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了万马堂,来到了之前的小院。
院子里有棵花树,繁花似锦。殷流风站在树下,转身看向傅红雪。她戴着一套素银簪子,发如鸦羽,眸若秋水,红润的嘴唇带笑,神情却很认真。
她问:“你跟万马堂有仇?”
傅红雪手里拿着他的刀,脸色苍白,长长的黑发束在身后,风带起他的发丝,他红色的发带和黑色的衣袍在风中烈烈飞扬着。花朵簌簌落在他的发上,落在他的肩上。少年如玉,如玉少年。
少年反问:“你真的想知道?”
殷流风看他,“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傅红雪握紧了刀,竟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道:“我是来杀马空群的。”
殷流风笑笑,她伸出手,手心躺着一颗珠子,正是傅红雪初到边城在萧别离的无名居消费掉的那颗。后来殷流风吩咐小二,跟他换了回来。
“叶开告诉我,这是漠北异域的货币,龙纹银珠。”
“不错。”傅红雪道。
他的声音磁性又迷人,就像他这个人。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明明锐利如刀锋,殷流风却觉得那眼神风情万种。
她是疯了吗?
殷流风没疯,所以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从一见到他,便对他抱有好感。后来的一切,不过是不断累加这种感情,直到一发不可收拾,而她也不想收拾。她从不相信所谓宿命,但她突然想要感谢上天,她与傅红雪的相遇。
遇到他,方知一见钟情当真存在。了解他,方知日久情深。
殷流风抬手,摸上他苍白瘦弱的脸,心疼道:“傅红雪,告诉我。”她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仇恨会使他痛苦,杀人也会。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傅红雪,我不会是你的敌人,也不会是你的累赘。你在担心什么?”殷流风并非此世之人,她的武功也很高。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傅红雪的爹名为白天羽,便是当年名震天下的神刀门门主,十八年前梅花庵一役,他一家被三十位高手围攻杀死,鲜血渗透了满地的白雪。傅红雪被他的娘亲花白凤养大,她一心让他复仇。除了向花白凤告知真相之人被她谅解,还有六人。只有组织这场刺杀的马空群知晓其余六人的身份,这些人活着,就是在煎熬她的心。所以她让傅红雪在黑暗的屋子,每天挥刀上万次,整整十八年。
“我不应有爱,只应有恨。你能明白吗?”
“除了仇恨,你还可以拥有更多。”
“傅红雪,生来就是为了复仇,为那被鲜血染红的雪复仇。”
“没有人天生该生活在仇恨之中,你知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在想什么吗?”殷流风双手托着他的脸,他的脸苍白到透明,眼睛却泛着红,“我想,这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红梅傲雪,美好又坚韧,名如其人。”
傅红雪偏过头,她的眼睛明亮又清澈,照出的他是那般狼狈不堪。“我本就在这条路上。”这条黑暗的复仇之路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殷流风也不生气,“好,拔刀吧。”
傅红雪因诧异睁大了眼睛,握刀的手有些颤抖,这使得他显得不是那么苍凉决绝,反倒有些可爱。
殷流风看着他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抿了抿嘴,“快拔刀。”
傅红雪并没有拔刀,他站着一动不动。殷流风不拿笛子,折了枝花枝便攻了上去。
傅红雪腾挪翻转,快速闪避着攻击,这样的他根本看不出来脚部有疾,他的轻功在江湖上定是数一数二。
傅红雪依然没有拔刀。
殷流风修习万花谷武功,以气劲取胜。但她已入道,对其他武器并非一无所知,她的朋友更是习剑的高手。她以花枝代剑,与傅红雪交手。她并未出全力,他也没有,此战并非为分出武艺上的胜负。
傅红雪的动作越来越快,若非是江湖顶尖高手,绝难看清他的动作。他竟是在打斗中又突破了!百招过后,傅红雪一个闪身,握住了殷流风的手。
他在她耳畔说:“玩够了没有?”
