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边城浪子12

    九月十五是忌嫁娶的。

    傅红雪给花白凤去信告知婚讯的时候,想着他一定要选一个好的日子。

    如今已经是金桂飘香的日子。

    他想选一个繁花盛放的日子与她成亲,因为她喜欢花,因为只有那鲜花之盛的时节才能配得上她。

    他记起那天聊到婚礼的时候她说的话:“原来这边都是午时行礼吗?大唐倒是黄昏之时行礼,是为‘昏礼’,礼服一般也是红男绿女的。”

    他的回答是:“你若喜欢,我们便也如此。”

    她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她出去好一会儿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殷流风还没回来,叶开先跑过来了。

    他是从窗户进来的,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为什么总是喜欢走窗户。

    傅红雪坐回长案前,收起了信。桌案上放着一个上好的白瓷瓶,瓷质如玉,里面插着一束花。旁边放着笔架,挂着几支紫毫笔。砚中尚有余墨,傅红雪刚刚用过的笔放在笔搁上,都还没来得及清洗。

    叶开坐到傅红雪旁边,把手中的酒坛子放到桌上,道:“陪我喝一杯。”

    他的眼里有些茫然和沉痛,也不再笑了。

    傅红雪道:“你在借酒消愁?”

    叶开拿过桌上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下,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傅红雪道:“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喝?”

    “哈哈……”叶开笑了两声,忽然眼中含泪,他仰起头,“我现在才知道,你经历了多少痛苦。”

    傅红雪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叶开又饮下一杯酒,说道:“柳东来伏法后,我遇上了一个人,要跟我交朋友。”

    傅红雪静静地听他讲述着。

    叶开连灌三杯酒,说道:“我本以为他真的是我的朋友,却想不到他是来杀我的!”

    傅红雪道:“杀你?”

    叶开道:“不错。他姓薛,叫薛果,人称薛大汉。他爹就是当年参与梅花庵外刺杀的人之一!”

    傅红雪动容道:“后来如何了?”

    叶开道:“我还在这里,他当然已死了!”

    傅红雪道:“这不是你的错。”

    殷流风就是在这个时候伴着桂花香进门的,傅红雪求救般地望着她,他实在不会安慰人。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殷流风也叹了口气,“那他的父亲呢?你准备如何?”

    叶开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讥诮,冷笑道:“他已因此而死,我岂能再去找他父亲?”

    “他爹做了错事,既然做了,就应该承担后果。”

    叶开道:“做儿子的阻止别人去伤害他父亲,还能说他不对吗?”

    殷流风正色,“叶开,这本来就是不对的。”

    她在傅红雪另一边坐下,说道:“本来不必有人死。他带着不纯的目的接近你,其心不诚。为掩盖父亲罪行而杀人,是为不义。杀人不成反被杀,这种人,你难过什么?”

    叶开苦涩道:“我知。只是仇恨使人痛苦疲累,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

    殷流风道:“不。我们将这些人绳之以法,把他们的罪行昭告天下,是让受害者沉冤昭雪,我们做的是伸张正义之事,维护律法的尊严,令武力强大者不敢再轻易杀人害命,让普通人能够更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傅红雪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叶开大笑出声。

    叶开道:“来,我们干了这杯酒。”

    殷流风和傅红雪齐齐摇头,“不,我们不喝酒。”

    叶开:“……”单身狗受到了伤害。

    傅红雪突然道:“我还会去找薛果的父亲。”

    叶开摇头苦笑。白云庄之事,世人已知他才是白天羽的儿子,现在处境最危险的人是他。傅红雪此举是为他分担压力。

    殷流风道:“叶开,有时候你不去找别人,别人也会找上你。”

    叶开点头,就如薛果之事一般,仇人或者仇人的后代或许都不会放过他。因为不除去他,他们头顶就相当于悬了一柄剑,这剑不知何时便会坠落下来。

    他们一起去了薛家的好汉庄。

    院子里栽满了梧桐树,无边落木萧萧下。

    他们到的时候,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喝酒交谈。

    其中穿着较为华丽的老人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年还把刚来的小丫头给开了。”

    另一老人道:“那丫头也不是好东西,不过我还是给了她一百两。”

    华服老人道:“我杀的人比你多,玩的女人也不比你少。”

    殷流风:……啥玩意儿?

