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静静地站着, 中间隔着一道冰冷而又生硬的门,只能通过裂开的缝隙看到彼此不真切的脸。
黎溯川垂着头, 不敢直视杜晓眠的眼睛,酝酿了近一分钟, 才极为艰难地开口:“不是因为不敢面对我们的关系。”
这句话没头没尾,杜晓眠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于是问:“你说什么?”
黎溯川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克服了巨大的心理障碍才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说我一直不提那个梦,是因为我不想面对我们梦里面的关系, 不是这样的……”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堵在杜晓眠心上,她下意识地问:“那是为什么?”
“因为……”黎溯川喉咙滚动,迟疑地开口:“因为我不敢面对梦里面的自己。”
“……”杜晓眠哑然, 不知道如何回应。
这个话题的开端对黎溯川而言, 难度系数好比五颗星。
突破开端以后,接下来似乎就没那么难了, 他一口气说下去:“和梦里相比, 现实中的我,太糟糕太差劲了, 我没有他年轻,没有他豁达,没有他坦诚,更没有他会哄你开心。我没信心你会喜欢这样的我,所以我一直不敢提那个梦, 我怕一对比,你就会说,你喜欢的,其实是梦里那个,而不是真正的我,事实也确实如此。”
“……”
杜晓眠心里震撼着,他不知道这样一个看起来表面风光无限,高冷桀骜的男人,内心里对自己的认知竟然是这样。
并且,她的确说过喜欢梦里黎溯川的话。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忍:“其实,你现实里也没那么差……”
“有!”黎溯川坚定地打断她:“很差很差,你意想不到的差。知道为什么上次你帮祥子代话,我会那么暴躁吗?我其实不是怪你插手我的家事,我是不希望你了解我的家庭,我害怕,你了解那些事以后,会瞧不起我,甚至离开我……”
他看着杜晓眠,眼里是深深的沉痛:“眠眠,你知道我的家庭是什么样吗?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杜晓眠呼吸一紧,急忙阻止他:“等等,你先别说。如果说出来会让你难受,那就什么也别说。无论你的家庭什么样都无所谓,这不是你能选择的,你不应该让它成为你心里的负担。”
黎溯川仍旧坚持:“我要说,你让我说,我不想对你再有任何隐瞒了。”
他静静地看着杜晓眠,用一个旁观者的语气把温静的离开以及黎海的无赖讲述出来,自始自终没有用一个词去描绘自己年幼时内心的痛苦、恐惧和挣扎。
杜晓眠无法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要怎样熬过被母亲抛弃,被父亲痛打,以及左邻右舍流言蜚语的痛,她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吸了吸气说:“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因为这些原因就贬低你自己。”
黎溯川却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狠戾:“不,并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心里面有恨,全是恨,不管是对我爸还是我妈。我妈快病死了,想在死前见我一面,无非就是想让我原谅她,好让自己走得心安理得,但我偏不让她如愿,我要让她死了也带着愧疚,不然我这么多年的恨,就白费了……至于我爸,他其实是被我逼死的……”
黎溯川眼里含着浓浓的恨,接着说黎海那些糟心事。
温静虽然跟人跑了,但黎海的日子并不枯燥,他在县上找了一个帮人跑腿的活儿,为数不多的工资全耗在了喝酒,打牌上,从来没给过家里老小一分钱。
没过两年黎海还在牌桌上勾搭上了一个寡妇,两人偷鸡摸狗那点事全村的人都知道。
他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回家以后,跟黎溯川又是水火不容,总少不了一顿组合拳。
黎溯川十岁就开始养鸽子,一开始他觉得鸽子比人靠谱,至少飞出去了还能飞回来,后来渐渐多了还能卖钱,十六岁以后,他就辍学外出打工,去了大城市才知道,原来鸽子不仅肉能卖钱,还能参加比赛,于是更是乐此不备。
那一场爆炸,其实张翠花完全可以躲过去的,是因为黎海跟那个寡妇勾搭着把黎溯川寄给张翠花的生活费偷去打牌了,张翠花没办法,只能打电话给黎溯川哭。于是黎溯川又给她寄了一份。
张翠花是去县里取钱,才被那场爆炸波及的。
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没享过一天清福,被自己亲儿子压着啃老也就算了,没想到人死了,也不放过她。
黎海跟那个寡妇为了多向政府索要点赔偿,竟然把老太太的棺材抬到政府门口大哭大闹,那时候通讯不发达,再加上黎海压根没想过通知他,黎溯川是在三天以后才知道张翠花的死讯的,回来时已经过了五天。
十九岁的少年回到家时,已经有成年人的身高和体形,眼底燃烧着滔天怒火,气势汹汹,连黎海看了都怕。
