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怎么样?一切还好吗?”
因为下课前两节课是体育,男女分组上,所以男生们还没回来。良子坐下在本应属于双胞胎的位置上,扭身把手肘支在我桌面,关心地询问道。
良子所说的昨天怎么样,是指原定于昨天晚上、我和父母久违的聚餐。
真的是很‘久违’的聚餐。我确实已经很久没亲眼见过我的父母了,因为他们是热爱冒险并且居无定所的水手……
才怪!他们只是不住在日本而已。我们一直都不是住在一起的。怎么说呢,猫泽夫妇之间是典型的政治联姻,他们两人的关系不太亲密,我们的亲子关系也没一般家庭那么好。
六岁那年,我在父亲安排下和现在的管家从俄罗斯来到日本定居,那之后、我就没接触过他们了。刚好他们前几天来日本的分公司视察情况,于是顺理成章地打算回来看看我。
四舍五入的话,我们分开快有十年了吧,他们应该连我的脸都忘了才对。
我叹了口气。
“嘛啊,就…一言难尽。”
“…………
……爸妈对你说了什么吗?”
良子看了我的表情,也猜到大概没发生什么好事,于是眉眼间带了几分担忧。
见她硬是犹豫了三节省略号才说话,我也不甘示弱,沉默的同时心虚地把视线投向斜后方,避开良子的视线。
“…………
……他们临时有事没来。”
见我也纯熟地停顿了三节省略号,良子楞在原地,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在观察我的反应,思考该如何安慰我:
“…………
……这哪里一言难尽了?”
嗯,最后选择了吐槽呢。竟然放弃安慰选择了吐槽呢。为什么又来三节省略号?!
良子啊,对你的朋友(我)温柔一点吧!我可是承受了期待落空的悲伤哦?!许久才能和父母见上一面的我,竟然又一次地期待落空,就算不请悲伤的我吃饭,至少也该给我一个充满关爱的拥抱……
……啊哈哈哈,开玩笑的。
事实上,我也并不是那么期待他们来,倒不如说从管家口中得知有这个晚餐会面时,我其实紧张得不行。我甚至花了好几天来做心理准备,以防止自己在听到「你的婚约定下来了」「要转校到俄罗斯」「你被逐出家族了」「猫泽家破产了」之类爆炸性新闻时休克昏迷……
说我是以赴死的精神去出席聚餐的也不为过。
于是昨天一得知他们又改了主意,我的身体就先一步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什么失望啊、难过啊之类的心情完全要靠边站。根本就是喜多于悲。
也不能说我绝情,我本来就对这边的父母没什么概念,只依稀记得是不错的人。感情的亲疏从来都是双向的。而我真正想见的家人,已经没可能再见面了。
嘛,那些感情和回忆会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陪我走下去的,所以我也并不是特别感伤。
真正让我觉得一言难尽的是!
昨天!!
取代我父母出现在饭桌上的!!!是常陆院家两活宝!!!!
他们甚至比我更早知道我爸妈不会出现。平田发放资讯的优先顺序实在太奇怪了!他说,他怕我伤心,所以知道消息后就先找他们商量,还跟我说「馨少爷光少爷是担心小姐会失望、才特意来探望你」,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我真的搞不懂平田管家到底是缺心眼还是坏心眼。都过了这么久,再怎样也知道我和双子之间的相处模式并不那么和谐吧?绝对是在帮着双子给我添堵……
天凉了,我还是认真考虑一下解雇他吧。
——“平田都跟我们说了哦,说冬海其实是很怕寂寞的,不抱着娃娃睡觉就会哭鼻子。”
“什么什么?真可怜啊~睡前要不要我们帮你泡一杯热牛奶啊~乖乖~”
“那、那、那是两岁之前的事好吗?!”
脑海里浮现出双胞胎那两张奸险的笑脸。每次!每次都是这样!我越是心急地去反驳,他们就越是一副被我的反应取悦了的样子……!我已经很努力学着不给反应,但有时就是憋不住啊——
真的,好想打他们一顿。
和良子又闲聊了两三句,我就郁郁寡欢地离开了教室,准备前往美术室。
今天的部活体验目的地是美术部。良子对美术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今天我是一个人过去。美术部的部室在高等部的校舍,由于我还蛮常去那边图书馆,所以多少对路程有点印象,配搭问路,也不会太难找到路。
当了路痴这么多年,只有一件事我是明白的:如果不会走就老实说,不要老说自己会走。
作为遵循教典的成果,我成功地抵达了南边的走廊,敲响第一美术室的门后,来迎接我的人……
一个都没有。
怎么回事,难道我又走错了?
开始怀疑自我后,我探头看清楚挂在右上方的门牌,确认自己没眼花后更加疑惑。里面那么安静,总不可能听不见我敲门的声音吧?真奇怪啊,我明明用邮件跟美术部的学姐联系过了……虽然她没回复。诶?难道没有收到吗?
