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人凤的剑法,谢玄度还是领教过的,不过那已是从前。
抱风山盟会过后,张人凤的修为被尽数毁去,九年不见,谁也不知他的境界到达了何种地步。
谢玄度只觉眼前雪光一荡,来仪剑的威势如同疾风骤雨一般,钻进那黑雾当中,不多时便从里面撕扯出来,将雾气撕得粉碎。
张人凤一夫当关、万夫莫摧,黑雾攻击过去,便会消亡在来仪剑下。
万鬼齐哭之声在耳边久久回荡。
断了一臂的谢归嘶声喝叫着,亦用左手斩杀了数团黑雾,直到自己精疲力竭,吭哧一下跪倒在地。
他流血过多,眼花缭乱,面前的景象在逐渐地扭曲、模糊。昏迷前,他唯独看见谢玄度的一张脸,令他痛恨极的一张脸。
谢归抬起布满鲜血的左手,死死地揪住了谢玄度的衣襟。
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顾不得伤势,只将自己憋闷在心里头的话,一股脑儿地全质问了出来:“你凭什么、凭什么!你一个叛徒,杀人凶手!究竟哪里好了?为何玄鸿哥哥总说,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我……”谢玄度哑然。
谢归说完这番话,人已用尽最后的力气,颈间一软,便昏了过去。
谢玄度抱他的身子往怀中带了一带,拧起眉,戒备着葬魂棺中奔涌的黑雾。
张人凤分出神来,将谢玄度拉起来,护着他们往来时的方向撤退。
他沉声道:“快走。”
谢玄度却不肯,道:“走什么走,我戴着这东西,咱们还能分开了?”
张人凤催促道:“我替你解了。”
“解了也不行,解了再给我扣上!一会儿这雾气过来,我看不见你,你如何保护我?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能离开你的么?”
他分明只是不肯丢下张人凤一个人,还非要说出这么撩拨人的话。
张人凤不动声色的一张脸瞬间有了点怪异的变化,他看向谢玄度,声音更低更沉了,道:“谢玄度,别再随便说出这样的话。”
“哪样话?”
谢玄度全然不觉,他说得可不都是句句属实么?
张人凤一咬牙,挥剑又斩断一团扑面而来的黑雾,只当是发泄。
与那黑雾缠斗得越久,张人凤就越发心神不宁。莫名的情绪仿佛被放大了一般贲张、激荡,本该专心应敌的时候,又总是分心到谢玄度的身上。
谢玄度却完全不察,眼见这样耗下去,即便是连张人凤也总会有体力不支的时候,必须要想个办法尽快回到真君庙中。
正当此时,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驼铃般的清脆声响。
铃铃、铃铃——
张人凤心知这铃声有异,迅速捂上耳朵。可谢玄度怀中抱着谢归,已然迟了一步。
他眼前晃了两晃,登时一脚踩空,像是天崩地裂,瞬间坠入无尽的深渊。
……
深渊不是真的深渊,谢玄度只觉得自己身体往下坠去另外一个世界,身体飘忽了片刻,不多时便恢复了知觉。
眼前的景色已然大变,不见了浓雾和密林,头顶是皎洁的月色。
谢玄度身边有一处小荷塘,两只金色的锦鲤在清澈的水面下翕尾游动,消失在睡莲叶面的掩映之下。
他越看越觉得熟悉,心道:“这不正是花间仙府谢家的府邸么?我怎又回来了?”
那两尾金色的小鲤鱼是他从前养在池子里的。他去市集打酒的时候瞧见的,觉得金色鲤鱼稀奇,便装在水葫芦里提回了家。
门下的小师弟们见了很欢喜,但凡路过这口池塘,便投喂些鱼食给它们吃,一来二去,这两尾金鲤便生得极肥。
谢玄度寻常就爱逗弄他们玩儿,有一日便出言吓唬道:“我瞧着再这样胖下去,它们怕是都要游不动了,回头淹死在水里却是可惜。不如趁着鲤肥,捉来蒸着吃了,咱们也好尝个新鲜。”
谢玄度左右一撸袖子,作势捉鱼,那头的孩子就急得哇哇大哭。有的小师弟才七八岁,哪里听得了这个?双腿跟踩了风火轮似的,纠集十多个人一起跑去跟谢断江告状。
谢断江一大把年纪,还要替孩子们断鱼命官司。最后冷脸呵斥了谢玄度一顿,又让他写下保证书当众诵读三遍,立下绝不吃食鲤鱼的誓言,那沸耳的哭声才渐渐消了。
如今想起这段趣事,谢玄度不由地笑了笑。
笑容还未见收,那种孩童的哭声就又回荡到他的耳边,只是这哭声不是吵吵闹闹,而是撕心裂肺。
谢玄度心中一凛,急忙朝着哭声的方向寻去。
他往前走着,地上开始出现斑斑点点的血迹,有时隐,有时现。谢玄度越看越觉得心惊,直到他恍然间再抬起头,才注意到满庭院都是谢家子弟的尸体……
谢玄度喉咙噎了噎,捂住冷汗涟涟的额头,头痛得快要裂开。
前方有一团雪白的身影,瘦瘦小小的像块白豆腐,很小很小的年纪,谢玄度立即发觉这就是小时的谢归。
谢归此刻腰间未佩戴信符,应当还只是谢家的外门弟子,不常到府中来,所以那时的谢玄度并不认识得他。
小谢归跌跌撞撞地,在一个又一个尸体间爬来爬去,他使劲翻开那些尸首,哭声大喊:“师兄,师兄!”
