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 她只身来到杨城,单纯地想躲开大城市的繁华,一个人静心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忘记从前的不愉快。
以她的学历和工作经验, 在这座小城找到不错的工作, 过上安稳的生活并不难。但是, 所有用人单位在看到她简历后满意地点头,又在听说她已经怀孕后瞬间没了消息。
她面试了三个月,没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孩子快五个月的时候,她大着肚子站在一群面试生里,格外惹眼。
面试官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把她Out了。
从她来这里开始,街坊邻居对她的议论颇多。
一个长相气质都不差的女人, 大着肚子躲在这里, 难道不是某个大老板的情人被逼来这偷偷养胎的?她们表面上不说, 但私底下没少议论, 不然, 程安好不会连租一个稳定的住处都找不到。
最开始那段时间,她只能住在小旅馆。虽然花最多的钱住的标间,但小旅馆一楼和地下全是廉租房, 鱼龙混杂, 什么人都有。
经常她回来的时候,在旅馆附近的工地做工的几个单身汉就坐在沙发上盯着她,脸上的笑容很膈应, 还故意调笑着问她名字。
她只好尽量不出门,花钱给房门多安了一个锁,但依旧过得战战兢兢。
程安好知道,一切的源头多少是因为这个孩子,有他,她以后当单亲妈妈的生活也不会容易。
她去过医院三趟,每一次即将手术时,她的手覆上隆起的小腹,心里钻心一样疼。
母子连心,她能感觉他的心跳,像在可怜地控诉她的抛弃。
第三次从医院出来,她碰到了魏姐,她在杨城遇到的第一个贵人。
魏姐那年四十五岁,在医院门口卖高价盒饭为生。她经历过三次婚姻,每次离婚,或多或少都因为她不能生育,所以她很喜欢孩子。
程安好第一次进医院她就在门口注意到她了。这个女人怀着孕,身边也没家人陪着,气质打扮不像是本地人。她每次进医院一脸凝重,她多少猜到她要干什么,但又在一小时后看她依旧大着肚子出来时,她看笑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魏姐看不下去,她路过时拉住她的胳膊。
廉价的口红和眉笔,化在魏姐脸上,有几分滑稽和俗气,但她脸上的笑容真切热情。
程安好一愣,第一反应对她礼貌地颔首后,摇了摇头。
“大姐,不好意思,我不买盒饭。”
魏姐听了,张嘴大笑,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我看你也不是吃盒饭的人啊,放心,我不跟你卖盒饭。”
“孩子别打了,我看你已经来医院第三次了,每次要死要活地进去,还是完完整整地出来。”
“你是不是在租房子?我一个人住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我看你也不是乱来的人,不如就住我那去吧,我也是一个人生活。”
“放心,房租不贵,你把孩子生下来,我给你每个月减两百。”
“.…”
就这样,她总算在C城有了安稳的住处。
九个多月,孩子要出生了,都说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所以她用新号码给重要的人打电话报了平安。
打到岑英子手机上,那个女人哽着嗓子,在那边默了一分钟,之后,是熟悉的破口大骂。
“程安好,我觉得你脑子就是进水了,你都要跟他离婚了,你还留着这个孩子干嘛!”
“你一高学历高智商的新时代女性,以后带个拖油瓶,还怎么生活。”
“程安好,你他妈就是一见他许箴言误终身!”
“.…”
程安好没说话,她也觉得自己是疯了,但不为其他人,是她自己不舍得不要这个孩子。
岑英子骂累了,低头喝了一口水,挂完电话后马上给她打了一万块钱过来。
“我不知道你那破地方有没有好的月子中心,但既然决定要生,就跟孩子一起过好点。”
“养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这钱你必须收。”
“孩子干妈我定了,这算是他出生的红包。”
“.…”
岑英子依旧是说一不二的性格,程安好看着她最后发的那几条微信,心里一暖。
给陆真真打电话的时候,她听到她声音就在那边哭了,哭声惊天动魄。
擦掉眼泪,她还是絮絮叨叨跟她说着学校的事,最后有意无意提到那个名字:“程老师,许箴言……”
没等她说完,她冷声打断她,语调出奇地平静。
“真真,我不想听他的事。”
陆真真无奈地叹气,只好保持沉默。
三天之后,程安好意外接到来自新疆的小艾的电话。
不用想也明白,一定是他哭求沈老师,而陆真真在沈老师那读研,在老板的威逼利诱下,电话号码就到了小艾那里。
程安好是真心把小艾当朋友,寒暄几句,两人一切如常。
结果她没想到,一周后小艾背着行李,只身来到了杨城。
程安好无力地叹气,问他怎么找过来了。
他对她笑得白牙晃晃。
“你别忘了,我本科专业是计算机,根据电话号码查一个具体IP,稍微用点心就不算难。”
程安好颇为无奈地劝他回去。他在大学里继续干下去转了正,未来前途无量。
他咬牙,坚持不肯。
“学计算机是我爸逼的,说这个专业赚钱。这些年我在公司上过班,在学校工作过,但那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喜欢做饭,从小就想开一家餐馆,做我们新疆的特色美食。”
“大城市地皮费那么贵,我连门店都租不起,这儿挺好,我就决定在这开馆子了!” 他眼神晶亮,说的话不像瞎编,程安好也不好继续阻止。
最后,小艾还是留下来,租了魏姐她爸留给她的店面,开了一家新疆特色餐馆。他做事勤恳,物美价廉,很快在当地打响名声,加上离这里的几所大学很近,一到饭点,绝对爆满。