声音仿佛是一把钩子,殷流风感觉从被他抓住的手到心都是酥麻的。
她眉眼弯弯,笑得极其灿烂辉煌,“没有呀。”她自由的那只手绕到傅红雪的颈后,拉下了他的脖子,自己上前贴上了他的唇。
温暖,绵软,又甜蜜。
就像眼前人。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用这些词语去形容傅红雪,但她会。她也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脸都像熟透的西红柿。殷流风虽然觉得开始磕到牙了有些疼,但也无法掩盖这个吻的美好。
傅红雪问:“你这是做什么?”
他就像个被调戏的娇羞小媳妇,殷流风“噗嗤”一笑,逗他,“轻薄你。”
傅红雪眼睛微眯,他拉过她,低头捧起她的脸,吻了上来。
两人靠在树下,殷流风靠在傅红雪的肩上,拿下他身上的落花把玩着。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知道另外六个人是谁。”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已在马空群的节奏里,何不打破它?”殷流风继续道,“人总有弱点,马空群很惜命。”
从万马堂的宴会、马空群的言行中,很容易看出这一点。
“如果他不说呢?”
“总有办法让他说。”
傅红雪低头望她,“你的弱点是什么?”
殷流风也看他,摸摸他的脸,“你啊。”
“之前也说过,我来自大唐,出身万花谷,我的家乡跟这里史书记载的大唐也不太一样。‘四方上下为宇,古今往来为宙’,世间还有很多我们人不知道的秘密……过往风物已远,故交都不在此世,但我相信他们可以过得很好。我现在牵挂的是你,你能明白吗?”
傅红雪本来看着她,眼神突然侧向一方,只有白皙皮肤上蔓延的粉色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就算跟普通人一样坐着,都很好看。
殷流风笑着凑近他,“傅红雪?红雪?小雪?”
傅红雪垂眸,“休、休得胡乱相称。”
殷流风笑出声,“小雪总是这般害羞。”
傅红雪静静坐着,任边城的风吹过他的眉梢眼角,“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殷流风正色,她很认真地说:“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傅红雪本低垂着眼睛,他突然抬眼,顾盼神飞,道:“想要看清楚一个人,不要听她嘴里说的话,而是要看她的眼睛。”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傅红雪突然低头,双颊染醉。
“你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也在看着你。你不问问我看到了什么?”
“你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殷流风的手指描摹着他的眉,“我看到了黑暗,你不快乐。我希望这里以后不再有痛苦,你可以答应我吗?”
傅红雪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嗯,我答应你。”
他们还未去找万马堂,带着一身麻烦的叶开先找上了门。
叶开依旧带着熟悉的微笑,“你们回来了?李马虎告诉我你们在这里。”
殷流风道:“李马虎一点也不马虎,边城还真是没有秘密。”
叶开笑道:“殷小姐怎么知道边城就没有秘密呢?”
傅红雪冷冷道:“你还活着。”
殷流风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
叶开突然问:“别的人呢?”
傅红雪道:“我们走得慢。”
叶开道:“他们都走在你前面?”
傅红雪道:“嗯。”
殷流风知道叶开不是这样会关心家长里短的人,她觉得此事并不简单,直接问:“发生什么事了?”
“飞天蜘蛛死了,乐乐山、慕容明珠不见踪影。”
傅红雪微微皱眉,他跟殷流风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少顷,他道:“飞天蜘蛛本来在后面陪我们的。”
叶开问:“陪着你,干什么?”
傅红雪道:“问话。”
叶开反问:“问话?”
