的那日正是兰陵金氏的清谈盛会,一袭白衣的晓星尘擒着脸上带着几道血痕的薛洋径直登上了金麟台,仙门百家看着因果断中的画面,仿佛再次回到那个公审薛洋的日子。
晓星尘松开了阿箐的手,顺着银甲神将的意思踏上了问心路的青石长阶,整个人都被金色的功德金光和血色的杀业包围,当金色纠缠着血色的光芒从身体中浮现出来的时候,谁都没能看清低头看着自己手掌的晓星尘脸上神色为何。
当年参加过那场清谈会的仙门百家如今都在这清算广场中,当年高高在上清算他人,如今众人都是一般境况,都是待审之人。
再次一剑削下一个鬼怪的头颅,薛洋呼吸急促地半跪在地上,喉咙里满是鲜血的腥甜,他随意擦了把自己脸颊上的血痕,手下毫不留情地掐断了一个偷袭鬼怪的脖子。
世间生灵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这方寸之间,突然觉得因果断上的薛洋微妙地与问心路上的薛洋神态重合了,一样的满不在乎,一样的不以为意。
如果说当年的金麟台,薛洋是知道金家对他有所图一定会保他而有恃无恐的话,那如今呢?他对死亡,对报应,不会心生恐惧的吗?
因果断上年轻的晓星尘在金麟台形形色色,各怀鬼胎的仙门家主面前天真干净得像个异类,他有条不紊地将常氏灭门前后证据阐明,如今旁观的世人却发现当年在场的那些所谓仙门世家的家主名士,其实大多都心不在焉,并未将此事多加看重。
要不是碍于晓星尘向来的好名声,此刻更是证据确凿地将凶手缉拿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哪里会去在乎什么常氏的灭门案,最多茶余饭后“感叹”一下常氏的倒霉罢了。
本是板上钉钉的公审因兰陵金氏的胡搅蛮缠变成了金氏与晓星尘的拉锯战,仙门百家作壁上观看得津津有味,正经的苦主常萍反倒像个看客般犹疑。
【多可笑啊,这场公审弄得苦主好似变成了晓星尘,常萍就是个笑话吧?—妖修】
【不奇怪,道友看看要保薛洋的是谁啊,是修真界之首的兰陵金氏!多了不起啊,他一个小小的常氏家主哪里敢唱反调,要是惹恼了金光善,要了他的小命,栎阳常氏可不就真的死绝了嘛!哈!—灵修】
【要知道上一个敢跟兰陵金氏唱反调的人是谁啊?是鬼道祖师魏前辈,而之后魏前辈的下场又如何?这其中兰陵金氏使了多大的力这些满腹诡计的仙门败家未必就不知道,除了刚刚下山,一腔热血的晓星尘,当时的修真界又有谁敢站到兰陵金氏的决定说一声不的。—魔修】
【可不就是这样嘛,没看那江晚吟都缩头乌龟不吭声吗?—鬼修】
【这不是在说薛洋吗?怎么又扯到江晚吟身上去了?怎么哪儿都有他。—神修】
【自然有关,他那时还不知金丹真相,所以在他的认知里,助他修复金丹,挽救他下半辈子前途的恩人是抱山散人没错吧?但他当初是顶替魏前辈的身份去的,所以他应该知道他这辈子都是没有办法公开报答抱山散人的恩德的,那在抱山散人之徒晓星尘道长主持正义遭兰陵金氏欺压的时候他可有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鬼修】
【呵,这有什么难猜的,估计在他心里,兰陵金氏是他亲人,外人就算与他天大的恩德也一样能理直气壮地当做不存在。—灵修】
【我倒觉得他未必是为兰陵金氏,人家是不想惹祸上身,只要他不说,谁知道别人曾对他有多大的恩,想想当初岐黄一脉不就是前车之鉴?只要有可能伤到他的利益,必定是选择当缩头乌龟的。—仙修】
【好了好了,别再提这个人了,实在是徒增笑料罢了,谁家有脑子的人会坐拥优渥的出身条件却尽做些伤人害己的蠢事,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个笑话的。—人修】
晓星尘一个散修,名声再如何大也顶不住一个修真大族施加的压力,要不是闻讯赶来的赤峰尊,晓星尘迟早要被恼羞成怒的兰陵金氏暗害。
蓝启仁当年也没有参加那场清谈会,去的人是身为蓝氏宗主的蓝曦臣,只是……蓝启仁看着因果断上顾着庇护和稀泥搅混水的金光瑶的蓝曦臣摇头叹息。
自己教导出来最骄傲的两个侄儿,他却一个都没有看懂。
可惜赤峰尊也只管得到眼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兰陵金氏身为世家大族竟是如此的不要脸,当着仙门百家的面答应处理掉薛洋,赤峰尊一走便迅速地朝令夕改。
一场大祸的引子就此埋下。
……
“道长,你可别忘了我呀。咱们走着瞧。”
……
因果断上的少年有恃无恐,在与晓星尘擦肩而过的瞬间,语气亲热地将这句话送至耳畔。
明明是甜腻的语调,仙门百家却硬生生听出了刺骨的寒意。
晓星尘看不到走在他前面的薛洋身影,对方已经完全淹没在黑红色的鬼雾中,两人相距并不遥远,却如同两个世界,一方光明一方黑暗。
因果断上的时间飞快,赤峰尊走.火暴毙,常萍矢口翻案,当年轻描淡写揭过的事情,如今再次被天道翻出旧账,无数双眼睛就看着因果断上当年兰陵金氏翻云覆雨,其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当时的世人却仿佛眼瞎一般视若无睹。
……
“除了如此,我还能怎样?不忍下去,我们家其余的人就没有活路。多谢道长,但……请你不要再帮我了。如今你再帮我,就是在害我。我还不想栎阳常氏就此绝后。”
……
埋头登台的晓星尘猝然再次听闻这句当年常萍对他说的话,身形晃了晃,再也难掩满面的迷茫。
这世上到底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
为什么伸张正义成了害人之举,为什么受害之人面对权势只能忍气吞声,为什么这世间之事总是这样清浊难辨?
