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白裳裳在书房里翻箱倒柜找了许久, 终于将那本铁器锻造的古书找了出来。
她吹了吹书页上面堆积的尘灰, 又用帕子将它擦了干净,这才叫上折梅和她一道出门, 想要前往铁匠铺, 将这本铸剑书送给络绎,助未来的左军都督一臂之力。
白裳裳坐上了马车,发现景砚也跟了过来。
白裳裳一愣, 默许了景砚随行, 却一路上都没有和景砚说话。
不到半个时辰, 她们就到了铁匠铺。
白裳裳指明要见络绎,铁匠铺的堂倌上次见过她们一回,这次便直接将他们引到了后院。
一行人还没有跨进后院院门,白裳裳便听到羞辱嘲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人怎么可能会生出紫色的眼睛来?我看你一定就是个山中妖怪,用变出来的金银诓骗了我师父收你为徒,我今天一定要替天行道, 将你打回人形!”
院门里的众人跟着拍手起哄,恶劣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伴随着拳脚相加的声音。
“替天行道, 打回人形!”
“打死他,打死这个妖怪!”
白裳裳在院门口听到这些话,脸色一变,连忙拎起裙裾,大步流星跑了进去。
“住手!”
后院里全是铁匠铺的学徒, 年纪差不多十五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
这些学徒们平时铸剑铸得累了,便开始没事找事欺负起络绎来。
在他们眼中,络绎这双紫瞳便是络绎应该挨打的理由,他们心中自然是知道络绎不是妖怪,因为妖怪不会像络绎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永远沉默寡言这么好欺负,但正是因为他们心中知道络绎不是真正的妖怪,所以他们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暴打络绎,把他当狗一样欺负。
打狗还可能被野狗反咬一口。
但打络绎却永远不会。
众人拳脚相加,甚至有人从院子的角落里捡来了一根木棍,高举木棍砸向络绎,木棍咔嚓一声断成了两半,众人纷纷叫好,满面红光,鼓掌欢庆,沉浸在暴力狂欢的海洋里。
听到白裳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众人这才停了手。
来人戴着帏帽,学徒见她一个小姑娘打扮,于是也没有将她放在心上,不客气地说道:“你算是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你多管闲事的份,给爷滚开!”
话音刚落,便觉得眼前黑影一闪,身上传来一阵剧痛,胳膊便被人拧断了。
学徒一声惨叫,疼得脸色发白,还未来得及反应,膝盖便被人从后面击中弯曲,学徒身姿不稳被迫跪到了地上,双手都被人从背后用强力钳制住,耳畔传来黑影冷漠危险的声音:“你最好对她说话客气些,不然下次我就不会只是拧断你的胳膊这么简单了。”
铁匠铺其余的学徒纷纷噤声,神色惶恐地看向这个突然杀出来的灰衣少年。
他的速度迅猛如同野兽,众人甚至都没有看清少年的动作,便听到学徒痛苦哀嚎的声音传来。
众人惊恐的眼神,仿佛是在大白天就到了嗜血的地狱修罗一般。
白裳裳一步一步走向他们。
铁匠铺的学徒们因为忌惮景砚所以纷纷低头闪避,如同潮水般退去,人群的尽头,白裳裳看到络绎倒在了地上,身体蜷成了一小团,衣衫凌乱,身上全是灰。
白裳裳走上前,弯下身子将络绎扶了起来。
“络绎,你没事吧?”
络绎的头发上沾了落叶,蓬乱的发梢落到白皙清秀的脸庞上,他的眉骨唇角和脸颊上都带着青紫淤红的伤痕,旧伤未好,就添了新伤,在白皙的脸庞上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一双妖异而清澈的紫瞳缓缓睁开。
纤长浓卷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暗影。
紫瞳里眸光盈动,有如缓缓绽放的空谷幽兰,他幽静地凝视着白裳裳的脸。
“贵人,你又救了小人一次。”
白裳裳伸手将他头上的落叶拂去,低声道:“救你的不是我,是景砚。”
所以你要记住这个名字,你们未来都会成为齐国最优秀的栋梁,声震寰宇的名臣。
一定要好好做朋友。
络绎抿了抿唇,妖异而清澈的紫瞳直勾勾地看着白裳裳,眉清目秀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执着:“如果不是贵人,贵人的朋友也不会出手救我,所以这次还是贵人救了小人。”
络绎眸光清明,郑重地说道:“小人谢过贵人救命之恩。”
白裳裳总觉得这逻辑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于是道:“不必放在心上,这都是景砚的功劳,你身上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医馆看大夫?”