    另一老人道:“所以我们已经活得够本。”

    殷流风道:“你们母亲难道不是女人?”

    华服老人道:“小丫头说话还是掂量些的好。”

    殷流风道:“你们不把女人当人,想必被女人生下的你们也不是人。跟不是人的东西说话,不需要掂量。”

    两个老头气得面色涨红,他们本想慷慨赴死,此时却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但他们看到了她后面跟着的两个年轻人,知道这个想法或许永不能实现了。

    叶开开口打破了僵局,“你就是薛果的父亲,薛斌?”

    华服老人道:“不错,我就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没找错人。”

    薛斌回忆道:“那天雪很大,我到了梅花庵外,已经很多人在那里了。每个人都蒙着面,也不说话,甚至带的不是自己惯用的武器,跟我一样。那天真冷啊,等了许久,有人说了句‘人都到齐了’。”

    叶开道:“那人当然不是马空群,马空群那时应该还在梅花庵内喝酒。”

    薛斌道:“不错。”

    傅红雪道:“难道那人也是主谋之一?”

    薛斌笑着喝下杯中酒,“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他似乎有很强烈的表达欲望,他接着道:“过了一会儿,白家人都从庵里出来了,喝的醉醺醺的,高兴得很。几个使暗器的先出手了,马空群第一个迎上来,然后……哈哈哈然后,他就反手插了白天羽一刀。为兄弟两肋插刀啊!”

    傅红雪和叶开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那老者自顾自说下去,“如今,我只有一句话想说,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参与!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当心!”

    殷流风出声的同时已出手,两个老头已不能动了,薛斌的手上还插着把飞刀。

    飞刀是叶开发出来的,平时看不出他带武器,只因他的刀是看不见的刀。

    那两个老头手中各有一柄短刀,他们自知不敌,本是要用这两柄刀自尽的,却被阻止了。

    殷流风拉住傅红雪的手,确定他没事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两个颓然的老者,说道:“坏人变老了还是坏人,年龄抹不去你们的罪行。你说白天羽如何如何,你也并不无辜,你杀人全家,能造出灭门惨案的,不会是良善之人。至于你的话,死无对证,任你们怎么说他都没机会反驳了。”

    薛斌想反驳,但他却说不出话来,只因他七窍都开始流血,紫黑含碧色的血。他脸上的表情变得诧异而痛苦。殷流风立刻开始检查他们的症状,掏出药丸让傅红雪为两个老头服下,她开始为两人针灸。

    叶开看着两个老头的症状,又拿起桌上的酒壶查看,说道:“这是种奇特又厉害的毒。”

    傅红雪道:“是否是下到酒、水中无色无味,只能用古玉试出的毒?”

    叶开道:“不错。你也知道?”

    傅红雪点头,他看着殷流风,道:“可能解?”

    殷流风点头,“可以,但他们会昏迷一段时间。”

    叶开道:“薛斌遣散仆从,已存死志,既然选择用刀结束生命,不会再服毒,何况他是那种不屑用毒的人。有人不想让他透露某些秘密,要毒杀他。”

    傅红雪道:“会是那个庵外的主谋之一吗?”

    叶开道:“也可能是跟薛果一样的人。”

    可能是梅花庵血案的另一主谋,也可能是那人的亲眷挚友。

    但不出意料,这些人做贼心虚,已经自己一个个跳出来了。

    叶开找来了马车,他们在回程中路过了一片树林。

    树林子里有人在哭白天羽。

    一切未免太巧,太过巧合的巧合通常不是巧合。

    殷流风跟傅红雪对视一眼,道:“也许又是一个自己跳出来的凶手。”

    叶开无奈的叹气,他已准备下车去,进那个林子。

    太多人对方可能会收回伸出的爪子,他打算自己一个人去。

    殷流风道:“你自己可以吗?”

    她还要把车上的两个老头带回去继续医治,傅红雪自然也要跟她走的。

    叶开道:“弄这些阴谋诡计,就不会一下子要我的命。”

    傅红雪道:“有事找我。”

    叶开点头,毫不迟疑地进了林子。

    傅红雪也赶着马车,继续之前的路。

    殷流风坐在他旁边,感受着秋天的风吹过脸颊,说道:“你会的东西好多。”连赶车都会。

    傅红雪解下披风,给她披上,说道:“嗯,我还会很多其他的。”

    他迟疑了一下,道:“你说,白天羽是个怎样的人呢?”