他在叫什么秦师兄,又或者是什么陆师兄,小手摸上他们的脸,一具早就气绝多时的尸体,当然只能摸到一片冰凉。
小谢归又惊又吓,抱着他们大哭不已。
滴答、滴答——
鲜红的血顺着长剑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血迹从长生殿中蔓延到庭院中。
冷冷的霜月之下,一个持剑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那人的袍子本也是雪白的,月光一般白,可惜此刻被血水浸透,红得越发触目惊心。
谢玄度隐隐觉察出哪里不太对劲,走过去,想将谢归从地上抱起来,却不料扑了个空,他一个跟头栽过去,栽进地上一滩黏稠的血泊当中。
这时,他抬头,正对上谢归的脸。谢归睁着乌溜溜的一双眼,恐惧、茫然地看向了远处提剑的那人。
那人还在哼着曲儿,曲调低沉嘲哳,走得很慢很慢,仿佛闲庭信步一步,在细细地欣赏这尸横遍野的惨状。
谢归嘴唇颤抖,不禁怕得呛咳了一声。
远处那人缓缓地转过头来,泛着淡金泽的左眼淡淡地落在谢归身上。谢归浑身一抖,只见他冰冷的唇角弯了弯。
此时连谢玄度都看清了那人。
他脸上、身上全是血污,披头散发,眉与眼被阴影覆盖着,唯独左眼闪着诡异的金色碎光。
谢归喃喃道:“……大、大公子。”
这是那一晚,谢家的大公子邪性大发,残害同门,欺师灭祖,总计折杀谢家百余人,而后逃出了花间仙府,从此再无音讯。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么?连谢玄度自己都快糊涂了。
倘若是真的,难怪在寿宴上,谢归倏地刺出那一剑,动作毫不犹疑,只盼一剑刺死他才好。
他是亲眼见过谢玄度杀人的。
谢玄度心中约莫清楚,他这是掉进谢归的魔障当中了。
《云易阵法图鉴》中曾经说过,“葬魂棺”中死去的这些恶灵,他们生前皆为凡人。是凡人便都有七情六欲,欲/望在生前不得满足,枉死以后,他们就好控制活人的情绪,寻其弱点,使劲作弄一番。
眼下这是捉住谢归昏迷之际,乘虚而入,让他再一次经历这样的噩梦,看他恐惧,也看他发疯。
可惜那本阵法图鉴上只是介绍了葬魂棺,却未写下破解之法。
谢玄度束手无策,恍然间,他听得一声“明郎”,转眼望去,就见张人凤踏破虚空,飞身而来。
他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尸体,将谢玄度从一滩血泊当中拉出来,捉住他冰凉的腕骨,沉眉道:“是幻境。”
谢玄度惊道:“你怎么寻来的?”
张人凤抬起手来,谢玄度看见他手里持着一串银色的铃铛,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回去再说。”张人凤将谢玄度往怀中一带,伸手抱住了他。远远的,张人凤也看见幻境当中白衣浴血的身影。
他背脊僵了僵,长眉轻拧。
谢玄度不必回头也知张人凤看到了什么。
说来也奇怪,在来时的路上,张人凤问他为何会被逐出谢家,谢玄度答得好生轻松,将自己的罪名一一数给他听了。此刻等张人凤真亲眼看到这般景象,谢玄度竟不由地变了变脸色。
张人凤对他不好,却也不坏,起码他没有时不时就拿半邪杂种的事出来讽刺几番。可现在张人凤看到了,以后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视他为洪水猛兽么?
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谢玄度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心道:“真是奇怪,我想张人凤怎么看我做什么?即便我不是小杂种,还是谢家的人,与他也横着一道血海深仇了。”
张人凤沉默不语,摇了摇手中的银铃,当当两声。
谢玄度只觉得头重脑轻,眼前阵阵发黑,旋即晕了过去。临昏迷前,他额头上覆着一片似有似无的温热,谢玄度猜不出是什么,就忍不住地想:
他这样抱着张人凤似乎不太好。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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