络绎安静地看着白裳裳,心中幽幽地想,他怎么能不把贵人放在心上呢?
除了义父,从来没有人像贵人这样三番两次地救他,还不求回报。
贵人这么美丽,可她的心肠却比她的容颜还要美丽千倍万倍。
全世界最美好的词语都无法来形容贵人的美好。
络绎想,若是将来他靠铸剑赚到了钱,一定要造一座神殿,用来供奉贵人的金身神像。
他的心中充满了虔诚和感激。
络绎道:“小人的身体没什么大碍,这些我都习惯了。”
他从小恢复能力就比一般人要强一些,好几次被人打断了腿,不到半个月,他就又能正常走路了,义父说这是上天赐予他的天赋,用来弥补上天对他的不公。
白裳裳听到络绎的话,心中觉得酸涩。
她站起身来,隔着一层帏帽轻纱,对那些噤声的学徒们说道:“我是宣德侯府的二小姐,络绎是我的人,若是你们以后胆敢再次欺辱于他,便是诚心要和我宣德侯府过不去,明白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眸中的慌乱,原来这姑娘是宣德侯府的小姐,怪不得敢在他们的地盘上闹事行凶,众人哪里敢得罪这些舞刀弄枪的官老爷,个个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保证道:“小人明白,小人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欺负络绎,还请小姐放过我们这次,饶小人一命。”
白裳裳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将手中的铸剑书交给了络绎。
“这是我在书房找到的铸剑书,拿来送给你。”
络绎凝视着白裳裳,清秀而妖异的紫瞳里荡开一丝清浅的涟漪。
原来贵人今日过来找他,是为了将这本书送给他。
络绎双手珍而重之地结果白裳裳手里的古籍,妖异的紫瞳,深深地看向白裳裳秀美的脸庞。
“小人谢过贵人。”
“不客气,好好养伤,若是有事,随时都可以来宣德侯府找我帮忙。”
络绎看向白裳裳,郑重地点了点头。
紫色瞳仁里近乎虔诚的执念,变得更加的深沉幽远了。
贵人三番两次地救他,送他金银和书籍,他一定要报答贵人。
将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送给贵人。
白裳裳辞别了络绎,又去了王氏的铺子里一趟。
景砚和折梅想跟着她一起进去,白裳裳对身后的二人说道:“我娘的铺子里,应该不会有什么歹人,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进去交代一些事情,说完就出来。”
白裳裳说得在理,景砚二人并未起疑心,放任她一个人走了进去。
掌柜看到白裳裳进来,宛若看到了活财神,立刻笑靥如花地迎了过去:“小姐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你派人吩咐小人一声就可以了,何必劳您大驾亲自过来呢……”
白裳裳说道:“我就过来看看,没什么大事。”
掌柜眉开眼笑地说:“好好好,您慢慢看,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吩咐小人……”
白裳裳一边假模假样地逛铺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身旁的掌柜:“这几天店里的生意怎么样?”
掌柜笑道:“托您的福,店里的生意非常好,好多人都来店里询问新的澡豆什么时候上呢。”
白裳裳一顿,说道:“是吗?”
她转过身,对掌柜说道:“我准备再开一轮繁花澡豆的预售,你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收取他们定金,将名字和地址都登记在册,我会派人亲自将这些澡豆送到他们的府上。”
掌柜立刻灿烂地笑道:“是,小姐。”
白裳裳说完了这些,便辞别了掌柜,重新坐上了马车。
白裳裳坐定,对车帘外的车夫说道:“回侯府。”
车夫道:“是,小姐。”
车轮滚动,辘辘而行。
白裳裳闭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络绎现在在铁匠铺里,拜师学艺当铁匠,看似前途光明,未来坦荡,但实际上却还是在过仰人鼻息的生活。身负妖瞳,就一定会受到他人的欺凌。
这欺凌会跟着他一辈子。
就算现在这些学徒们因为忌惮宣德侯府的势力,所以不敢对络绎怎么样,但白裳裳又能靠宣德侯府的这点余威,威慑这群学徒们到几时呢?