犹豫着要不要推开门看看的时候,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猫泽同学?你在美术部门口干什么?”
出现的,是曾被我在心里评价为「并不算帅哥」的美术老师。其实这样说也有些失礼,他长得一点都不丑,只是穿得太随性了,很像那种特别潦倒的街头艺术家。他一边说话,一边敲了敲自己的头,就差没来一个诶嘿(吐舌)。这个人的性格很难捉摸……
说起来他好像确实在美术部当指导老师?
我无视了他的恶意卖萌,对他点头打招呼,然后询问。
“伊吹老师下午好。那个,我是来体验入部的。”
“哦?大名鼎鼎的猫泽同学终于也光临我们部了吗~?老师们都在讨论你呢,初二那个到处体验入部的家伙!”
伊吹老师托了托他那金属细框圆眼镜,说话的强调有种刻意扮演的滑稽感。
“诶?!真的吗?”
老师们在暗中关注我吗?!总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真的哦。”
老师边笑,边推开美术室的门。我顺势往里头一看,美术室里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哎呀,我又忘记了,这周的部活是写生呢,大家应该已经出发了吧~。”
这下恍然大悟了。还以为是我记错日子,原来是他们去了写生啊!这么冷的天气还离开有暖气的校舍到外面写生,这就是所谓的为艺术献身么,看来美术部的人们也是相当认真……
糟糕,如果我迟到太多的话会被认为是不严肃的人吧?
“那个,伊吹老师知道写生地点在哪里吗?”
“嗯…昨天部长交申请书的时候,好像说是罗浮宫?”
老师微微眯起了眼,摸着自己没剃干净的胡渣,不一会儿朝我歪了歪头。原来是罗浮宫啊~是个好地方呢!得赶快过去才行。
“原来是罗……诶?什么?”
“罗浮宫。”
“——罗浮宫?!”
“是的哟。”
“法国的那个罗浮宫?!?!”
“是的哟!”
——等等?!这个地方现在赶不过去吧!
面对用好像在说「附近的公园吧」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出「罗浮宫」的老师,我震惊得张大了嘴,下巴快要掉到地板上——这樱兰高校美术部也能出个漫画了吧!周末自主去罗浮宫的学校社团绝对不是盖的啊!
这跟公关部有得拼的随心所欲程度令人敬畏,果然樱兰高校人均疯狂富翁……
“去法国写生是……昨天才申请的…?”
这种程度的远游起码要提前几个月安排吧?!震惊之余,我再度向老师确认,而对方笑着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行动力对艺术家而言是必须的,部长那孩子很懂呢,有灵感的时候就要马上动身。猫泽同学也要记得、有想画的东西时要马上动笔哦。呀~不过话说回来,猫泽同学竟然对美术部感兴趣,看来我们美术部又要有一员新的大将了呢!”
老师带着欣慰的笑容开始对我说起道理。总感觉他这番话要么是彻底的歪理,要么就是真理,而我竟然分不出来到底是哪边……不不不,竟然随便跨越8小時的时差去满足自己的心血来潮什么的,这,这也太——
也太酷了吧!?给我点时间接受这个设定啊!
陷入这个消息所带来的震撼之中,我浑浑噩噩地和老师告别后,就启程回教室了。
平时来高等部的时候要么是和良子一起参加活动,要么是跟馨一起去图书馆,今天自己一个人过来,没人跟我聊天,我只好看看周围的景色。
到了这个季节就很难看见蓝色的天空,周围都理所当然地灰蒙蒙一片。
冬季的天空就是给人这样的印象呢,阴阴沉沉的。让人提不起干劲……
诶?等等?刚刚是不是有架飞机起飞了?而且上面还用艺术字写着‘美术部专机’?!美术部到底是什么组织啊!!