晓星尘身上原本金红夹杂的光芒中染上了丝丝缕缕的黑气,与澄澈的功德金光一触就是刺耳的刺啦声。
【这是什么?!黑色的!罪业吗?—神修】
【不对,不是罪业,这是魔气啊!晓星尘走火入魔了!—魔修】
【糟糕!晓星尘道长快醒醒!这不是你的错,快稳住心神啊!—灵修】
功过评上的后人顿时鸡飞狗跳一片慌乱,要不是隔着千年时光,他们恨不能从功过评中钻出来摇醒晓星尘那钻进牛角尖的意识。
抱山散人原本安稳地待在姑苏蓝氏的阵营里,此刻心急之下生生握碎了手上的拂尘却因问心路的特殊无可奈何,而且对于心魔,外力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关心的人焦急不已,不相干的人瞪大眼睛瞧热闹,广场上再次喧闹起来。
就在此时,站在问心路前焦急不已却因神将阻拦无计可施的宋岚突然发现阻拦的神将退到了一侧,连因果断上出现的当年白雪观灭门惨状都顾不上,他脚步飞快地奔跑在问心路上,生怕迟了片刻,自己这位至交好友就会再次道心全毁。
宋岚是凶尸,他跟温宁一样早就失去了御剑飞行的能力,身体沉重,每一步落下,脚下都是一声沉闷的咚咚声,速度却丝毫不慢,甚至可以说是迅疾如风。
若不是因为骤然进入问心路,孽力大增影响了他的速度,几阶石阶而已,转瞬即至。
奔至最后几步,宋岚每一步的落足声都沉如山岳,若非问心路特殊,此刻他的脚下石板早就该碎成齑粉了,他身上缠绕的光芒跟晓星尘如出一辙,金色的功德金光,血色的杀业之光交缠难分,至今为止,功德与杀业纠缠的人只出现了三个,分别是最早的温宁温琼林,此刻众人面前的宋岚与晓星尘。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明明心向光明,澄澈仁心,却身不由己,或自保、或被控、或被骗染上一身杀业。
“!!”奔到近前,宋岚却苦于没有舌头,有口难言,想伸手拍拍好友的肩头又怕惊扰了他,想抬手掐清心诀又想起自己身为凶尸,有的只有怨气,没有施诀所需的灵气。
差点儿急红了他那张惨白的凶尸脸。
“晓星尘,你要认输了吗?”
远远的一道含着笑意的话语传来,众人愕然发现,薛洋硬生生杀空了自己身前的一片鬼怪,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薛洋的剑法并不算非常好,但他虽然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偏偏就是能让人觉得他漫不经心还满身凶煞之气。
薛洋的语气很温和,就像友人间的亲切问候,但晓星尘听在耳中却身子一颤,重新睁开了眼睛。
【这……诶……—神修】
【道长别认输啊,错的是这世道,是这人心,不是你!—人修】
【薛洋他……这句话说的时机真对。—仙修】
【大概他也不想看到晓星尘道长在他面前再死一次吧。—灵修】
后世之人这句话让众人表情都复杂起来,他们已经分不清薛洋到底是在乎晓星尘还是恨晓星尘入骨了。
打断了晓星尘的入魔,薛洋意味不明地冲并肩而立的宋晓二人笑了笑,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甚是可爱,半点儿看不出这人是屠派灭门的一把好手。
因果断上白雪观的惨案已经过去,破誓回山的晓星尘求抱山散人将自己的双眼剖了出来换给无辜被累的好友,全了两人之间的情谊。
明明是抱着一颗救世之心来到人间,却被这世间的疾风骤雨打击得道心危危,初出山时对这世间有多憧憬,如今就有多迷茫。
白衣道人瘦削的脸庞上横着一道三指宽的白绫,一柄长剑形单影只,转身慢慢消失在荒野小路的尽头,因果断上随着那渐渐走远的修长背影再次浮现判词:
[何为正?
一腔热血行世路,一怀赤子度人心。
半生颠簸多歧路,半世侠肠终错放。
何为邪?
世事荒唐初心误,魑魅魍魉绕心生。
红尘业果千千万,善恶到头谁为源?]
众人看着因果断上渐渐走远的背影,谁都能看得出来,晓星尘对这个世间迷茫了,他的方向,他的脚步,他的心境都开始乱了。
他不再结交同修,不再理会那些仙门世家的恩怨,一个人孤单地行走在最底层的百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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