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于昏迷间,身体一时沉一时轻,一时冷一时热。
他有意识时,在想这回真是莽撞了,明知自己无法运剑,还执意入那葬魂棺中;若非张人凤相帮,或许他与谢归早就一同死了……
死了,他也甘愿,横竖是为谢家而死,总算这辈子没再亏欠他们。
这般想着,意识也渐渐清楚起来,可眼睛还是模糊的。他瑟瑟发抖的身体落进一处怀抱中,温暖的热息从他背后浸入,源源不断地往他体内输送真气。
有人贴在他耳边轻声问,这样可还难受么。
谢玄度喉咙涩然,回答不上来。一粒丹药入口,在津液中化成药水,淌入他的喉咙,不消片刻,谢玄度胸间便轻快舒畅起来。
那人又问他,苦么。
他悠悠呼出一口气,心道,苦得要命。
待谢玄度转醒时,眼前破陋的屋梁,顶头爬满蜘蛛网,这是又回到了真君庙中。
贺惊鹊探过来一双眼,盯着谢玄度,叫道:“谢前辈醒了!”
谢玄度声音沙哑,道:“……别叫那么大声,好不?把梁上尘震下来一层,怕我都要吃进嘴里了。”
贺惊鹊又气又笑:“您还有心思同晚辈开玩笑。”
贺沧行也在远方睨了一眼,冷嘲热讽道:“我早就说了不必担心,他这种人难死得很。”
“借你吉言。”谢玄度捂着隐隐发疼的胸口坐起来,环顾四周,不见张人凤,却见庙堂中多了一个青衣道人。
那道人正站在谢家子弟中间,指导他们帮谢归包扎手臂。
血布乱堆了一地,杂物散落各处,可见谢归醒得早,方才已经发过一轮疯。随行的谢家子弟中,有的脸上挨了一拳,有的肚子上受了一脚,浑身灰扑扑的。谢归断臂,谁也没能好过。
他们不敢强硬地制住谢归,还是这道人往他颈后砍了一记手刃,将谢归劈晕,将他重新崩裂的断臂再度扎束起来。
包扎的过程中,谢归不久就转醒了,脸白得跟个纸扎人似的,陆陆续续疼痛地闷哼,却始终紧闭着双目,不再看任何人,唯独眼泪不住地从眼角处淌出来。
如今谢归躺在草垛中,任人摆布,模样说不出的狼狈潦倒。
青衣道人说:“没了右手,以后再想拿剑就难了,这段时间切忌强行运气。”
从谢归回来到现在,没人敢点破这件事,青衣道人此言一出,谢归痛哼的声音蓦地停下,他急促喘出几口气,鼻尖眼眶转眼全红了,似是愤怒又似是委屈。
青衣道人不琢磨谢归的情绪,继续道:“贫道医术不精,要想好得快些,必须尽快将他送到折梅宗中,请梅宗主医治。”
谢家子弟低声道谢。
青衣道人这才转过身来,谢玄度轻咳着抬起头,正撞上这道人投来的目光。
青衣道人向他拘了一礼,说:“看来你已大有好转。”他从袖中掏来一罐丹药,递给谢玄度,继续说:“这药丸,每隔一个时辰便服用一粒,三粒下去,你体内残存的瘴气就可彻底驱散了。”
谢玄度回礼:“原是前辈救了我?感激不尽。未请教前辈高名。”
青衣道人说:“无名之辈,不值得一提。你若真要感谢,就去谢你那位好朋友罢,是他将你从幻境中救回来的,贫道也不过是借了一串引路的铃铛罢了。”
张人凤?
谢玄度左瞧右瞧,没寻见他,待寻出了庙堂,才从院中看见正守夜的张人凤。谢玄度抬头,发现天依旧是黑的,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张人凤目光淡淡的,与他对视了一瞬,什么也没说。他不言语,谢玄度却有话要说,径直走过去,郑重地拜道:“此番多谢张大境主救命之恩,我欠你一回,必当报答。”
“不必,你……”谢玄度说话素来有七分不正形,头次如此郑重严肃地道谢,却让张人凤有些意外,他顿了顿,低声道,“你没事就好。”
谢玄度回手指了指庙堂中,问:“那人是谁?我问他,他不肯报上名号。他讲什么引路铃铛,可是你那时手中拿着的那一串么?”
张人凤点点头。
谢玄度沉默下来,望着张人凤,张人凤也望着他。过了一阵儿,谢玄度扶额叹气:“天爷,我开口问你,就是想你告诉我此事的来龙去脉,不要问一句答一句好不好?”
张人凤反问道:“……我为何告诉你?”
谢玄度一挑眉,不料张人凤怎在这事上忽然小气起来,笑嘻嘻道:“咱们好歹已经是共患难的关系了。”
张人凤冷声道:“共患难?你去帮谢家的人,只是在给我添麻烦。”
从前都是谢玄度替人解决麻烦,何时轮到他当过别人的麻烦?他试图反驳,可事实摆在眼前,谢玄度也反驳不了。
他穷于应对张人凤这般冷硬的态度,又擒起浪荡的仪态,道:“张大境主也瞧见了,这葬魂棺多凶险啊,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张人凤道:“你那是救人,还是送死?”
谢玄度:“我不妨说,其实有时候救人要靠脑子,不能单靠武力,我现在虽然灵力受阻,使不出好剑,可是我……”
张人凤的目光笼罩在他身上,谢玄度每说一个字,那目光便冷一分,最后冷得谢玄度僵住舌头。他立即打住油腔滑调,道:“对不起,鄙人蠢笨,这趟给张大境主添麻烦了,该死、该死。”
这话听着倒像是哄人。
谢玄度抬起眼,偷偷瞄向张人凤。
张人凤侧首闭目,似乎连看谢玄度一眼都嫌烦。
两人打了一会儿没什么情绪的僵持战,谢玄度见讨了个没趣儿,晃荡着回到庙堂中。见着神像,他照例拜道:“武德真君,无量寿福。”
那青衣道人见状,蓦地发问:“你怎知他号‘武德’?”