被二度震惊后,我拍了拍自己的脸激励自己,然后准备跑回去初等部。樱兰作为有钱人学校,室内自然有全面的温度调节系统,基本上四季恒温。不过一旦到了室外,寒风的存在感还是很强烈的。
一到达有暖气的地方,我就马上有种全身瘫软的感觉,像解冻了的年糕一样。啊——突然有点想吃年糕小豆汤了。
从寒冷的室外回到室内,身体暖起来的过程中,我的意识也开始有些飘散。我逐渐偏离了路线,没有直接回教室,无意识地跟随着人潮拐进一条不知为何人很多的走廊。
发了好一会儿呆之后,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并不是说钢琴的声音突然响起,只是我一直没注意到而已,走进走廊后,虽然人影多了、却诡异地越来越安静,才使我终于不得不发觉了这些声音。
我这种不通音律也没有乐理知识的人能听出来的乐器,大概也就剩下钢琴了,其他的管弦乐器完全分不清楚。尤其是吹奏乐那个部门,对我而言不管哪个都像喇叭……
现在正流淌的这首曲子——这些钢琴声所交织的旋律,对我而言很好听。真的很好听,也许是冬日午后的氛围反过来使这首曲子听起来更温暖吧。打个有点相反的比方、这首歌就像是在夏天喝加了冰的柠檬梳打,汽水噼啪噼啪地流入喉咙,反正就是那种舒畅的感觉。
总之,让人很想继续听下去。演奏者一定是个很端正、清新的人吧。
开始有些好奇是谁在弹奏,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沿着走廊前进,钢琴乐声渐大,当我即将途经那个没有关上门的房间时,我隔着人群往里面瞄了一眼。
这一瞄,不得了。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金毛。
音乐室的窗户朝着西方,刚才一路都没碰着的阳光从这里的窗口透了一些进来。自然光让窗框的投影落在穿着白色制服的他身上,一道一道的,有时窗外飞鸟的影子掠过他身旁。在画面中心的须王环半合起眼,骨节分明又白皙的手在钢琴键上游走着,同时身躯随着旋律自然地摇晃。他投入得就跟想把一切都倾注进乐曲似的,连空气中飞鸟展翅时那些扑簌、扑簌的声音,都成为了他演奏出的音符的和音,被乐曲包容了。
那一刻,明明室内也站着好几个人,可是你会发现,你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因为你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正在演奏的少年吸引住——就只是因为他在那里。所以你没办法移开视线。
“须…。”
差点没忍住直接在门口把他的名字叫了出来,但这个氛围成功刹住了我。这个画面就像漫画跨页彩图一样,不适合有任何一句台词,就算有,也必须是必杀台词……
哇……我终于见识到了原作的名物之一,须王环的钢琴。
不愧是有着钢琴小王子设定的男人。漫画里环的琴艺被作者说得很厉害,连冷酷无情(误)的凤镜夜也被他的钢琴感动过。我以前还一直想着‘不就是钢琴演奏嘛’,但今天亲眼见识,终于懂了原因——主要是他弹起琴时的样子!再配上音乐,确实是有着BUG一般的攻击力啊!整个画面就像是个艺术品。
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久违地再次深刻认识到我果真是活在漫画的世界里。太可怕了,刚才我只是看了一眼,脑内就好像自动生成了一篇夸奖他的小作文,实在是太可怕了。这就是连隔壁家小孩(此处特指凤镜夜)都听哭了的音乐吗?!
太多人站在门口围观,我只好悄悄地退到旁边,隔着音乐室的窗户往里面偷看。这个角度的话只能看见钢琴,极其偶然能看见环淡金色的头顶,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而冒出一个小角。渐渐地旋律好像和刚才有些不同了,节奏也一点点慢了下来,听着让人有些揪心,却依然美好……
“须王前辈真的很有才能呢,音色充满了感情。”
“咿?啊,是、是的。”
听得入神时,隔壁冷不丁地有人说话,把我吓了一大跳。转过头一看,一个银白色短发、气质文雅的清秀少年不知何时开始站在了我身旁,和我一起当围观群众。
少年似是意识到自己吓着了我,马上对我鞠躬道歉:
“突然搭话…吓到你了吗?不好意思猫泽同学……”
他恭敬的态度另一意味上又让我受宠若惊了,于是我马上对他摆摆手示意。
“没事没事没事,逢坂同学不用担心,啊哈哈。”
得到我的回复后,他抱歉地笑了笑,和环相似的紫色眼眸因而弯起,然后没再说什么,转回去继续入神地听环的演奏。
没想到会和他说上话……这位逢坂同学也是个校园偶像级的人物,他是FSC会社的少爷,而且还是独生子,他的家世即使是在樱兰里也是杠杠的。我和他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没怎么说过话,只知道他有个粉丝会,会员暗地里管他叫so酱。
嗯,樱兰高校里有很多奇怪的粉丝同好会,基本上一个人的气质和颜值达到某个标准后,他的粉丝会就会自动产生。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良子几乎渗透校内所有的粉丝会,而且在每个组织里都是骨干成员,还常常跟我分享她的动态。
这就是传说中的「DD」吧……良子搞不好也是个传奇人物。还是说其实大部分同学都是这样的?其实我才是和时代脱节的人!?
我又偷瞄了一眼正沉醉于环的演奏的逢坂少年,然后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流下了泪。可能是我被分散了注意力吧,其实周围的人很多都落下了泪水。
我手忙脚乱地翻口袋找纸巾,结果找遍外套和裙子的口袋都没有。这些东西永远在要用时才没有……我的动作被so酱留意到后,他像是小动物受惊一样,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啊、让你见笑了……抱歉。”
“不不,我才是,总感觉很抱歉……”
输了!在女子力的较量上输得一塌糊涂!!我一边被so酱的细心震撼,一边尴尬地扯开话题。居然让so酱对我道歉了两次,罪恶感好重……
“啊、啊哈哈,逢坂同学很喜欢音乐吗?”
