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赶回大部队,叶开还有心情跟他们挤眉弄眼的。他的心态总是那样好,因为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做师父。
到了丁家庄,他却不再笑了。
任谁都不能轻易笑出来的。
进了门,身穿劲装的青衣男子行礼下拜,恭敬道:“老庄主请各位天心楼一叙。”
天心楼是在湖中的一栋小楼。
湖水像一块银镜,莲花已谢红,荷叶仍碧色连天。小楼临湖而建,雕栏画栋,水榭歌台,夏季一定是个赏荷纳凉的好去处。
现在已是深秋,湖上的风让人感觉很是寒凉。
丁乘风坐在堂中,一眼便看见了轻舟上的几人。他早生华发,面容也已经不再年轻,但气势仍盛,他慢慢道:“请坐。”
没有人坐下,他自己坐下了,看着众人说道:“想来,你们已知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一案的主谋,丁灵中也是受我指使,今日我便还你个公道。”
最后一句,却是对傅红雪说的。
还什么公道?是他十几年暗无天日受尽折磨的公道吗?
傅红雪道:“公道是我和朋友讨回来的。”
是的,曾经拒绝任何人,声称自己没有朋友的傅红雪已经改变了。也许他以前便在心底把叶开当作朋友,只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但他现在已经学会直面自己的内心。
丁乘风看着他们,道:“只是不知道,你们想要的是哪种公道?”
叶开道:“公道只有一种。”
丁乘风道:“不错,但公道常常会被人曲解的。你们眼里的公道,跟我所承认的公道绝不是一种。”
他看着他们,继续道:“我杀了你父亲,所以你要杀我;我的嫡亲手足被人害了,我当然也要杀他。”他叹息“因为此事,我的三儿子差点丧了命,还是由我抚养的白家血脉动的手。我杀你,你的后代为报仇来杀我,这仇恨永无止息。我已决定将公道还给你,只求我死后,这仇恨便停止,以后不会有人因此受到伤害。”
殷流风拉住傅红雪的手笑笑,说道:“丁老庄主好口才,但你别忘了,这份仇恨是由谁挑起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丁乘风道:“若非白天羽不义在先,又怎会有此番劫难。”
殷流风道:“丁老庄主说笑了,被杀死的不仅仅是白天羽,而是灭门。多少条人命葬送在那个雪夜?当时自梅花庵往外二三里,雪地都被鲜血染红了,满眼都是残肢断臂。你在此同情加害者,谁又给受害者一个公道?”
丁乘风面色微变,但他仍旧声色和缓地说道:“仇恨就像债务,你恨着别人,你心里也像欠下一笔债,时时刻刻为它煎熬,以后也不会快乐。”他说着,举杯就要饮下杯中酒。
他终究没有饮到酒,他的杯子在手上四分五裂,一柄飞刀插在桌上,刀柄微微晃动。
是叶开出的手。
丁乘风道:“你这是何意?”
叶开道:“你明白我们的意思。梅花庵血案发生那天,你的腿已经受了重伤,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路小佳叹道:“我师父荆无命在比斗中伤了你,你们经此一役惺惺相惜,所以他才收了我做徒弟。”
“不错!”楼下有声音传来,“他不是凶手,我才是!”
上来的是一名女子,她蒙着面纱,但露出的眼睛能够让人想象出她是多么风华绝代的一个美人。美人在骨,她气质出众,体态婀娜,让人见之忘俗。
就是这样一个美人,叹息着说道:“我就是梅花庵血案的真凶,我兄长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原来她就是白云仙子丁白云。
丁乘风脸色真的变了,他道:“你不应该来的。”
丁白云道:“我一定要来。”
她身姿那么美妙,声音却很嘶哑难听。
她转而看叶开,说道:“无论如何,我都是应该感激你的,若不是你,我兄长便已出了事。”她不给叶开说话的时间,又冷笑道:“我现在只想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顺势问道:“你是什么人?”
丁白云一把掀开了她的面纱。她面纱下的脸很僵硬,没有一丝表情,她突然从脸侧一撕,把那层脸皮撕了下来。
那下面的是怎样一张脸啊!
纵横交错的刀疤遍布她的整张脸,那不像活人的脸,她整个人就像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道:“我跟他塞外相处了七十七天,每想到他一次,我就在脸上划下一刀,至今已有七十六刀!我在梅花庵外说了不该说的话,就毁了这个嗓子。”
怎样的怨恨,让天□□美的女孩子把自己毁容?
丁白云大笑出声,“你们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想必白天羽抛弃的那些女人都会跟我一样吧。花白凤、桃花娘子……她们一定也不好过。”
傅红雪突然道:“还有一个凶手,就是桃花娘子吧。”他脸色苍白到透明,眼睛里却燃烧着火焰,犹有神魔之威。
丁白云笑:“不错!她也被白天羽抛弃了,所以要杀那个负心人!”
