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龙岗城,就再次进了山。城是龙岗城,山自然也是龙岗山。
入了夜以后,山林中浓雾渐渐聚拢。他们越往山中走,这雾气就越浓重,以至于到最后不得不放慢赶路的速度。
车厢中没有掌灯,仅靠着顶头的一颗明珠投射下一片淡淡的光芒。
晦暗中,张人凤安静地闭着眼睛,正在调息打坐。
谢玄度发觉此人好生勤奋,赶路的时候竟还不忘记修行练功。
他本想调侃张人凤几句,话还没说出口,他随即想到九年前,此人修为尽失、灵力全无,是以一介残废之躯回到苦行境的。
如今能坐稳境主一位,怕是付出了比旁人多百倍的艰辛,久而久之才能如此勤于修炼……
思及此,谢玄度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摄住,说不出调侃的话了。
过了一会儿,谢玄度想问问他这些年修为进益得如何,又暗道自己无缘无故问这事做什么?
张人凤兴许懒得搭理他。
两人各有各的沉默,相对无言。
不多时,车厢“咚、咚”响了两声,像是有谁在外头敲。
谢玄度好奇地掀开帘子,眼前空荡荡无一人,唯有猎猎的风呼啸着,穿过葱郁的丛林,拂起一阵又一阵汹涌的松涛声。
“好大的风。”谢玄度狐疑道,“这可就奇怪了……”
既有这么大的风,又怎会有如此浓的雾?
谢玄度还没有猜出来答案,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门外的马夫跟张人凤请示,道:“境主,前方的雾太大,辨不清路了。”
谢玄度掀帘之际,张人凤也听到了风声,斟酌片刻,道:“先停下。”
谢玄度早前在龙岗山的真君庙中遇见了拈花相士。那老道心思坏得很,在林中设下迷障,将凡人困在山中,以供自己食用生肉,修炼邪法。
谢玄度就同张人凤简单说了此事,猜测他们可能遇见迷障了,而后揶揄道:“那老道可将你视为先师,崇敬得很。”
张人凤道:“不足为奇,跟他一样的大有人在。”
谢玄度扶额道:“……天爷,您好歹也谦虚一些行么?”
偏偏张人凤的语气平淡至极,仿佛就是说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却也不显得张狂。
谢玄度敛起扇子,道:“算了,究竟是不是迷障,我一探便知。”
光是口头猜测还不够,谢玄度撇下张人凤,径直跳下马车,打算前去验证一番。
还没走出十步,他颈间的缠金扣忽然灵光四溢,谢玄度眼睁睁看着那块龙衔玉缓缓飘了起来,而后嗖地转到他的颈后,生拖硬拽着他再回到了车厢前。
谢玄度:“……”
他忍住骂娘的火气,敲敲车厢,咬牙道:“恳请张大境主移驾,屈尊下来走两步。”
张人凤方才走了下来,瞥了眼谢玄度,提醒他:“十步之内。”
缠金扣可以控制灵兽与主人的距离,长短由主人自行决定。
谢玄度快受不了这东西了,“真的,要我说,二十步也未尝不可……”
正当此时,前方浓稠的黑暗中,猛地窜出来一团黑雾,速度极快,从一行人马的最前端一下飞掠到了尾部!
除却张人凤以外,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谢玄度的袍袖被吹得翻飞如云涌,那黑雾迎面扑来时,一股恶寒直透心肺,激得他头皮发麻。
谢玄度捋了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却也不必再去仔细查看了。
这不是普通的白雾,甚至不是迷障,而是阴气,浓重的阴气。
张人凤腰间的来仪剑起了警示,发出一阵阵似玉碎凤吟的清鸣。
他的手轻搭上剑柄,来仪剑很快停止啸叫。
在黑暗中,张人凤沉声吩咐道:“负剑。”
一行随从令行禁止,纷纷将剑负在身后。
唯独谢玄度展开折扇,悠闲地晃了两晃。
他笑嘻嘻地冲张人凤道:“我现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虚弱得很,那就多多仰仗张大境主关照了。”
看看,看看,现在是谁在奴役谁?苦行境的大境主都要给他当护卫。
张人凤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小心些。”
谢玄度出言挑衅一个人,是想看他气急败坏。可张人凤非但没有恼火,反而还摆出一副关心他的样子,如此,那这挑衅就如同千斤重的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痛快,且令人非常郁闷。
不单是谢玄度郁闷,就连张人凤的随从都不禁暗暗白了他一眼。
他们弃掉车马,徒步前行。
张人凤走在最前方,谢玄度伴他身后。
那团团挡路的黑雾似乎很害怕他手中的来仪剑,走水水急转,过山山不拦,一路上畅行无阻。
虽是如此,可他们一直没有走出阴气萦绕的这块地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谢玄度忽然看见远方有一点星子般的光在空中摇荡,像是一盏灯。
谢玄度步伐加快了几分,试图靠近看得更清楚些。
走出五六步,谢玄度又想到那该死的缠金扣,便停下脚步,回身去寻张人凤。
眼下这片雾已经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谢玄度离张人凤始终在十步之内,可再回头看时,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
谢玄度有些心惊,“张人凤?”
