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仔细打量这只项圈,见这细细的金丝圈上缠着荆棘纹路,下方坠着小龙头,龙头则口衔一枚润白剔透的宝玉,正垂伏在他的胸前。
这东西倒像凡间小孩子常挂的那种长命锁,看上去不重,戴着也甚是轻巧,可谢玄度试图取下来,又觉得那玉石似有千斤,拿都拿不动。
张人凤道:“你欠我的,要还。”
谢玄度:“……怎么还?”
张人凤不答,转身离开。
那龙衔玉如有灵一般,轻轻飘起,拖着金项圈,而后运转出一股浑厚的力量,紧朝着张人凤的方向冲去。
谢玄度一个不防,颈间被这龙衔玉拖拽着,脚步踉跄地扑向张人凤。
谢玄度胸膛撞上他的肩背,下意识将张人凤抱了个满怀。
几不可闻的,他仿佛听到张人凤轻笑了一声。
可惜张人凤背对着他,谢玄度看不到他的脸,不好确认他是不是真笑了。
即便真的笑,也是嘲笑。
他嗖的一下收回手,道:“别误会啊,我不是主动的。主要是你这东西……”
张人凤道:“你很快会习惯它。”
谢玄度:“……”
没人想习惯这玩意儿吧?
张人凤走一步,他就被这项圈带着跟一步。
谢玄度觉得,如果这上头再多根链子,他就更像条狗了呢。
不过谢玄度很快明白了,这项圈有点类似中原的法器“缠金扣”。
先前他曾提到过,修真界的修士们捕捉灵兽,会使用一种法器名叫“赤龙拘”。捕捉到灵兽以后,用以驯化的法器便是这“缠金扣”了。
缠金扣轻便、灵巧,既不使灵兽有受缚之感,又能牵引着灵兽紧跟在主人左右,实乃居家旅行必备神器。
这项圈之前多半是用来拴那头金睛白额虎的。好么,现在用来拴他了?!
倘若谢玄度恢复了灵力,摘下这项圈并不难,奈何现在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除了乖乖受制于人,别无他法。
谢玄度跟在张人凤身边,咒骂一句:“张人凤,士可杀不可辱,你别太过分。”
张人凤波澜不惊,道:“跟上。”
“哎哎,别走这么快!”
……
辗转来到骑鹤园,张人凤跟梅敬亭告辞,且道:“梅宗主,他日再会。此人,我便带走了。”
谢玄度小声抗议:“这件事,你是不是更应该问问我的意见?”
梅敬亭面带微笑地看了一眼谢玄度,道:“近来路上不太平,张境主若能与他同行,老朽也就放心了。”
谢玄度心道,此言差矣,自打他离开谢家以后,他的路就从来没有太平过,也不消这一时半刻的。
眼见张人凤这是誓要奴役他到底的意思,谢玄度也懒了逃跑的心。反正现在他打也打不过,揍也揍不赢,待恢复灵力以后,再寻机开溜也不迟。
不过,谢玄度还有一事,想跟梅敬亭问个清楚。
谢玄度举起右手,向张人凤道:“我,要求跟梅宗主单独聊几句。”
张人凤睨了他一眼。
谢玄度荡了荡脖子上的缠金扣,道:“你不放心我,总该放心它吧?”
张人凤道:“一炷香。”
随后他就离开了骑鹤园,去到外面等。
堂中就剩下谢玄度与梅敬亭两人。
梅敬亭用茶盖掀了掀浮茶,低头品了一口,慢悠悠地说:“我跟张境主方才叙旧,我怎么听着,他似乎并不知道,当年将他送来折梅宗的人是谁。”
当年与谢断江的比试过后,张人凤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最后几乎是爬着离开了抱风山。
谢玄度心中不忍,又对他有万分愧疚,便在当夜私自离开抱风山,四下寻找张人凤。
大约寻了两天,谢玄度才从一处旧巷中找到张人凤。
找到他时,他浑身似个破烂血人,昏倒在脏污的草垛上,手筋、脚筋像是被谁挑断了,谢玄度一摸经脉,发现他体内灵力全无。
谢玄度知道,当今世上能救他的只有梅敬亭,当即背起张人凤,连夜御剑赶到了折梅宗。
梅敬亭原本立过规矩,从不医治苦行境人,且张人凤那时浑身筋脉尽断,救起来颇为棘手,很有可能折损梅敬亭数十年的修为。
他正处在渡劫的关键时期,若是救了张人凤,往年的努力或许就会功亏一篑。
梅敬亭不肯救。
然而谢玄度此人真要想办成什么事,比谁都能豁得出去。
他下到山门口,转身撩起袍角,下跪叩首。半峰雪总计两万多个台阶,他是一阶一阶跪了上来的,只求梅敬亭大发慈悲,救张人凤一命。
除了天地父母,谢大公子这辈子还没跪过任何一个人。
梅敬亭终是拗不过他,答应破例一次,必定拼尽全力搭救张人凤。
谢玄度将张人凤交到折梅宗手上以后,人就赶回了花间仙府,留下张人凤独自在折梅宗养伤。
也正是由于这个渊源,今日张人凤才会亲自来到折梅宗给梅敬亭贺寿,答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
同样,谢玄度将那枚半月形黑玉佩送给梅敬亭当贺礼,亦是念及他那时的仁心。
当日的因,结今日的果。
谁想两个人一别多年,又因为这样的机缘,再从折梅宗中重逢。
谢玄度忙摆手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害他的人又救了他,将此事告知张人凤,估计还不够他恶心的。毕竟,谢玄度救张人凤是为了给自己赎罪。
梅敬亭便也不多说了,转而问道:“那大公子想跟我说什么?”
