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七年,一轮朗月高悬,皎皎月色如水流般委地流淌在皇宫中星罗棋布的亭台叠榭间,浺瀜沆漾,乍散乍合。
长乐公主贴身伺候的丫鬟湘云正躺在外间的床榻上打瞌睡,陡然听到少女猫儿般微弱又执拗的呼声从里间声声传来。
“司矍、司矍——”
她心中一惊,瞌睡全无,忧思着公主怕不是梦魇了,连忙起身入里间掀开床幔,却见盖着锦被的少女双颊酡红,汗流涔涔,濡湿了枕在她耳边的缕缕青丝。
湘云顾不得其他,伸手轻轻推了推傅知微,连声唤道:“公主,醒醒,快醒醒,奴婢在这里。”
然而怎么推,也叫不醒那陷入梦魇之中的少女。
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孱弱无力的模样,湘云也急了,连忙吩咐昭华宫的宫女去凤仪宫禀告皇后娘娘此事,自己也匆匆忙忙地打着灯笼连夜去太医院请御医。
原本寂静无声地安睡在暗沉夜色中的皇宫被惊醒了。
昭华宫内传来了宫女太监们惊慌的脚步声,言语之声,而宫内的悬在屋檐下的灯笼映照着从凤仪宫脚底生风似赶来的皇后娘娘。
她未着粉黛,随手让宫女挽了一个发髻,披了件开氅,眉间满是焦急之色。
“杳杳如何了?”她见到在昭阳宫门口侍立着的宫女,急声询问道。
“回娘娘,太医院的御医正在里面给公主诊断,听公主身旁的丫鬟湘云说,似是夜里公主突然梦魇了,高烧不退。”
宫女福了福身,老老实实回禀道。
昭华宫内灯火通明,宫女端着水进进出出,而殿内跪了乌泱泱的一屋子的人。不多时,门外传来太监捏着嗓子一声尖细的叫唤:“皇上驾到——”
来者是约莫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身着明黄色的龙袍,目光锐利,薄唇紧抿,浑身上下透露出威严的气势。
皇后见皇上来了,捏着锦帕焦急地迎了上去,行了一个万福之礼。
“都这个时候,切莫再做这些繁文缛节。”他虚虚扶了扶皇后,便牵着她的手去大殿之上的座椅上坐下,询问道:“太医诊断如何说?”
“太医说杳杳是夜间受了凉,连夜起了风寒,又陷入了梦魇之中,本不是什么要紧事。”
话虽然这么说,皇后脸上仍是笼罩愁云,“可是这都快半个时辰,杳杳还是叫不醒,臣妾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迟疑了片刻,又说道:“杳杳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噢?”皇上挑了挑眉,这倒是一桩稀奇事,“是何人的名字。”
皇后踟蹰了半响,才堪堪开口道:“是杳杳的贴身侍卫,司矍。”
司矍?皇上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眸色翻沉涌动。
他记得这个名字。
杳杳九岁的时候贪玩,时常念叨着出宫,一日央求着宫里的宫女带着她乔装打扮后上街去玩,却不曾想同宫女走散了。
九岁的女娃娃生得粉雕玉琢,比那年画上的娃娃还要玉雪可爱几分,身上的衣料又是金贵不凡,顺理成章地被街上的人贩子盯上了。
弄丢了皇后皇上的心头肉,宫女急得快要哭了,在大街上像是无头苍蝇一样,连忙唤了背地里跟着的侍卫在街上找寻。
而找到傅知微的时候,她正挂着未干泪痕躺在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怀中酣睡。
宫女还没来得及出声叫唤,傅知微就被惊醒了。
她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见宫女红着眼睛站在她面前,扬起了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奶声奶气地说:“莫哭,本公主好着呢。”
又转头看了看抱着她的少年郎,脆生生地继续说道:“我喜欢这个小哥哥,是他从那群坏人手中救了我,我要带他回宫,让他给我做压寨相公。”
见长乐公主如此任性娇憨的模样,宫女也忍俊不禁,破涕为笑。
如此,司矍便入了宫,做了公主的侍卫。
皇上沉声说道:“既然杳杳如此心心念念着那个侍卫,便让他进去看看罢了。”
长乐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卫并不只有司矍一个,寻常他们都是轮流值班,而今日并不是司矍当值。
听闻长乐公主高热不退,昭华宫那边人声攒动,司矍心里面亦是担忧得紧。
他本是在街头流浪的孤儿,十一岁那年看见一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小姑娘落入人贩子手中。
那女娃娃生得比那皎月还要澈白几分,声音似是刚出谷的黄鹂般啁啾,那哭声哭得他心尖都颤了。
于是向来不屑于这番见义勇为的行为他竟是破天荒地出手救了那个小姑娘。
可是没想到他随手救下的小女孩竟是长乐公主。
那粉团子窝在他怀中,娇声娇气地说,要抢他回去当压寨相公。
宫女不敢将他这来路不明之人随意带入宫中,她便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啼哭不止,哭着闹着要带他回家。
时间渐渐推移,当年小小一只的小姑娘若柳枝抽条般长高,转眼间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也早就不记得她九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了。
可是他还一直记得。
能够被长乐公主带入宫中,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幸事。
她免他流离失所,免他颠沛流离,他无以为报,唯一的愿望那便是能够一辈子默默陪在长乐公主身旁,看她嫁人生子,看她获得天赐良缘,护她一生无忧顺遂,保她一世平安喜乐。
正待他思绪翻转之时,今日在公主旁值班的暗卫司礼打着灯笼匆匆赶来,叠声叫道:“司矍、司矍,快开开门。”
司矍刚一打开门,就见司礼匆匆绕了大半个皇宫从昭华宫赶来,连汗也顾不得擦,就开口对他说道:“你小子快别愣着,赶紧去昭华宫。“
一听昭华宫这个名字,他心中一紧,唯恐自己思慕着的少女出了什么事,问道:“公主可还好?是出了何事?”