少年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他苦笑两声,道:“猫泽同学说得没错。我大概还是喜欢着音乐的。”
“啊——这样啊,这不是很好嘛,有自己喜欢的东西。”
“……,是呢。我也觉得,能喜欢上音乐真是太幸运了。”
欲言又止的so酱让我觉得他似乎还有没能说出口的话,不过大概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没打算问。话虽如此,我同时又认为,他应该很真诚地喜欢着音乐。
他话里有强烈的「即使如此」的感觉。我也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我觉得能有「即使如此」的想法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这代表着他的心意有多么坚定。作为同学,我就默默祝他能拥有自己想要的未来吧。
我又看向音乐室里。伴随着慢下来的旋律,乐曲最后以一段流畅的连音,清脆地完结了。周围响起掌声,我也跟着一起鼓掌试图混入其中,我看见演奏完毕后环站了起身,走廊上他的观众们鱼贯而入,全部涌到他身边去。
愣神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和人群中心的环对上了眼。
他对着我微笑了一下,我马上回过神来朝他挥手示意,但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因为他很快又回过头去回应围在他身边的粉丝们。
有时我会忘记须王环其实很受欢迎的事实。现在他还没创建公关部,他的形象还是非常正面且起码是正常的,所以这时的爱慕者好像比后来还多……真是的,我怎么能忘呢?!虽然平常的他确实相当脱线,又自恋,又会添麻烦,又孩子气……但他身上还是有很多闪光点的!嗯!毕竟是男主角啊!!
就例如刚才的演奏。弹起钢琴的环真的很有校园王子的风范,乐声回响不绝,余音袅袅。
我好像有点理解伊吹老师说的话了。
☆
哎呀,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匆忙前进之际不经意就迎来了在日本第一个冬天呢,真让人感慨啊~。
已经是十二月了。
十二月的巴黎总是下着小雨,间中还有雪花飘落。
不知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呢。气温一低,母亲的手脚就会很冰冷,我不在她身边,希望有人叮嘱她别在花园散步太久。
——和法国一样灰蒙蒙的窗外景色提醒着我,不论彼此身、心的距离相隔多远,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明明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然而为什么我却如此的优秀!?啊,再灰暗的天空,也会被耀眼的我照亮吧。冬季的忧郁注定跟我无缘!面带笑容生活下去吧。
而且,说到冬天,那就是被炉吧?!家庭和睦的象征、冬天的主角!没有被炉的冬天是不完整的,得叫镜夜赶快把被炉拿出来!最好这个周末就布置好……还有,我竟然忘了提前约他一起跨年?!虽然还有大半个月,但镜夜那么抢手,说不定很快就被其他人订购了!
还要邀请小冬海!如果冬海也来的话,镜夜应该也不会那么抗拒才对~
……不,大概还是会抗拒吧……但是镜夜就是那种口硬心软的人,所以没问题的吧?嗯!就这么决定了!
我计划着该如何邀请镜夜,苦恼地看向了他空着的课桌。今天也不在吗……
镜夜是我们班的委员长,常常被老师叫去讨论很多事情,就连今天也是,下课后依然被班务占用自己的时间。还要好一会儿才会回来吧?
反正还有时间,干脆现在去找冬海好了。不过不知道她在不在教室,最近她好像一直在不同的社团体验入部。因为少有初二的学生这么快开始考虑部活的问题,加上她那彷如把社团当成旅游景点、每个都打卡体验的独特作风,她的传闻还流传得挺开的。
这么快就想到了社团生活的部分,不愧是冬海!我很敬佩她对美好校园生活的期许和干劲!噢~我身为她的前辈,更不能输给她!我也要去参观社团!!不过要参加社团的话,还是创立一个前所未有、度身定做的新社团更符合我的风格吧?该好好想想了~
啊、说起来!
冬海之前去家政部体验入部时,明明说好了会拿成品给我试吃,最后却说着‘全部送给另一位认识的前辈吃了,抱歉’什么的,把事情一笔勾销了。冬海竟然还认识了其他的「前辈」,而且优先度还比我高……到底是何方神圣?一定是很有前辈风范、成熟稳重,做事有条不紊的人吧。还爱吃蛋糕,那就是平易近人?冬海觉得他更有前辈的气场、所以才忘了我们的约定,投向了那位前辈……绝对是这样。
惨了惨了,现在想想、我确实没有做到前辈该做的样子……即使冬海会称呼我做前辈,也会好好地用敬语,但偶尔总会觉得她看我的视线并不像后辈看前辈那样。
我身为前辈的威严有危险了,必须要挽回……好、之后一定要向小冬海展示一下我的风度,让她知道我也是个值得依靠的前辈!
带着决心和干劲来到2-A班的教室,探头看进教室时不意外地发现冬海不在座位上。倒是有不少可爱的女孩子们发现了我,还被我吸引住了。我不吝啬地向她们展露笑容,然后就看见她们同样也绽放出微笑,啊,大家都好可爱,感觉连自己的心情也变好了——
直到我和常陆院家的双胞胎对上视线为止。
现在,我也算是习惯了被他们用不友善的目光注视。即使还是有点被吓到了,但我还是很快调整好状况、对他们展现了慈爱的微笑,还挥了挥手。怎么样。这样的我很成熟吧?我简直呈现了完美的前辈风范,见识了之后他们也该理解我的魅力了吧!