傅红雪道:“他问,我听。”
殷流风很是无奈,“小雪没理他,他大概觉得问不出话,我们又走得慢,就自己赶上前去了。”
“小雪?”叶开突然用奇异的目光扫视着两人,一时没有说话。
傅红雪突然道:“你问,我说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开说道:“我也正奇怪。”
傅红雪道:“只因我也有话要问你。”
叶开道:“你问,我也说。”
傅红雪道:“现在还未到问的时候。”
殷流风道:“叶开,你不妨注意一下花满天、乐乐山、慕容明珠这些人。”
叶开忽然笑了。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苍穹阴暗,叶开来时,方漏了一丝光亮。
现在他走了,殷流风也打算出门。
殷流风翻出了藤编的小篮子,对傅红雪说道:“你在家休息一会儿,我去买点菜,中午咱们吃好吃的。”
傅红雪道:“莫要太辛苦,我吃面便可。”
殷流风揪揪他的脸,“吃面吃面,你就快变成面啦。为你做什么都不辛苦,而且是我们两个人吃呀,等我回来。”
殷流风走出几步,回头望了望,发现傅红雪抱着刀乖乖的站在门口看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对他挥挥手。
他看似面无表情其实不知所措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话说回来,他们两个这样有些像丈夫出门去,小娇妻在家里盼君归诶。
想到傅红雪小娇妻一脸娇羞,望眼欲穿的等她回家……殷流风抬手捂住发烫的脸颊,飞快的遁走。
她去采买的地方依然是李马虎的杂货铺。没办法,边城虽说是叫城,其实就是个不大的小镇,主要街道就这么一条,铺子也就小猫三两只。
殷流风把菜篮子往旁边一放,一巴掌拍上柜台,“李马虎,你干脆改名叫李大嘴算了。”
李马虎脸圆圆的,带着笑说道:“殷小姐息怒,您看我马马虎虎的,一不留神就多了嘴,怪我怪我。您这是要买什么,我都给您算便宜点,您看成不?”
殷流风看他一眼,“那倒不必。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
殷流风很快买到她所需要的东西,她又去隔壁的屠户那里买了肉,从屠户那里再过去,便是一家小饭馆。饭馆招牌虽油腻腻的,但里面飘出了一股香气,是面的香气。
殷流风突然想起了傅红雪,他是喜欢吃面吗?
饭馆再过去就是他们初到边城住的小巷子,可巧那个老婆婆正在墙上贴着什么东西。那是一张红纸,写着:“吉屋招租,雅房一间,床铺新,供早膳。月租纹银十二两整,先付,限单身无孩。”
殷流风想扶额,老婆婆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您来解释解释啊?
她们大唐喜欢称呼恋人为情缘,之前还单身的殷流风觉得老婆婆这是在歧视他们这种有情缘的人。
有情缘的殷流风看到叶开神神秘秘走进了街对面的无名居,她想起之前叶开所说的事,想跟过去问问他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也好跟傅红雪说说进展。
殷流风走近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说话,除了叶开,还有一个娇俏的女声。她挑挑眉,有些好奇。从缝隙看进去,没想到里面跟叶开打情骂俏的女孩子还是个熟人——那天她跟傅红雪一起遇见的骑马红衣女郎,方才她跟店铺老板交谈,知道这是马空群的女儿马芳铃。
叶开和马芳铃?
“……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走后门。”
回过神来时,便听到叶开说了这句话。
马芳铃说道:“不是我,是三姨要走。”
这“三姨”殷流风刚好也在之前听说了,她名唤沈三娘,很妩媚的一个美人,是马空群的小妾,与马空群育有一子,孩子叫小虎子。
叶开怔道:“她也来了?”
马芳铃笑嗔:“呆子,我方才不是已告诉了你吗?”
叶开问沈三娘去向,马芳铃呶呶嘴示意里面的一个房间。
叶开脱口而出:“她认识翠浓?”
马芳铃说道:“她们本来是朋友,三姨每次来这边,都要找她聊聊的。”她忽而瞪着叶开道:“你如何知道这房间的主人是翠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来的边城。”
叶开道:“嗯……好像……好像见过一次。”
马芳铃歪头看着他,突然问:“前晚你住在哪里?”