殷流风道:“你本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何必毁了自己呢?”
丁白云吼道:“我恨他!我恨我自己,要不是我长得这么美,他就不会看上我!”
叶开道:“你已知道我们的目的。”
丁乘风起身挡在丁白云前面,大声道:“你们谁都别想伤害她!”
丁白云叹道:“我知道。”她用那双含着幽怨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兄长,说道:“没有人可以伤害我,除了我自己。我来之前已喝下了毒酒。”
丁乘风看着她,整个人失去了力气一般,眼泪也掉了下来。
他知道她的毒是无人能解的。
丁白云笑着道:“哥哥,我已把他的头颅烧化,混着酒服下,我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你应该为我高兴的。”
大战之后白天羽的头颅不知所踪,原来是被她斩下带走了。
没有人高兴,丁乘风更加不会高兴。
丁白云又看向叶开,她的眼睛似嗔似怨,流转顾盼之间仿佛含着情意,她道:“丁灵中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很听我的话,那些事都是我让他做的。叶开,他是我跟白天羽的儿子,也是你的兄弟,你不能伤害他。”
叶开叹息一声,“我没有资格原谅他,有资格原谅他的人还因他下的毒昏迷着。”
傅红雪握紧了殷流风的手,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仇恨呢?
每个人都因它痛苦,日日夜夜被折磨着,没有一日得到过快乐。
柳东来、薛斌、易大经、郭威、桃花娘子、丁白云、马空群,这些人十九年来没有一刻不担惊受怕,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一直等着复仇之人找上门来。
他们真的没有后悔过吗?
丁白云道:“我可以拿马空群跟你们换!”
马空群!
他从龙虎寨逃走了吗?
叶开叹道:“马空群屠了龙虎寨全寨子,沈三娘告知我一切后自尽了。现在他最有可能来找你。”
丁白云道:“不错。傅红雪和你把他逼得无路可走。”她击掌三下,楼下就有人把马空群带了上来。
说是马空群,这个人脸上的神情竟不太像他了。他现在一脸天真,见到他们不但不逃,还笑了。
丁白云道:“马空群,你怎么不逃?”
马空群依然不动,依然笑着。
傅红雪却已笑不出来,他的手紧紧握着刀。另一只手中殷流风的手动了动,摩挲着他的手。温软,干净,跟他截然不同的手。他翻涌着狂涛的内心突然平静下来。他可以走上其他的路,一条跟之前不同的、光明的路。
今天,过去的黑暗就会结束了。
丁白云诡异地笑着,柔声道:“他当然不会逃,我已设计他喝下了忘忧草配置的药,他已将一切都忘了。”
马空群对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拿着这个黑黑的东西,好玩吗?”一派无邪,仿佛孩童的样子。
殷流风手一紧,她捏捏傅红雪的手,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看过来时,使了个眼色。
傅红雪眨了下眼,长而卷翘的睫毛上下微动,在眼下投下了美丽的光影。
“小雪,动手!”
殷流风话音未落,傅红雪人已蹿了出去。
马空群脸色大变,从他的宽袖里抽出一把短刀,劈向傅红雪,同时他身形后撤,见势不妙想要逃跑。
傅红雪身形移动如风,轻灵无匹,他抽刀迎上马空群,后发先至。那刀犹如他的眼神,神魔亦不可挡。
马空群只是个凡人,他当然挡不住这柄刀。
战斗结束的时候,还有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
马空群被制住穴道,身体僵硬地躺在地上,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自信伪装的很好,都是被那个该死的女人给毁了!他用一种极为怨毒狰狞的眼神看着殷流风,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傅红雪左移一步,挡住了马空群的眼神,冷冷道:“你再看她,就杀了你。”
马空群一僵,颤颤巍巍闭上了眼睛。
殷流风轻笑,小雪都会吓唬人了,他好可爱。
丁白云这才缓过神来,惊道:“不可能!忘忧草怎会失效?”
殷流风道:“也许不是失效,而是根本就没中毒,就像你一样。”
丁白云道:“没中毒?”
殷流风视线在她跟丁乘风之间一转,道:“你不够了解你的兄长,你的兄长却很了解你。”
丁乘风道:“不错,我知你要寻死,把你所有的毒酒都换了。”
丁白云大笑出声:“花白凤还活着,我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殷流风道:“你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但是你还有你的兄长得跟我走一趟。”
丁白云道:“你们可知,为何那些凶手明明知道你们不会杀他们,还是要拼了命阻止你们吗?”
傅红雪道:“为什么?”