然而事与愿违,只见顶着粉橘色齐刘海锅盖发型、精致得像油画的两个少年朝我做了个不可能出现在油画里的嚣张鬼脸。可恶!绝——对又被小看了!
我不甘地握紧了拳头,但当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悻悻然地离开。虽然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猜到他们敌意的来由,但总感觉他们更像是不问缘由地把我当成出气筒……为什么啊?就这么讨厌我吗?
闷闷不乐地准备回教室继续等镜夜时,突然嗅到了空气中熟悉不过的淡淡花香。玫瑰甚少在冬季开花,但这香气不像是人工的。我四处张望,结果在我走来的方向看见一高一矮两个捧着玫瑰盆栽的身影,而矮个子头上梳着两个极具标志性的尖角发团。
啊、那不是冬海吗?
竟然拿着盆栽……今天是去了园艺部吗?
比起这个,居然被我在这里撞见了……这一定是命运吧!
情绪高涨的我想都不想就上前打了招呼。
“哟!”
“?!啊、前辈,午,午安……”
被搭话的冬海好像做坏事时没有经验、怕被发现的初犯一样,全身一激灵,差点弹起来。啊咧?我吓到她了吗?前辈吓后辈什么的……好像很不好吧?!糟糕,得马上弥补。
我站直身子,故作严肃地咳嗽两声,再用相对平稳的语调重新开口:“午安,猫泽同学。你要拿到哪里?让我来帮你吧。”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前辈的风范!
然而我没等来她崇拜的目光,只见她的嘴角抽了抽,“不、不用了…”地拒绝了我。咦?为什么拒绝?难道我的形象这么不可靠吗……?
倒是她身旁的伊吹老师笑着开口了。
“哎呀,这不是模特君吗~?”
伊吹老师是我们班的美术老师。他好像也是2-A,也就是冬海班上的美术老师。上次在他的美术课我担任了人像画的模特,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才叫我模特君吧。
“哦哦!伊吹老师下午好。你们在做什么?”
“帮了猫泽同学一点忙,作为回报托她帮我做点事哟。”
老师笑眯眯地回答道。他解释了事情的缘由,原来他们刚刚从温室里‘借’来了用作当素描参考的玫瑰花,准备搬去高等部的美术室。这之后还要整理颜料,做一些琐碎的工作。
“老师,不问自取不算借……”
伊吹老师说着说着,冬海默默地提出了抗议,但伊吹老师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边笑边说‘不要那么死板嘛’。竟、竟然没有得到同意吗……难怪冬海这么一惊一乍的。
不过,帮后辈分担不情愿的工作不是也很有前辈风范吗?
“还是让我来帮忙吧?”
我说着,不由分说地伸手想从冬海手上拿过盆栽。怎能让后辈,而且还是女孩子做这种粗重的事?这些事就该让身为绅士的我代劳。
冬海见我坚持要帮忙,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妥协:“……那就麻烦前辈了。”
“这就对了——嗯?”
伸手接过盆栽时,指尖不经意碰到了冬海的手。
“你的手好凉。”
大概是因为刚从室外回来吧,冬海的手还没有暖和起来。这可不行!
我把刚接过的盆栽放在一旁的地上,伸手握住正不知所然的冬海的双手,稍微拉到自己面前、然后轻轻地呵气,想借此捂热她的手。说来奇怪,冬海给人的印象是体温高、相当活泼的小孩子,但实际上她却是低温体质。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伊吹老师突然在隔壁吹了下口哨。)
“这样应该暖和一些了吧?”
觉得差不多后,我就松开了手。以前常常像这样帮母亲焐热双手,然后她就会笑着用暖和起来的手摸摸我的头。
“……谢谢前辈。呃……环前辈的手很温暖呢!”
冬海点点头,还称赞了我。哦?我一定是表现得很稳重吧!哼哼,我有心的话这些简直小菜一碟,很快我就能重回冬海「前辈排行榜」的第一名了!
正当我得意时,旁边传来哐当的声响、以及女孩子的低呼。转头一看,一个女生正跌坐在地上,表情还有些痛苦,应该是摔倒了。旁边的玫瑰盆栽翻倒在地,泥土撒了一地,花盆也破碎了。看来是被花盆绊倒了。
我马上伸手去扶起那位跌倒的女孩子。“真是万分抱歉,因为我的疏忽而让你跌倒……你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的!比起这个,真的非常抱歉,都怪我没注意到花盆的事……”
女孩慌张地道歉,站起身后整理着裙摆。
“别这么说,美丽的小姐。鲜花可以再栽种,独一无二的你如果受伤了,我会更加难过。”
我表达着对她的关怀,想消除她的不安,结果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再次向我道谢后,她就离开了现场。真是个可爱的人。
啊、糟糕,花盆……
后知后觉想起又搞砸了一件事,我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刚才被我遗忘的冬海和老师。伊吹老师和我对上视线后再次吹了一下口哨,而旁边的冬海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看着地上的惨况。
“……”
不妙,真的不妙,我的前辈形象……
这下在冬海的心里、一定充斥着‘须王前辈这个人真是又脱线,又自恋,又会添麻烦,又孩子气’之类的想法吧?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啊!我该怎样才能解释?!