谢玄度又再次看向那青衣道人,他衣衫陈旧却干净整洁,就是胡子留得太过浓密,不易辨认五官,唯独可以清楚地看见,两道浓眉下压着一双很俊利的眼睛。
他身上除了一把剑以外,腰间还佩有一个金丝锦囊,垂着雪色流苏。谢玄度不知锦囊里是何物,却能从外观上看出,这青衣道人很爱惜此物,或许里头是有什么宝贝。
谢玄度指了指叠放在香案上的道幡,回答他:“这幡子上面写着了。”
青衣道人轻眯了眯眼睛,说:“你还认得梁书?”
“略懂,略懂。”谢玄度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知道幡子上的内容,便问道,“前辈也知晓这是武德真君么?”
青衣道人抬头看向那破烂神像,安静地望了一会儿,说:“你可知这他的真身是什么人么?”
谢玄度根据幡文上所示,道:“梁国的一位皇帝,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一位了。”
青衣道人:“梁明武帝,李灵均。”
谢玄度从腹中书海寻找了一圈,才记起这个人来,讶然道:“竟然是他。”
他对梁国的了解还是来自于剑阁李氏。
王朝覆灭以后,天下不奉皇帝,只分五大仙府。剑阁李家的祖上其实就是梁国后人,从皇族传承下来的一脉旧勋贵,因此他们的家底殷实得很,府中的上下规矩也极其严格。
而这李灵均,曾经是梁国第七位皇帝。史籍中对他的生平记载极少,不过由于此人臭名昭著,谢玄度对他还算有些印象。
李灵均其人性情残暴、喜怒无常,稍有不快,就残杀臣子国民取乐。
他既有疑心,又很有野心,在民间横征暴敛,将赋税多数充以军饷,派兵四处征战,不断拓展梁国的疆域版图,梁国的铁骑最远曾经踏进西北漠国的疆土。
李灵均是梁国史上唯一一位施行暴/政的君主,许是上天有眼,此人最后死在臣子发动的兵变当中,结束了他长达十年的残酷统治。
想到这段记载,谢玄度心中疑窦丛生。
不太对劲儿,这道幡上记载得这武德真君分明是一位仁君,与李灵均差了个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是一个人?
他虽有疑惑,只暂且按下不表,继续听青衣道人说话。
青衣道人手指朝着房梁绕了一圈,说:“这葬魂棺就是因为他才形成的。”
“前辈还知晓葬魂棺?”
谢玄度转念想到,这人既然有本事破了葬魂棺中的幻境,用一串引路铃铛就将他们带回来,可见对葬魂棺了若指掌,知道个名字也不稀奇。
青衣道人笑了笑,道:“这名字还是我起的,我又怎会不知道?”
谢玄度一惊,“您是指那《云易阵法图鉴》上的记载?”
“此书乃我所作。”
“啊。”原来是这本图鉴的作述者,谢玄度不想能在此处得见真人,忙拱手拜道,“晚辈失敬。”
青衣道人没想谢玄度还读过这本书,道:“原来你还看过?写得如何?”
“前辈见识广泛,对各式各样的阵法也颇有一番独道的见解。”
任谁被夸赞,即便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也是愉快的。那青衣道人捋了捋胡子,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谢玄度拇指食指一捏,比出小小的一点儿距离,促狭道:“就是……文采稍微差了些。”
青衣道人猛咳一声,瞪向谢玄度,道:“后面这句可以不说。”
谢玄度哈哈笑道:“同前辈开个玩笑,那本图鉴写得很有意思。不过么,关于葬魂棺,您只说了它的来历云云,却不写破阵之法,倒是一个小小的缺憾。”
青衣道人算是看出这小子是有鬼主意的,不上他的当,“你想向我请教如何破阵,早日离开这里,也不必使甚激将法。”
谢玄度道:“那就请前辈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贫道到这个地方,就是为了破阵而来,不想正好碰见你们几个。”青衣道人说,“贫道方才也说了,这葬魂棺的形成与李灵均有关,要想破解,必须从他身上找办法。”
“李灵均在位时,梁国曾与漠国发生过一场恶战。当时前线战事告急,梁国军队迟迟没能打得了胜仗,内耗得厉害,李灵均在京中听了些妖言,误信邪术,坑杀三千无辜臣民祭天,祈佑上苍保佑大梁的军队能够旗开得胜。”
谢玄度暗道:“三千人,该是多么大的怨气?如此能形成葬魂棺,也不足为奇了。”
青衣道人说:“这一战虽然最终胜了,可梁国内部也乱成了一锅粥。李灵均以人命祭天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百姓怨声载道,梁国各州揭竿而起,企图推翻李氏统治。”
说到这里,青衣道人望着武德真君的铜像出了片刻的神。
谢玄度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梁国那个在边疆打了胜仗的奔狐将军班师回朝,带着捷报入了宫城。就在李灵均召见他时,奔狐将军趁其不备,用一把名唤‘铁夫人’的匕首刺穿了他的心脏,将李灵均杀死在大殿之上。那天,奔狐将军率领上京的将士们发动夺权之变,最终自立为皇。”
青衣道人眼中的亮光一定,同谢玄度道:“只要你们能为贫道取来奔狐将军杀死李灵均时所用的那把‘铁夫人’,贫道就有法子替你们破了这葬魂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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