丁白云道:“因为他们害怕失去武功、财富、权势地位……”她目光流转,再一次笑出声,若是没有毁容,该是如何倾国倾城。她道:“不过,我愿意跟你们走。”
就算丁白云这样说,殷流风还是废掉了她跟马空群的武功,丁乘风的功夫则是用特殊手法制住了。
她要保证陈大人他们的安全,雇佣了路小佳保护府衙众人。叶开则是去打探桃花娘子的下落了。
傅红雪走到她身边,长长的头发跟她的交缠在一起,红色的发带越发鲜艳明丽。
他笑了,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他说:“我们去一个地方。”
殷流风道;“好。”
那个地方是梅花庵。
梅花庵,多么美的一个名字。它应该是梅花盛放傲雪凌霜的一个地方,应该是煮酒烹茶、踏雪寻梅的好去处。但殷流风和傅红雪看到的却是枯枝败叶、寒寺漏钟,破败不堪的一个地方。
这全因十九年前那个染血的夜,令这庵也染上了血。
傅红雪牵着殷流风的手,站在庵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方才去推庵的大门。那门已残破,大漆剥落,满是岁月的苍凉。他们随着那“吱呀”的声音走进去,一脚踏上了满地落叶。
落叶很厚,大殿很黑。
他们踩着落叶,脚下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进了大殿,发现殿内不仅没有掌灯,甚至连人都没有。
难道梅花庵已经废弃了吗?
“两位施主可是来上香的?”一个青衣老尼站在门边问道。她面容苍老憔悴,脸上带着惊讶欣喜的表情。
大概是很久没人来了,她表现得非常热情。
“贫尼了因,施主如何称呼?”了因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殷流风淡淡道:“萍水相逢,何必问出处呢。”
傅红雪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又呆又萌。虽然不太明白殷流风为何这个态度,他还是乖乖的被她拉着走。
香炉很旧,长满了铜绿。殷流风和傅红雪各上了束香,便准备走了。
老尼殷切地问:“何不用餐素斋再走?”
殷流风道:“不必。”
老尼道:“喝一杯茶水?”
殷流风看到傅红雪望过来软软的眼神,知道他是心软了,不忍再拒绝这枯黄干瘪的老尼。
如此也好。
两个年轻些的女尼端着茶盘来奉茶,殷流风拿过一盏茶放在桌上,自己又接了另一杯。傅红雪垂着睫毛,摸出一块银子,放在茶盘上。
他总是这样善良,对人抱有善意。即使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也不吝惜好意。
老尼看着那锭银子,叹道:“这里已好久没人来了。”
傅红雪道:“你在此处多久了?”
老尼道:“具体多少年我记不清了,只怕已有三个二十年了。”
傅红雪道:“那你可知十九年前这里发生过的事?”
老尼道:“那时外面的声音……这件事我忘不了,也不敢忘。”
傅红雪道:“你可记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道:“那也是让人忘不了的人,我每天祈求上苍能让白施主得到安宁。”
殷流风一直没有说话,她静静地陪在傅红雪身边,看他询问当年之事。
傅红雪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他拉着殷流风便要离去。
老尼道:“施主们不喝这一杯苦茶?”
殷流风道:“不好意思,我们嗜甜,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老尼露出奇异又诡秘的笑,冷冷道:“那你们也把这杀意领了吧!”她手中已抖出一大蓬银光。
她出手很急,又很突然,她似已准备了很久。暗器竟然自十九个不同方位打出!
这已是必杀的一招,大殿中竟又出现了两个手持利剑的年轻女尼,正是奉茶的那两位。她们剑如急雨,剑锋化作漫天青光,仿佛誓要把殷流风和傅红雪搅碎。
殷流风与傅红雪反向而立,背靠着背,迎向自己这方毒辣的杀招。
傅红雪并没有躲,他身后就是殷流风。他静静站着,待利器近前,突然拔刀,只见刀光一闪,“叮叮当当”的落地声不绝,他一刀便解决了这边所有的暗器!
了因正在空中翻过,想要再换个方向发暗器,这速度本是极快的。但傅红雪比她更快,了因刚刚翻转,衣袍尚在空中卷动时,傅红雪的刀鞘便已狠狠打在了她的膝盖上。一击即中,傅红雪腾挪身形,用刀背击飞了出手的一个年轻女尼。
殷流风似叹惋似欣悦,道:“桃花形的独门暗棋,桃花娘子原来在这里。”
她早已解决了她那一边的麻烦,正执着笛子看傅红雪笑。
小雪战斗的时候英姿飒爽,器宇轩昂,举世无双。
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傅红雪也对着她笑了,褪去所有阴霾的笑。
一切风雪都化去,他的人生真正的开始了。
仇恨是什么呢?仇恨是一棵毒草,缠绕勒紧了人的心和人生。仇恨是野火,灼烧天地,把一切化为荒芜。
放下过往,坚定内心,将仇恨丢在身后,不要让它阻拦了你前行的路。
未来可期,光阴莫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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