话音刚落,他看见,他方才一直寻得那盏灯,扑拉一声掉在他面前。
紧接着,他腿下有什么东西附过来,紧紧缠住他的下半身。背后也有个人贴上,双腿环住他的腰,从后伸出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
谢玄度挣扎,可经脉中灵力滞塞,完全使不上力气。
刹那间,一道雪白的锋芒凭空使来,一招“拨云见日”破开眼前的迷雾。
与此同时,谢玄度听到脚下传来闷闷的声音:“沧行,我抓到他了!”
听到人的声音,张人凤迅速收回来仪剑,弯身捡起那盏滚落在地的风灯,往前送了送,照亮这一块地方。
只见下面那抱住谢玄度双腿的是贺惊鹊,上面勒住谢玄度脖子的是贺沧行。
因为正好对着,贺沧行率先看清了来者是张人凤,讶然道:“张境主?”
谢玄度从这三环五扣中抽出一根手指,点点贺沧行的胳膊,“可以先下来吗?你可够沉的……还有你,别光瞪着眼看我了,松手!”
“谢玄度?!”贺沧行不想是他,飞快松开手臂跳了下来。
贺惊鹊也惊讶不已,立正身体,赶忙作揖赔礼道:“谢前辈?抱歉,抱歉,是我们失礼了,误以为遇见了小鬼小妖……您方才怎么不还手?”
他是想还手来着,问题是他得能还手才行。
给贺沧行狠狠盘那一下,谢玄度的腰都快断了,他捶了捶,扯谎道:“我这么厉害,真要还手,伤着你们怎么办?”
他眨眨眼,看向张人凤,后者显然没有拆穿他的意思。
贺惊鹊低低“唔”了一声,点头道:“正是了,多谢。”
谢玄度看这小孩这般轻易就相信了,神色略不自然地仰头看天。
贺沧行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张人凤。
张人凤沉默地抬手,将风灯递给他。贺沧行对他还算恭敬,躬身双手接过灯柄。
贺沧行问道:“你们也是被这雾气困住了么?”
谢玄度叹道:“何止?寸步难行啊。”
张人凤抬起头,目光看向上方,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玄度方才分神注意到,原本密如织的雾气被张人凤一剑劈开以后,没有再聚拢过来。
眼下没有了雾气遮挡,视野变得清晰。他顺着张人凤的目光望去,残破的庙门,腐朽的匾额,这不还是那座真君庙么?
绕来绕去,他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观察片刻以后,谢玄度很快清楚张人凤为何要确认此处乃何地了。
他们刚才走了一路,所经之处尽是遍野的浓雾,唯独这真君庙周围,雾气仿佛跟蔓延不进来一样,仅仅漂浮在墙外,没能吞噬下这座破庙。
这却奇怪。
不消多说,他们先进到了庙中,不想这里面乌泱泱挤了十多个人,正是以谢归为首的谢家子弟。
倘若再加上苦行境一行人,进到一处地方,这破庙必然会更加拥挤了。
张人凤抬手打了个指令,让他手下的随从就留在庙院中持剑警戒。
谢归看贺沧行、贺惊鹊二人出去探路,路没有探得,竟然将谢玄度带了回来,刚要反对,又见到张人凤随之一同进来,抿抿唇,忍下了这口气。
他不理人,谢家子弟也只敢躬身行了个小礼。
谢玄度知道谢归心中不舒坦,也不招惹他,寻着神像前的香案,翻身坐了上去。
贺惊鹊问道:“张境主,谢前辈,我等才疏学浅,还没有探明这外头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知二位可有高见?”
谢玄度回忆了一路上的所见所谓,而后,他点兵一个苦行境的随从,让那人朝外头的浓雾扔一枚石子。
随从看向张人凤,等待他的指令。张人凤点点头,让他依着谢玄度的意思去办。
石子掷入黑雾当中,隐隐的,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声音很远很轻,但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谢玄度这才道:“高见谈不上,我觉得,这倒像你们贺家常说的怨灵阵。”
贺沧行奇道:“你竟知道怨灵阵?”
“贺家阵法的基本路数,我还是晓得一些的。”
古有算术家,试图用九章算经之学来解释世界万物,因为万物分大小与多少,都可能化为数字。
而巨鹿贺家以修阵法为主,他们在解释世界时,认为万物是由一个一个阵法组成的,水有水阵,火有火阵,就连这真君庙也可称之为一“阵”。
而怨灵阵就好说了——死去的人心怀怨气,魂魄迟迟不肯消散,他的埋骨之地就会形成一个“怨灵阵”。
这怨灵阵的威力可大可小。
凡人行走在平平坦坦的道路上,忽然跌了个大跟头,有可能就是误入了怨灵阵,被里头的小鬼绊了一跤。
这算威力小的。
又或者人走夜路的时候,四处找不到方向,始终在原地打转。凡间俗称为“鬼打墙”,其实也是一个怨灵阵在作怪。
这就已经算威力大些的了。
正因为知道怨灵阵的威力远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如此之大,贺沧行很快提出质疑:“怨灵阵没有这般厉害,能将整座山都笼罩其中。”
谢玄度点点头:“所以只说‘像’而已。”
他从香案上供奉的果盘中摸到一个苹果,下意识抛了上去,又接了下来,道:“不是怨灵阵,而是‘葬魂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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