    殷流风一手拉着肩上的披风,紧挨着他,“你是否觉得过去的印象被打破了?杀人凶手的话不可尽信。”

    傅红雪道:“娘一直告诉我,我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所以过去我认为复仇也是一件神圣的事。”

    殷流风道:“一个人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是有不同的定位的。他对于婆婆来说是英雄,对于结怨的人来说就是仇敌。人无完人,或许他做错过事,但他已付出生命的代价。”

    傅红雪沉默许久,慢慢说道:“你说得对。”

    他沉吟道:“我亲生父母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殷流风道:“我是被师父养大的。”

    傅红雪看她,抿抿唇,他慢慢把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直到靠上他的胸膛。

    殷流风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小时候总是纠结,我的父母为什么要丢掉我呢?是不是因为我不好?后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早已死了,母亲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师父。”

    傅红雪手一紧,他突然感到难过,是为她而难过。

    殷流风道:“也许你的亲生父母也有苦衷,他们并不知道后来会这样。”

    傅红雪望着远方,鸦羽般的长发和红发带纠缠着,随着马车的前进而晃动。忽然他转过头看殷流风,那些都被甩到身后去了。

    他眉眼温和,眼睛像倒映着太阳的湖水,又清澈又明亮,“以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殷流风抱住他的手臂,“永远!”

    归途并不太平,一柄飞刀如迅雷之势直射马车而来。

    殷流风抽出许久未用的大笛子,出手改变了飞刀的轨迹,飞刀直直插入路旁边的树上,整个刀身没入树干,只剩下刀柄尾端一点露在外面。

    傅红雪抓紧自己的刀,警惕地注意着周围。

    树林一端有动静传来,人影一闪而过。殷流风道:“应当是下毒之人,去好汉庄查看没发现薛斌尸体,过来灭口了。”

    傅红雪道:“他的目标是薛斌。”

    话音未落,又一柄飞刀射来。那是怎样的一柄刀?快如闪电,在空气中只留下刀的残影。

    这刀依然没有射中。

    傅红雪整个人却如飞鸟般飘了起来,乘奔御风般飞入林子。

    殷流风勒停了马,等待着,她没有追过去,只因她相信傅红雪。

    过了一会儿,傅红雪提着一个人回来了。

    他使轻功回来的,他使轻功时与常人一般无二,甚至比一般人更快。

    那人被他丢在地上。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头戴珠冠,衣着精致鲜亮,皮肤白皙,长相俊秀,腰上挂着柄镶嵌满珍珠宝石的长剑,看起来是个家境很好的年轻人。他此时蹙着眉头,显然被制住穴道不太好受。

    傅红雪道:“你是谁?”

    年轻人道:“哼,为朋友两肋插刀,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朋友?呵。

    “不必伪装,你不说也没关系。”

    殷流风干净利落地废了他的武功。

    殷流风和傅红雪去了本地职能最高的官府。

    所谓上行下效,此间皇帝就是个勤政爱民的,本地父母官也是个好官,衙役也不是什么坏人。江湖人盘根错节,势力颇大,武力更高,官府无法跟他们硬碰硬,只得蛰伏。但这些江湖人做下的坏事,都被记录在案,证据确凿。

    官府中人跟他们已经很熟了,甚至十分欢迎他们的到来。自从他们来了,几个明知道凶手是谁但没能破获的杀人命案终于结案了,罚没其不法所得也使府库得到充盈。之前黄河决堤好多百姓受灾,这些充公的财产解了燃眉之急。

    父母官姓陈,陈元。陈大人年纪不大,刚刚二十多岁,但他行止有礼,断案如神,清正廉明,本地百姓很尊敬他。

    殷流风刚得知这里把官员称为大人时差点笑出来,因为大唐是称呼父母长辈为大人的。不过如今她已适应良好。

    陈大人让人把薛斌二人抬进府衙后的官邸,就招呼殷流风和傅红雪坐下。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的卷宗已被调来,他更加了解此案的始末。听说傅红雪他们还在追查其他凶手,他有些关心进展。

    殷流风示意他看被拖进来的年轻男人,“除了刚刚抬进去的薛斌,还有他。”

    陈大人眼前一亮,薛家好汉庄自然是有案底的。薛斌年轻时剿过匪,也做过好事。但他跟他儿子薛果也杀过不少不是匪类的人,尤其薛果让无数妇女失去了她们的丈夫、孩童失去了他们的父亲,他的钱财也来路不正。

    陈大人问道:“那薛果?”