老太太终于可以入土为安,赔偿下来以后,黎海就拿着大笔钱跟那个寡妇去大城市逍遥快活,父子两再见面,已经是十三年后。
黎海赌钱欠了一屁股债,寡妇早就不知所踪,而黎溯川的公司正好办得风生水起,有了名气。
于是黎海找上了他,在他公司门口大吵大闹,骂他冷血无情六亲不认。
黎溯川红着眼咬牙切齿地说:“我被他拳打脚踢长大我可以忍,但是他为了多要点赔偿糟蹋阿婆的遗体,我死也不能忍,所以他找上我的时候,我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一个月后,他就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跳楼自杀……其实他欠那点钱对我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我偏偏看着他被逼死,其实,就是我想让他死……”
他再次看着杜晓眠眼里多了自嘲和落寞:“这就是真正的我,冷血,阴暗,心里只有恨,要多糟糕有多糟糕,跟梦里那个我天差地别,我还怎么奢望你会喜欢现在的我……”
杜晓眠呼吸发颤,她的确从来不知道这样的黎溯川,不知道他冷漠的外表下藏着这么多痛苦不堪,以及深深的自责。
这些年,他一定因为自己对黎海袖手旁观,心里反复自责、煎熬着。
她说:“黎溯川,你父亲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你没有错,别再自责。”
黎溯川没有在自责这件事上多做阐述,话锋一转说:“你说得对,在梦里把我们陷入那场婚姻的或许真的是我,我或者心里一直都想有一个健全的家,却不敢承认,我每天晚上头痛欲裂,无法入睡的时候,确实幻想过,如果我像阿婆期望的那样,成年以后就早早结婚,现在会是什么光景?我一定不会像黎海那样只会对妻子和孩子拳打脚踢,相反,我要无条件地纵容他们,宠爱他们,让他们一辈子幸福快乐,但是,你说妻子这个角色谁来都可以,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别人,我不这么认为……”
他深深地看着杜晓眠:“我非常确定我是因为喜欢你 ,才幻想你做我妻子的。你还记得我们梦里的车站吗?我第一次见你,你在楼道里打电话,你吸着烟跟你男朋友提分手,你说你家里有三个弟弟妹妹,两个都需要人养,成功把你男朋友吓到了。我那时候第一感觉是这个女孩儿又酷又可爱,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明明在说一件很沉重的事,但表情却非常轻松,并没有把它当成负担。只有内心足够强大的人,才能说出那翻话。可你明明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儿,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这么强大,有个人分担不是更好?于是我又忍不住想,不就是三个小孩儿,养活他们有什么难的?家里多几个小孩子不是多几分热闹,那多好,所以……所以才会有后来的梦。”
“……”
杜晓眠望着他说不出话,车站里那一幕她还记得。
她当时以为这个死小子一定在看自己笑话,还说他讨不到老婆。
黎溯川认真地说:“眠眠,你对我而言,不管梦里还是梦外,都不是符号,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我是因为真的喜欢你,才和你在一起的。”
黎溯川又说:“今晚你说,我不是你遇到的第一个男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我相信,你这么优秀,当然会有很多人喜欢。但是我害怕了,我怕你真的彻底放弃我,接受别人……因为对我而言,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人,如果没有你 ,没有那场梦,我这辈子可能也无法爱上一个人。”
“所以,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除了你,全都离开了,我只剩你一个了。”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很多 ,就算你只喜欢梦里的我也没关系,我为你努力变成梦里的样子不就可以了。我也可以把财产全都交给你保管,我已经让律师清点资产,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交给你,我也会尽量多抽时间陪你,前两年可能会难一些,公司几千人,全靠我养活,我不能直接扔下不管,但是公司一直有接班人制度,我会尽快挑选合适的人着重培养,等能脱手了,我就辞去现在的职务,专门在家培你。我们还可以回到县里,重新搭建我们的家,我已经把那家烧烤店买下来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建一座跟梦里一模一样的房子,我们可以在里面养鸽子,种花,如果愿意,我们还可以把虫儿找回来……”
虫儿两个字,让杜晓眠的心颤了一下。
黎溯川看着她,满是血丝的眼里落出了泪:“眠眠,原谅我好不好,别离开我好不好,我真的不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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