“须王同学不要放在心上,本来老师也只需要一盆花,只是老师比较冒失、怕自己会出意外,才叫上猫泽同学保险一点而已。不要在意~老师等会儿就叫人来收拾。”
伊吹老师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安慰着我。我可能真的消沉得很明显,连冬海也说着“前辈,don’t
nd”地拍着我的肩膀想鼓励我。
“真的很对不起……”
作为弥补,我跟着老师和冬海一起去美术室帮忙。移动时她提起了上周的小插曲。
“对了前辈,上个礼拜五怎么突然在弹钢琴?”
“嘿嘿…那个是上完音乐课后、同学和老师都说想听更多,我不好意思推却,所以就献丑了。冬海也听见了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揉着后脑勺。原来冬海有一起听吗?那时感觉隔着人群看见了她,但她很快就离开了,还以为她只是刚好路过呢。是吗,原来她也一起听了啊……
“是的!环前辈的钢琴真的弹得很好,让人憧憬呢!”
冬海笑着说道。啊、笑了!今天第一次!
果然冬海还是尊敬着我的吧?!太好了,我还没有变成废柴前辈!
“喜欢的话,下次弹冬海喜欢的曲子吧?”
趁着有机会,我努力地想要表现自己。如同我所期望的一样,冬海睁大了眼睛,一副很惊喜的样子:“诶?!可以吗?谢谢!让我想想啊……”
竟、竟然说谢谢……竟然因为这种事而开心,这家伙,真是个好孩子——!
与情绪高涨起来的我相反,冬海摸着脸陷入思考,多半正在脑内选喜欢的乐曲。她时而露出一副‘就是这个了’的表情瞪大眼睛,但往往又很快换成‘不,还是算了’的表情,苦恼地闭上眼睛、眉头微微皱起。居然在这种地方认真,怎么这么可爱?!
“啊哈哈,还是弹前辈喜欢的曲子就好了。我不是很知道有什么曲子呢……”
“……那么、下次让我把我喜欢的曲目表演给你听吧!”
看着她带着歉意的呆滞表情,我忍着捉住冬海好好摸摸她的头的冲动,继续营造沉稳前辈的形象。此时伊吹老师也加入了话题。
“真好,老师也想听~刚好等下也要去音乐室,不如就今天吧?”
“恭敬不如从命!”
一口答应下来后,我笑着转头看向冬海。而她瞪着伊吹老师,眼神不可置信又无奈,伊吹老师只是朝她吐了吐舌头,颜面上流露出一种恶作剧成功的愉悦。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事吗?
话说…为什么要去音乐室?不是去收拾美术用品吗?
……
……
“——搞定。谢谢须王同学跟猫泽同学的帮忙啊~”
花了些大概20分钟在美术室帮忙做琐碎的工作,完成后看着按照色相环排列整齐的一管管颜料,有种不得了的成就感。至今为止都没踏入过美术的领域,但说不定我在美术方面也很有天分?一定是这样,我就是天生的艺术家。毕竟我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呢!
我是上帝造物时的错误……啊,为什么要创造完美的我——
“那我就先走了。”
冬海想偷偷溜走的时候,我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幸好眼尖的伊吹老师叫住了她。
“猫泽同学?我们还要去第三音乐室拿回你的画、还有听须王君演奏啊~”
她本来正蹑手蹑脚、以那种只有喜剧里才存在的夸张姿势离开,听到老师的话后一颤抖,还是放弃逃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画?”
我抓住话里的重点。冬海画了画吗?为什么会在音乐室……?
“对呀。上个礼拜五猫泽同学特别指名想去第三音乐室画画,嘛、本来这是不允许的,但看她那么有干劲,我就破例帮她开了门。猫泽同学一口气待到七点才舍得走呢~”
“老师!你自己明明说绝对不能暴露的啊?!”
老师像是发现有趣的事情后穷追猛打的小孩子一样,愉快地一合掌,笑得眯起了眼睛。而冬海则表现得有些焦躁。冬海看来很不擅长面对做什么都漫不经心、非常飘忽的伊吹老师。伊吹老师则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冬海的焦虑一样,依旧打着哈哈:“是吗?我这样说了吗?但是他是须王君诶,可以有特权吧?”