    傅红雪道:“死了。”

    殷流风道:“薛果想杀人,被人家反杀了。”

    陈大人叹口气,看着地上的人,“这又是谁?”

    殷流风道:“他杀人未遂。正要请陈大人调查。”

    陈大人忙又吩咐手下去查证。

    叶开先上了门,他也赶着辆车,车上坐着路小佳和丁灵琳。,路小佳腰间的那柄无鞘之剑却不见了,奇哉怪哉。

    车后还拉着个易大经,断了条腿的易大经。易大经是“藏经万卷庄”的主人,也是路小佳的姐夫。

    现在他又多了个身份,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的凶手。

    他想了个“双圈套”,找人跟他演了出戏,想骗叶开去杀阿飞。

    快剑阿飞!如果说江湖上有谁能比他更快,唯有小李飞刀。

    易大经骗叶开去杀阿飞,不过是想让阿飞杀掉叶开,为自己除掉隐患。他又自断一腿,为自己准备了后路。好毒的奸计,只可惜均被识破。

    丁灵琳见到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大呼:“三哥!”说着,便扑了上去,解开他的穴道把他扶了起来。

    丁灵琳的三哥丁灵中,是丁家庄家主丁乘风的第三子,人人都道丁三公子最风流,一点都不像老庄主。

    易大经之前说阿飞的行踪是丁灵中告诉他的,那时丁灵琳还不相信,现在她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了。

    丁灵中在这,他是为谁而来?又是因何被制?

    殷流风有些同情叶开,他心仪马芳铃,马芳铃是仇人的女儿;如今跟丁灵琳走得近,丁家可能也有嫌疑。

    丁灵琳道:“是谁伤了我三哥?”

    殷流风道:“他毒杀薛斌不成,便来灭口。哦,凶器还特意用了同叶开一样的飞刀。”

    若他成功,便嫁祸给了叶开;若他不成,也挑拨离间了他们的关系。

    其心可诛。

    在场的几人都不是蠢人,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叶开道:“难道丁老庄主也跟梅花庵血案有关?”他没再看丁灵琳,那会使他们都痛苦。

    丁灵琳道:“不可能!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路小佳道:“你们想错了。”

    傅红雪道:“哪里错了?”

    路小佳看着丁灵琳和丁灵中,缓缓开口道:“他不是为了丁老庄主来的。”

    殷流风道:“路小佳,说重点。”

    路小佳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道:“他不是丁乘风老庄主的儿子!而是他妹妹丁白云和白天羽的孩子。”

    丁灵琳瞪大眼睛,惊讶道:“姑姑……”

    路小佳垂下眼帘,继续道:“丁白云和白天羽塞外相识,丁白云芳心暗许,可白天羽早将她忘了。那时她才发现已珠胎暗结,丁家自然不能让这未婚先孕的丑闻传出去,所以把这个孩子跟丁夫人所生的三子交换,原本的丁灵中被交给其他人抚养了。”

    丁灵中本手持飞刀欲杀路小佳,因他武功被废动作不快,被傅红雪发现击落了凶器。

    丁灵中神情扭曲难看,吼道:“这本是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路小佳心情起伏过大没注意周围,他也实在想不到丁灵中会杀他。

    众人脸色一时很是难看。

    路小佳大声道:“丁老庄主绝不是杀人凶手。”

    叶开道:“为何?”

    路小佳笑着,他的笑悲伤又凄凉,那是种从没在路小佳的脸上出现过的神情,他道:“因为我就是那个被送走的孩子,我才是丁灵中。丁老庄主是个真正的君子,他不会干这种事。”

    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路小佳,有家不能回,看着别人顶替了他的位置,顶替了他被家人关爱……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丁灵琳流着泪,想到之前路小佳拐着弯的问她家里人都好不好,那时他说要杀他们,现在看来哪里是要杀人,明明是挂念家人,却不能开口。她的心突然好难过,喃喃道:“你真的是我三哥?”

    路小佳苦笑,”你真是个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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