谢玄度回归正题,顿了顿,道:“关于那个黑袍男人的事。”
梅敬亭端茶的手一僵,他将茶盏放下,抬起眼静静地看向谢玄度。
谢玄度道:“其实,你知道他想讨要的是什么东西,对吧?一支花钗。”
梅敬亭点头道:“……是。”
谢玄度看他难以启齿的样子,也不逼迫,只道:“我并非要打探什么秘密,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就是想提醒你,那黑袍男人似乎来头不小,你要小心应对。如果有需要的话,就将我送你的那枚玉佩当给通宝钱庄,钱庄的人知晓我的行踪,会尽快将消息转递给我,届时我会立即赶来帮你。”
梅敬亭听后,悠悠叹了一口气,“谢玄度啊谢玄度,你这个孩子……”
向来是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用十分来偿还。
梅敬亭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愧疚,他道:“今日在殿前,我未能出言替你辩解,盼你原谅。”
折梅宗还在中原,既在中原就要处处谨慎。跟谢玄度走得太近,来日五大仙府的人回头责问起来,受难的还是折梅宗。
梅敬亭自己倒不怕什么,可梅开云年幼,来日折梅宗还要交到他的手上。他身为父亲,理应为他考虑得更长远一些。
谢玄度却讶然,反问道:“有什么好道歉的?跟我扯上关系,已经够倒霉的了,你不怪我毁了你的寿宴就好。”
梅敬亭浑不觉地笑起来,惯来严厉的目光渐渐柔软了下去。
他说:“明郎,天有百福,赐你平安。”
谢玄度像是被这老头子往心上捏了一把,又觉得好笑,又觉得眼酸。
他低声道:“多谢。”
……
离开半峰雪时,已经入夜。
山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漆红的顶盖,朴素的车厢,若非苦行境的随从在周围簇拥着,很难看出这是张大境主出行的排场。
谢玄度随着缠金扣的势,随张人凤一起上了马车。
谢玄度既来之则安之,此刻也不觉得屈辱了,权当优哉游哉地陪他玩一路。
他倚着车厢,抬脚踩在垫子上,姿势很不雅观。
谢玄度道:“我害过你,我认。说说罢,想让我怎么还你?给你捏肩,给你捶背,还是给你端茶倒水。”
张人凤上了马车就在闭目养神,此时听谢玄度说话,睁开眼,好整以暇地望向了他。
他的目光笼住了谢玄度,谢玄度觉得不自在起来,扬了扬眉:“看什么看!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干。”
“我没想你还愿意做这些。”张人凤拍拍肩膀,示意他可以来捏一捏,“劳烦。”
险些把自己坑进去的谢玄度立时翻脸不认账,道:“……滚吧你。”
张人凤似笑非笑,片刻后,他取来一个黄油纸包裹的酥糕,递给谢玄度。
谢玄度抬了一只眼皮,斜目看他:“这是什么,我给你打杂的工钱?”
张人凤道:“梅开云送你的。他让我转告你,这是看在小鸟的份上,他还没有原谅你。”
谢玄度一听,摇头失笑道:“……真小气啊。”
他撂下自己的墨骨折扇,将那一包酥饼仔细地捧接过来。
这时,有一道人声从车厢外传来,“谢大公子可在车中?”
谢玄度听是宋轻舟,定是来给他送行的了。他赶忙起身,要探出头去回应,颈间的缠金扣忽地沉下一股浑力,将谢玄度重重地压回原位。
谢玄度:“你?”
张人凤无视谢玄度诧异的目光,拿起他方才撂下的折扇,一转一撩,挑开车窗的幕帘。
不远处,立着宋轻舟清瘦修长的身影。
张人凤问道:“何事?”
宋轻舟一下就注意到张人凤手中拿着的正是谢玄度的扇子。
他轻皱了皱眉,又很快低下头,敬道:“张境主,我来给谢公子送行,烦请转告。”
张人凤冷淡地说道:“他乏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见。
宋轻舟:“可是我……”
不等他说完,张人凤就收回折扇,对随行的人说:“启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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