“哈…?是这样吗?那个,为什么是第三音乐室?”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继续发问。
“这个啊,猫泽同学说因为那里是命运的地方哦。老师追问的时候她也不肯多说,须王君自己逼问看看吧?”
伊吹老师抓住想逃跑的冬海的后衣领,轻轻拉回到我们中间。我不解地看了看她,再看了看伊吹老师,仍然是一头雾水。冬海看起来好像有很想隐瞒的事……难道,难道她跟伊吹老师在音乐室里做了什么事情吗?!那种《铁达尼号》里rose和jack做的事情?!
“不……那个……我只是想找台钢琴当参考对象!第,第三音乐室……是……因为,因为三是我的幸运数字,没错!那天的星座占卜说的哦!”
冬海牵强的解释让我的想象一下子跳跃到新的维度。难道……难道……?!
我用极具深意的目光瞪向伊吹老师,正思考着要不要冲过去拉着他的衣领质问他,就听见他施施然的声线:“那么选须王君当画的主角也是占卜说的吗?”
“……哈?”
画……?
选我当主角?
我迷茫地看向冬海。她不知何时已经以电视里常见的土下座姿势跪坐在地,没有抬起头,一直在碎碎念:
“对不起。我错了。我该先问清楚再画的。这样一定很奇怪吧……擅自把认识的人当成画作的模特儿什么的。对不起前辈!我只是觉得前辈弹琴时的画面很好看……”
啊,原来是这回事。
大概理解了事情后,我赶走了我刚才心里的所有妄想,安心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道歉啊!倒不如说你这么懂得欣赏我,我实在是相当感动!果然冬海也觉得我的美貌就像画一样吧?”
哼哼…看来我在冬海心中还是很有地位的嘛!她一定是平常就用那种看待艺术的目光来看待我。啊,我真是太罪恶了,竟然无意识中散发出绝伦的美感……今天我又再一次认识到这件事……
“哇~须王君看起来超级开心的,猫泽同学你就该早点说出来的。”
“都怪老师,又打开了他的开关了……”
沉浸在对自己过于美丽的罪孽的反思,我又没有认真听两人的谈话,满心都在想象着冬海笔下的我。不知在她眼中的我,会是怎样一副姿态?只有一点是确认的……只要画中有我,就一定会是世界名画一样的画面。
不过为什么要特意来高等部的音乐室作画?这就是艺术家的怪癖吗……?
不知不觉间已经抵达目的地,伊吹老师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间门。我还在看门牌,虽然这里是走廊尽头的备用音乐室,但仍然有被好好地清理,连门牌上也没有一点灰尘,完全不觉得脏。
“欢迎来到第三音乐室。”
伊吹老师打开灯后,我看见教室里空旷得有些冷清。与其他教室一样整齐的落地窗对着中庭,唯一陌生、新奇的是窗外的风景。啊,从这里看出去原来是这样的。
不过这里,感觉只是个普通的教室。这里就是「命运的地方」啊,总感觉有点微妙……
嗯?
四周环顾后,一架巨大的钢琴映入眼帘。上了白漆的钢琴反射出的光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暗哑,反而有了高级感。这台钢琴……
我走到钢琴椅前坐下,按下几个琴键想试试音色,琴音不负期望地很清澈。如果这台钢琴的话,应该能好好弹奏的。
钢琴旁边是拉开了的布帘,以及一个在音乐室里显得有些突兀的画架。
“那就是冬海的画了吧?”
刚想动身走过去,冬海就冲了过来,不止阻挡了我的视线,还张开双手不让我靠近。
“等等!我还没画完!”
哦呀?这是害羞了吗?
“没关系的,先让我…”
“——有关系!!!”
“咿!”
我本来还以为冬海说的只是客气的推搪,结果她下一秒就以让我害怕的气势镇住了我,我甚至一动也不敢动,坐在钢琴椅上瑟瑟发抖。好可怕!冬海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对我说话……作画过程被看见是这么严重的吗?!画家的规矩我果然不懂啊!!
“既然如此,那不如须王君一边演奏、猫泽同学一边把画作完成吧?难得有实体模特儿。”
伊吹老师打圆场似的提议道。与此同时,冬海急得像是哪怕多拖延一秒时间也好似的,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好啊!”又急着跑回画架面前坐下,拿起笔后慌张地开口,“啊,我的意思是,如果环前辈同意的话……”
“我,我没问题……”
“耶~那老师就期待须王同学的演奏了。”
“……我会努力的。”
虽然被一惊一乍的冬海搞得有点混乱,但我还是深呼吸了两回,然后把手放在琴键上。指腹传来的冰凉感让我清醒了些,更加进入状态。
我可是处变不惊的!没错。看我来一场完美的表演!