叶开嗫嚅:“好像……好像是……”
马芳铃眼睛瞪大,她明白了什么,用力咬着嘴唇,突然站起身往门口这边跑。
殷流风见此,使出了自己最快的身法,在马芳铃发现她之前溜之大吉。
少女情怀总是诗。马芳铃看起来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没受过什么苦,有些天真。叶开却是个浪子。他们的感情……
还有那朵曾插在叶开衣襟的珠花,翠浓。
殷流风也不再想下去,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管好自己跟小雪的事就好了。
天气变化无常,方才好像有了些放晴的兆头,现在却黑云压城,天暗的仿佛浸入了墨汁。
殷流风进了小院,她忽然察觉到不对,这里竟然有其他人的气息。
她慢慢放下东西,走到傅红雪门前,刚要抬起手,就听见旁边一声脆响,她跟夺窗而出的自家情缘大眼瞪小眼。
傅红雪看见她,很快地走到她身边,脸色苍白,眼神委屈,可怜兮兮的。
有人欺负她情缘?殷流风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他,一脚踹开了门,屋子另一边窗子旁有个女人正想翻出去。
殷流风运气于指,直射那女子。
女子发出一声惨叫,委顿在地。屋子里面很昏暗,她伏在地上,遮了一下面容,好像很怕出现在他们面前似的。而后她抬头,仓皇地看着殷流风身后的傅红雪,目带恳求。
殷流风上前一步,挡住她看向傅红雪的视线,冷冷道:“沈三娘?”虽然是疑问句,语气却带着笃定。
那女子不动,也不搭话。
殷流风冷笑,而后语气竟是和煦的,“不说话,以后也不必再说。”
沈三娘见傅红雪一直未替她说话,急忙道:“我说,我就是沈三娘。傅红雪,你难道忘了你的仇恨吗?”
那声音既温柔,又甜美,带着一股幽怨,好似少女。可她实在已经不年轻了,就算不年轻,她一举一动都带着成熟的风韵,美极了。
殷流风往后靠在了傅红雪身上,手指轻轻戳他,“你跑什么?”
“她是我娘安排在边城接应的人,”傅红雪道,他脸色忽然很难看,“她突然要扑上来。”
“所以你逃跑了?”
傅红雪委屈,“嗯。”
殷流风摸摸他头,想着如何处理沈三娘。这女人明显没安好心,想要占小雪的便宜。“她有用吗?”
傅红雪一愣,垂下眼睛,“没有。”
沈三娘急急开口,“不、不,我在马空群身边卧底多年,白凤夫人也知道的……对,对了!翠浓是我的人!”
殷流风看着地上的人,“沈三娘,你在马空群身边这么多年,做什么了?”她走近几步,“你们这些鬼蜮伎俩对于小雪并没有任何作用。”
沈三娘急了起来,人在面临生死的时候总是不能平静的。
殷流风看看傅红雪,对沈三娘说:“你走吧。”
沈三娘,当真可笑又可怜。
沈三娘爬起来,她心里升起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不知因何而起,不会很舒服就是了。她最后看了那两人一眼,转身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殷流风瞅瞅傅红雪,也转身出去了,开始处理食材。傅红雪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就很乖。
“喏,”殷流风递给傅红雪洗好的菜,“你来切菜。”
傅红雪刀工很好,菜刀又稳又快,菜被切的整整齐齐的。
殷流风夸赞了他,傅红雪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这天的天空缺失的那轮太阳,温暖又辉煌。
殷流风的心也变得明亮,她很快地烹制好一道道菜肴,点了点傅红雪脸颊烧火时染上的草木灰,“快去洗手,我们一会儿吃饭了。”
两人用过了这一餐,开始整理思绪。
万马堂鸡、犬、马匹、十三人被杀。
花满天与乐乐山之间或许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表里不一的慕容明珠。
飞天蜘蛛被杀。
乐乐山、慕容明珠及他的随从不知所踪。
叶开对傅红雪的维护。
十八年前的梅花庵血案。
或许除了傅红雪,万马堂还有其他仇家。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但这与傅红雪的复仇又有何关系呢?
他们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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