他的声音向来冷冽低沉,此时竟然含着无法掩饰的惊慌失措。
司礼适才擦了擦汗,回道:“快别磨磨唧唧了,长乐公主似是梦魇了,昏睡了半个时辰,也不见醒。不知道为何,皇上竟是点了你的名字要你过去。”
待他话音一落,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耳边一阵呼啸的风声而过,而刚刚还站他面前的黑衣青年早已奔出数米开外。
不过一会儿,司矍便跪倒在皇帝面前。
皇帝眯了眯眼,看着眼前的青年,摩挲着刻着麒麟纹路的烫金扶手,若有所思。
他乌发高高在脑后竖起,剑眉入鬓,眸子间淬着白刃似的寒芒,进退有礼,不卑不亢,
论相貌,这小子生得的确不错。
“你知道朕为何唤你来?”皇上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司矍心神一凛,抱拳回道:“回禀陛下,卑职不知。”
“长乐今夜梦魇,却是连声叫着你的名字,你可知晓为何?”
司矍身形僵了僵,心中扑通扑通地直跳。
皇上见青年震惊又不敢置信的神情,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既然长乐如此惦念着你,你且先去她那处看看罢。”
待司矍缓过神之时,他已经跟在公主的贴身婢女湘云的身后,仍旧觉得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云端之上,似是犹在梦中。
傅知微此时正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燥热,又像是身处皑皑白雪之中,冷得发抖。
她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的画面。那些画面清晰,若镌刻如她骨髓之中,历历在目,画面中的人声尤荡在耳,仿若她亲身经历过一般,蛮横地闯入她的记忆之中,以摧枯拉朽之势撕扯着她的脆弱不堪的意志。
那些懵懂的心动,日复一日被冷落的失望,被欺辱的痛苦,卧病在床伴随着的长年病痛,还有那日听闻天泽国城池失守,被自己狠心抛下的幼弟还挂念着自己阵阵锥心般的悔恨和绝望。
密林之中催命符般拥挤着亮起的火把,鲜红的血顺着青年的剑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而后面紧跟着穷追不舍的马蹄声,青年急促的呼吸在她耳边回响。
司矍、司矍——
那个护着她要带她回家的青年、雪地、炮竹声、哭声……
司矍跪在床边,看着傅知微殷红的红唇一开一合,急切地唤着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她的紧紧皱着眉头,脸颊通红,不安地伸出双手,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他只觉得心里面疼痛得厉害,像是受到蛊惑一般,缓缓伸出自己的双手,牢牢地把少女柔弱无骨的左手攥在手中。
“回禀殿下,卑职在。”
他哑声说。
而这时,傅知微骤然安定了下来。
她慢慢松开了紧皱着的柳叶眉,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紧绷的身子渐渐松懈了下来,而后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颤,便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前的是青年棱角分明的容颜。
傅知微心中一酸,不敢相信自己还能看到他,也顾不得眼下是什么样的状况,突然扑到他的怀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还活着。”
她死死抓着司矍的衣服,依偎在他胸膛中,使劲往里面凑,如小兽般呜咽着,“我也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司矍心中钝痛,不知道眼前的少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迟疑地伸出双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嗓音低哑着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殿下,一切都没事了。”
青年的声音若半夜相国寺的钟磬之声,醇厚清远,带着安定人心神的力量,一声一声地钻入傅知微的耳中。
折腾了大半宿,傅知微也觉得累了。
她靠着他宽厚有力的胸膛,不时小声啜泣着,听着青年似乎乱了节奏的心跳声,不一会,便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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