她不可能保护络绎一辈子,她总要离开这里的,但在离开之前,她要替络绎做些打算。
络绎只有得到了权势,才不会被人任意欺负。
《皓雪满庭纷》里,络绎的义父死后,络绎卖身葬父所以才遇见了端王。
端王认为络绎的紫瞳,奇货可居,于是买下了他,收为门客。再之后,昭远帝夜夜噩梦,御医束手无策,直到后来紫瞳麒麟入梦,镇守龙渊,昭远帝才能酣睡至天明。
白裳裳不知道昭远帝失眠噩梦以及紫瞳麒麟入梦这两件事情,跟端王有没有关系。
但这两件事情,都是在端王买下络绎之后才发生的。
再后来,秋猎场上,络绎救了昭远帝。
昭远帝因为络绎的那一双紫瞳,破格提拔他,封络绎为禁卫军副统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因为络绎的瞳色,欺辱于他。
络绎就像是一只镇守皇权的神兽,从昭远帝到睿王,再到靖王,掌权者换了好几次,但络绎始终屹立在掌权者的旁边,四易其主,岿然不动,守护着大齐的皇权。
而如今……
络绎的义父,因为白裳裳活了下来。
这直接导致了络绎没有搭上端王这条线。
因此,白裳裳想要帮助络绎,让他重新和端王建立联系。
——她要亲手,把络绎,送到端王的面前。
——再次上演一场“奇货可居”的好戏。
原本辘辘而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白裳裳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帘外的车夫回答道:“小姐,前面有很多百姓堵在了路口,似乎是在看告示栏上的公文。”
景砚隔着车帘对白裳裳说道:“我去看看告示上写的什么。”
白裳裳一愣,道:“你去吧。”
过了一会儿,景砚回来,隔着车帘低声说道:“是幽州、南州、朔州这三州在招募兵丁。”
白裳裳静默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没想到招募兵丁的消息来得这么早。
白裳裳对外面的车夫说道:“这条路想必一时半会儿通不了,我们换条路回府。”
车夫领命:“是,小姐。”
一路上在马车上和折梅相顾无言。
白裳裳回到了宣德侯府。
回到院子里,白裳裳才突然想起来,要给景砚准备一些新衣裳。
她立刻派人去王氏的铺子,要裁缝过来,给景砚量身裁衣,命他们连日赶制新衣。
景砚任由白裳裳折腾,等折腾完这些,已经到了中午。
白裳裳和王氏白令望一道在正堂用过了午膳,回到屋里的时候,小桂正好吃完饭过来。
小桂说道:“小姐,哥哥要我问你,幽州、南州、朔州这三州,你想要他去哪里。”
白裳裳一愣,说道:“去幽州,在我的梦里,他去了幽州。”
小桂听到白裳裳的话,愁眉苦脸地说:“小姐,哥哥真的要去当兵吗?那他还能不能回来看我们?多久才能回来?到时候,我能去幽州那边看望哥哥吗?”
白裳裳不敢看小桂的脸,她挪开眼神,垂下了眼睫,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皓雪满庭纷》里,景砚在幽州驻守了四年。
四年后,鞑靼二十万大军进犯幽州,声势浩大,气吞山河,大有一举吞并齐国之势。
幽州的知州望风而逃。
景砚临危受命,带领一万精兵死守城门,誓死不退,他趁夜突袭,火烧连营,带领幽州一万精兵奋战了七天七夜,令鞑靼死伤无数,退兵千里。
再后来,靖王带领五万燕州铁骑,前来驰援景砚。
景砚和靖王强强联手,大败鞑靼于幽州。
再后来,景砚带着五万精兵,收复苍云十九州,驱逐鞑靼,荡平草原,世间无人匹敌。
六年后,建立丰功伟绩的景砚,衣锦还乡,回到临安。
整整六年,景砚一直都在外面打仗。
从未踏足过临安一步。
小桂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哥哥一定要去当兵吗?他可不可以不去?”