那年八月,盛夏最热的天,程安好生了,七斤五两的男孩。
她这一路颠沛,但孩子争气地长得很好。
他半岁之前,日夜颠倒,一到晚上就精神,哭个不停,程安好没睡过一个好觉,多亏魏姐一直在帮衬她。
别的孩子取名字多少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意味。在程安好这里,她实用地取给他取名“程知眠”,只想他晚上能睡个好觉。
魏姐笑她,说这名字乍一听不咋地,仔细看,又觉得还行。
孩子一岁的时候,程安好就出去工作了。
她大学好友温穗是霍氏集团霍总的太太,霍氏是医药界的业内标杆。温穗之前听说她跟学校辞职后,一直想挖她去霍氏做研发,刚好,霍氏在杨城建了一个分工厂,虽然没有完备的研发机构,但她也算在另一个领域找到自己职业的栖身地。
所以,程知眠小朋友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乖巧可爱,哪哪都招人喜欢。但他魏姨和艾叔叔,是照顾他最多的人。
他从小生得好看,精致漂亮得像捏出来的瓷娃娃。程安好之前有幸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眠眠简直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她这个十月怀胎的母亲,他只继承了她白净的肤色。
程安好之前带他去商场,他穿着魏姨给他淘的廉价T恤,小男孩眉眼里自带的贵气与矜骄硬生生把地摊货穿出高档童装的感觉,还被市电视台的人看中,邀他去上节目。
她婉拒了。
第一,孩子太小,看不出兴趣在哪,她不想过早定下他以后的道路。
第二,她不想让孩子曝光,有哪怕一点被他们发现的可能。
这几年,身边不乏有人给她做介绍,提得最多的,就是小艾。
不论对她还是眠眠,他一直多有照拂。但程安好私心一直把他当朋友,特意介绍过身边合适的姑娘给他,他也不拒绝,规规矩矩跟人见面,就是没有真正成过。
眠眠比普通孩子心思细腻,思想成熟些,他有跟她说过,艾叔叔带他出去玩,经常被问是不是他的爸爸。
问的人多有疑惑。小艾是土生土长的维族人,五官更加深邃,跟眠眠完全不像,但他对他,比真父子还真。
他当时爽朗地笑了,温柔摸摸眠眠的脑袋。
“借你吉言,我倒希望这小子以后是我名正言顺的儿子。”
程安好听了,一时愣住。
怀里的眠眠用小脑袋顶她。
“妈妈,我爸爸是在很远的地方吗?他不想我吗?为什么不来看眠眠。”
程安好噎住,黑暗中,她只能仓促地避开孩子澄明的眼。
察觉到她的不自然,眠眠赶紧凑上去,亲了亲她的脸。
“妈妈,我喜欢艾叔叔,如果你也喜欢他,眠眠愿意他当我的爸爸。”
程安好心一震,没多久,怀里的人疲累地打了个哈欠,小孩子进入梦乡总是容易。
她知道,眠眠一直羡慕邻居家的孩子能坐在巷口等爸爸下班回家,伸出小手,爸爸就能托起他在天上飞。
他有艾叔叔带他飞,但他,还是想被爸爸抱起。
那个晚上,眠眠做梦时几声呓语,都在叫爸爸。
程安好捂着胸口,无力地闭上眼睛,失眠了整晚。
***
今天是眠眠第一天上幼儿园,魏姐负责接送他,但程安好不放心,今天下班没住在员工宿舍,赶了回来。
牵着眠眠回到家里,厨房传来熟悉的饭菜香,魏姐已经在做晚饭了。
程安好打开电视,允许眠眠看一会动画片,自己撸起袖子,走进厨房帮忙。
魏姐看到是她,手里炒菜的动作不停,熏人的油烟气中,她咧嘴笑了。
“我跟你说,今天我去接眠眠,幼儿园老师不停跟我表扬他。”
程安好拿起刀开始切菜,也笑。
“说他什么呢?”
“说他聪明,人长得乖小嘴巴也会说话,在幼儿园里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
“他嫌小班的课太简单太无聊,自己偷偷跑去大班听课了,结果他的汉字和数学,做得比大班的孩子还好。”
魏姐说到这语气也带了几分骄傲。
“老师说他完全可以跳级,去读大班也没问题。”
程安好笑着点头,关于这点,她不意外。
眠眠本来就聪明,上幼儿园前她也一直重视他的早教,提前教了很多。
“跳级还是再说吧,他还小,还是按部就班跟同龄孩子在一起比较好。”
魏姐点头,觉得在理。
过了几分钟,厨房的门被一只小手咚咚地敲响,她们转过头去,就看到程知眠捧着一朵小红花,大眼睛薄嘴唇,笑得像朵小葵花。
他朝她招手。
“妈妈,你蹲下来。”
程安好弯弯唇角,照做了,只见他小心地把小红花别在她鬓角。
“这是老师奖给我的小红花,只有最乖的孩子才有哦。”
“妈妈戴上真好看!”
她笑了,劣质塑料花磨着她耳后细嫩的皮肤,不太舒服,但她没取,温柔地揉他脑袋。
“谢谢眠眠!”
魏姐看完全程,在一边哼口气,瞪了眼程知眠。
“小没良心,魏姨的呢?我好心接送你,你就只记得你妈。”
眠眠弯着大眼睛,讨好地对魏姐笑。
“下次的小红花一定给魏姨!”
“.…”
不大的厨房,一室温馨。
饭做好后,程安好去客厅叫他,发现他窝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很乖地给自己盖上了毯子。
程安好叹气,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准备把电视暂时关了时,动作顿住了。
眠眠比较早熟,不喜欢看同龄人喜欢的幼稚动画片,她是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把电视调到了电竞体育频道,里面正在放一部纪录片。
纪录片里的人,她很熟悉。
转头再看向沙发上熟睡的眠眠时,程安好心情复杂。
血缘,有时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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