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宋轻舟说,前殿的寿宴散后,各宗派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了折梅宗。张人凤似乎与梅敬亭是故友,便多留了一会儿,两人正在骑鹤园叙旧。
梅开云仰慕张人凤,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他蹬上靴子,同谢玄度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腾腾腾地跑向骑鹤园。
宋轻舟看他跑出一溜烟,不禁摇头失笑,道:“开云师弟真是小孩子脾气,还望大公子多担待。”
谢玄度道:“言重,开云还是很懂事的。”
宋轻舟仔细打量谢玄度,担心地问道:“我听师弟们说,大公子受了伤?你伤到哪儿了,现下可好些了么?”
“小伤而已,多谢挂心。”
谢玄度回答得漫不经心,欲从榻上站起身。忽然,宋轻舟往前进了一步,谢玄度抬起脚却没能迈出去,怕撞上宋轻舟,只好又跌坐回榻上。
谢玄度疑惑地抬起头,问:“怎么了?”
宋轻舟道:“不如我替明郎诊一诊脉,别留下什么内伤才好。”
宋轻舟就近站在谢玄度面前,他虽看上去儒雅斯文,可身材修长,此时低头注视着谢玄度,颇有点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谢玄度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正想找借口回绝,宋轻舟已先一步坐到他身边,手指搭到他的腕间。
谢玄度:“……”
谢玄度在剑修方面有极高的造诣,对其他宗派的修仙门路也略懂些皮毛,譬如巨鹿贺家的阵法,太行薛氏的机关术等等,唯独对药修不怎么通晓。
他也不知宋轻舟诊脉能诊出个什么,又忽地想到自己体内灵力顿滞,万一教宋轻舟探查出来可如何是好。
即便宋轻舟是出于好心善意,然而谢玄度防备惯了,对谁都不太能完全信任。
谢玄度立时收回手,道:“不用了,我真没事。”
宋轻舟笑道:“诊着无碍,这样我就放心了。”
惭愧惭愧,宋轻舟这般才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张人凤那算什么东西?
谢玄度也不知怎么好端端地就想起了张人凤。一想到这厮,往年那声“明郎”似又回荡过来,如同魔音盈耳,绕梁不绝。
谢玄度此人风光无限过,也曾一朝跌落泥潭,摸爬滚打地活。天地云泥的境遇早练就了他一副厚脸皮,厚得绝对能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可偏偏到了张人凤的事上……
宋轻舟发觉他神色有些不太对,问道:“大公子,你的脸怎么红了?”
被人一语道破,谢玄度一口气没提上来,以手骨抵着鼻与唇,掩面猛咳了几声。
他展开折扇,摇得飞快,道:“这儿有点热啊,热。”
宋轻舟忽然轻笑起来。
谢玄度心虚了一下,问道:“你笑什么?”
宋轻舟答道:“我想起从前到抱风山,在落脚的客栈遇见大公子的事。”
谢玄度眯了下眼,问道:“是么,原来我们那时就见过?”
宋轻舟点点头,继续道:“大公子可还记得,那天有个小乞丐在客栈门口弹琴卖艺,向来客讨赏钱……当时别人都想要赶那小乞儿走,怕他污了地方,更怕污了贵客的耳。众人当中,唯独大公子您走了过去,听他弹琴,还把自己的鞋借给他穿。”
谢玄度那时似是吃醉了酒,行事由着本心,自己光脚踩在地上,也全然不顾他人的目光。
小乞丐的脚很瘦很小,将他的鞋子穿在脚上,走路不免跌跌撞撞的。谢玄度看不过去,索性亲自抱起那小乞丐,进到客栈当中。
有人不喜,可又无人敢拦。
谢玄度目光左右逡巡片刻,最后将小乞丐架到了临窗楼台那两掌宽的阑干上。
谢玄度问小乞丐要来那把三弦琴,拨着弦,疏懒地笑道:“你方才那一曲《探西厢》,有几处调子唱得不好,我来教你。待我唱好了,你兜着袖子,问这里的每一个人去要赏钱,瞧他们给是不给?”
此言一出,惹得满堂宾客大笑着连声叫彩。
谁人不会买谢家大公子的情?
那日,谢玄度就倚靠在楼台的阑干上,迎着暖风,迎着漫天雪白的柳絮,趁酒意正浓,抱着三弦琴给客栈的众人唱了一曲《探西厢》。
听宋轻舟提起此风月旧事,谢玄度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却也不肯显露窘迫,哈哈笑了几声,反问道:“那,轻舟可给赏钱了不曾?”
宋轻舟道:“当然。”
谢玄度道:“那就好,也算我没砸了场子。”
宋轻舟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大公子有所不知,我从小无父无母,在进折梅宗之前,就因为出身不好,便受尽了白眼和冷落,在街上同猫争食,同狗打架……”
他苦涩地笑了一声,仿佛不太愿意再回忆往事,便没有继续说。
宋轻舟转而道:“那日见大公子抱起那名满身脏污的小乞丐,我就心想,若是我小时候也能有福气遇见大公子,那该有多好。”
说实话,谢玄度不太擅长应承别人流露的款款真情,听宋轻舟说了这么一番话,他只觉得惭愧,其实自己远没有宋轻舟想象中的那样好。
宋轻舟若是知道他是个半人半邪的,还能这样坦然自若地同他说话么?
宋轻舟见谢玄度一直沉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话多了,明郎别厌烦。”
谢玄度忙道:“何曾?我喜欢听。”
“其实我知道,就算那时遇着你,也没有什么用的。”宋轻舟低叹道,“人一出生就注定着有高低上下之分,譬如我,如今再得师父宠信,也比不上开云师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谢玄度却不认同,道:“非也。你瞧瞧我,以前还是谢家的大公子,如今也落魄到如此地步了。而且我辈修仙求道,不顾物有枯荣、人有生死,执意要求一个长生不老,不都是逆天而为、逆命而行么?没有什么是注定的事。”
他笑嘻嘻的,抬手拍拍宋轻舟的肩膀,道:“而且以我对梅宗主的了解,他对你的重视绝对不亚于开云,否则又怎会任你做折梅宗的首席大弟子?”
宋轻舟垂眼,淡笑道:“多谢明郎宽慰。”
“客气,客气。”
两人相谈甚欢,话末了,宋轻舟要去账房,重新处理外门弟子私收礼钱一事;谢玄度也要回他所住的春寒居,收拾收拾行李,准备走人。
二人结伴出了药庐,过一扇八角门,就进到了梅林当中。
行走间,有梅花花瓣扑簌簌地落在谢玄度的肩膀上,宋轻舟看见,抬手替他拂去。
谢玄度不知道他是要拂拭落花,突如其来的触碰让谢玄度本能的戒备心发作起来,不及思索,他就一下捉住了宋轻舟的手。
谢玄度的手掌干燥有力,虽然指腹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可指骨却出乎意料的柔软。
宋轻舟轻微讶然:“明郎?”
谢玄度本要松手,耳畔听得不远处有人声,因着太过耳熟,他分神多注意了一阵,这握着宋轻舟的手就忘记松开了。
不想是梅开云去而复返,还拉着张人凤,一同走到近处。
见着谢、宋二人,梅开云疑惑道:“你们在做什么?”
谢玄度望过去,正巧与张人凤的目光撞上。
他唇角本弯着浅淡的笑容,见到谢玄度,这笑容很快消失得一丝都没有了,那双眼睛锐利得有些逼人。
谢玄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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