白裳裳低声说道:“我没有办法替你哥哥做主,你去问问景砚吧。”
小桂道:“是,小姐。”
小桂心情低落的离开。
白裳裳看向小桂失魂落魄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小桂将白裳裳的话,带给了景砚。
景砚放下了兵书,说道:“那我便去幽州。”
小桂伤心地问:“哥哥,你一定要去当兵吗?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景砚说道:“我若是不去当兵,那我这一辈子便只能是个家奴。”
小桂问道:“一辈子当家奴不好吗?有吃有喝,还有月钱拿,小姐待我们这么好,就像是亲人一样,小桂就算是给小姐当一辈子家奴,小桂也觉得开心。”
景砚低低地说道:“我跟你不一样,你不懂。”
小桂问道:“哥哥跟我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我会不懂?”
景砚低声说道:“你把你家小姐当小姐,我却不能只把她当小姐……”
小桂问道:“那你想把小姐当什么?”
景砚抿了抿薄唇,面容沉静。
他的眸光漆黑,宛若化不开的墨砚汇成的墨潭,幽远而深沉。
景砚轻轻地说道:“我想把她当娘子。”
小桂呆若木鸡。
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小桂气愤地说道:“哥哥你怎么能够对小姐有非分之想?!亏小姐还对你这么好,你竟然想娶她为妻?!你这是在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我要去告诉折梅姐姐,让她好好教训你!”
面对小桂的指责,景砚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波动。
他安静地看向小桂,漆黑的墨眸,幽暗得像是能够将漫天的星光,全部都吞没殆尽。
“如果我当上了大将军,立下功勋,再请皇帝指婚,那我娶她,便算不得是以下犯上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沉,宛若恶魔的低语。
带着诱人的信息。
景砚漆黑的墨眸,静静地看着小桂。
他轻轻的说道:“到时候,你家小姐就会成为你的嫂子。”
小桂说道:“哥哥你怎么能如此冥顽不灵,小姐怎么能当我…的……嫂子呢……”
她越说越恍惚,最后直接卡住了。
小桂被突如其来汹涌而至的幸福感狠狠地击中,立马变得头晕目眩,七荤八素起来。
如果小姐变成了她的嫂子……
光是想想都觉得自己泪流满面好幸福!
小桂被美好的憧憬冲昏了头。
她立刻丢弃了立场。
小桂神魂颠倒地说道:“……那哥哥你……一定要……加油呀……”
……
小桂对于哥哥要去幽州当兵这件事情,终于因为景砚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从失魂落魄的拒绝,变成了满怀期待的支持。她将景砚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死死地埋在了心里,谁都不敢说。
只在偶尔的时光里,小桂看向白裳裳的眼神,变得比从前,更加的热切和痴迷了。
白裳裳不知道景砚是如何说服小桂支持他去幽州的。
她也没有多问。
眼下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是白裳裳最想看到的。
本着纯洁的主仆之情,白裳裳去市集上买了许多兵书回来,全部送给了景砚。她还带着景砚去到成衣铺里,给他挑选了好几件合身的新衣裳,其中有一件是她最想看景砚穿的红衣。
可景砚不喜欢试衣服。
白裳裳好说歹说,就是说不动他换衣裳。
因指见月,见月亡指。
白裳裳见说不动景砚换衣裳,便也不执着于此了。
小桂将攒下来的金银全都换做了更易携带的银票,一针一针地缝到了景砚的中衣里。她在中衣里缝上了口袋,将银票全都装了进去。
因为银票太多,小桂缝衣服的时候,手指头都扎破了好几个。
她用小嘴含了含被扎破的手指头,仿佛不怕疼似的,继续低头缝着衣服。
每缝一针,小桂都会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一句。
“保佑我哥哥平安回来。”
织女姐姐,一定要保佑我哥哥平安回来呀。
景砚将自己的名字报到了官府,衙门的推官将他的名字写在了去往幽州的征兵册子上。
下个月,景砚就要随军出发,去往幽州了。
作者有话要说:白裳裳:你们一定要做朋友哦。
景砚、络绎:不,我们只想做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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