试弹了几个小节活动手指后,我停住了数秒酝酿情绪,然后才正式地开始弹奏。
一开始弹的是双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这首曲子,小时候妈妈常弹给我听,我很喜欢。
我喜欢的乐曲,全是小时候母亲爱弹的。不管听多少次也不会厌倦,是很温柔的曲调。
每次我听完都会觉得很温暖。
如果我的乐曲也能有一样的效果就好了——一边弹奏,一边由衷地有了这样的想法。
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我刚把手从钢琴上移开,就听到了两人为我鼓掌的声音。我起身向他们鞠躬,看见伊吹老师零零散散地拍了两下手掌后,伸手一抹眼睛。
“好厉害,须王同学的琴声让人听完后很有感触啊。”
“…谢谢老师,我很开心。”
看着流下眼泪的老师,我其实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见笑了,老师先失陪一下……竟然在学生面前流泪了,得去整理一下。”
老师暂时离场后,剩下我和冬海面面相觑。她倒是表现得很平静,不像伊吹老师那样感触。
“环前辈的钢琴果然很温柔呢。”
她赞叹道,语气平淡到像是在陈述‘明天会下雨吧’之类听上去不觉得是在称赞的事情。但能听到这样的评价,我很开心。
冬海没有因为我的演奏落泪呢。总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一点加快,奇怪,为什么我要紧张……
“我还在法国的时候,我的母亲……”
突然谈论起过去,或许有点奇怪。不过我还是想将这份感情分享给别人。我不知何时开始习惯把突然涌现的想法告诉别人,好像这样做了后,我的感情就能得以保存。
“她每次听我弹钢琴,都会露出温柔的笑容。所以我才喜欢上钢琴,还坚持学到了现在。”
那时看见母亲的笑容,我就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让我发现使别人快乐也能给自己带来快乐的就是母亲。只是,已经许久没有人在听完我的演奏后露出纯粹的笑容了,不知不觉间,我的钢琴声,变得只能触动听众的感伤。
母亲教我弹钢琴时说过,音乐不会说谎,它会反映出演奏者的内心。
其实是的。
“我一直都……”
我还是很想见母亲。我想陪在她的身边,我想家人团聚,想被祖母接受。想成为大家认可的人。只是,很偶然地,真的很偶然地,我还是会觉得,好像什么都离自己很远。好像永远伸手不可及,预想中那圆满的未来好像一直在迷雾之中。
即使如此,我也想要坚强地努力下去。我要活得乐观、正面。这一定就是正确的做法吧,只要坚持的话,一定可以达成愿望。没有能沉浸在哀伤之中的时间。我要相信自己是对的。
我也明白承认自己的思念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但我也不想让别人为我担心,或者因我而有任何不愉快的情绪。那绝不是我所期望的。
我看向她深蓝色的眼睛,尽可能柔和地笑了。
“没事了,我…”
“——前辈一定一直都很想念母亲吧。”
她把我没说的话说了出来后,顿了一顿,继续补充:“刚才,前辈在美术室看美术部部员们在法国画的写生时、看得很入神呢。”
刚才的事情……原来被她看见了啊。
明明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冬海的洞察力总是很敏锐,常常注意到也许连本人也不曾留意的细节呢。这一点我也想到敬佩,不过——
原来刚才那些是在法国画的写生吗?!完全看不出来,还以为是谁画了个巨型圆规……看来是埃菲尔铁塔啊。有没有搞错!那样的艺术形式实在太前卫了吧!?其实我刚才只是因为看不懂,才多花了一点时间看而已……没想到冬海竟然想了那么多。她一定很担心我吧?我又让后辈担心了……我到底能不能当好前辈啊?这样下去冬海的蛋糕再也不会轮到给我吃了吧。
虽然她说的两句话没关联,但确实都没错。我还是别说多什么了。
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想转移话题,“说起来冬海画完了吗?”
我站起身走到画架后,隔着画架看向冬海。冬海马上警惕地俯前身子,不留一点空隙,果然她相当在意自己的画被看见。
“等等前辈。再给我两分钟,我觉得我能说出很有道理的名言,阿不,是画出很有氛围的名画才对。”
我很少看见冬海这么神经兮兮的样子,感觉很新鲜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应下她的话,“是,好的……”
她得到我的答复后,又提起笔继续作画。我于是百无聊赖地继续围观,因为她把画遮起来了,我只能看她作画的样子。即使是在作画,她的表情也没比平时认真多少,依然是呆滞带些散涣……
不是有种说法吗?认真起来的样子最讨人喜欢。但是,即使是这幅呆滞的样子,我也相当喜欢。倒不如说有点想带回家养了。真是的!为什么这么像浣熊?!
逐渐在我的幻想中成为浣熊的冬海用一个有些微妙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徐徐开口。
“前辈。
能再次相见的人一定能跨越所有东西再次相见,而已经不能相见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心意传达给对方。「思念」是很卑微的,再多的思念也改变不了结果。明知如此,我们还是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思念。”
“但是,我不觉得思念是一种坏事……虽然有时候很痛苦,不过,有可以想念的东西存在,这份思念自身就会成为我们的支柱,支撑着我们的生活。人生就是微痛的。”
她放下画笔,跟我对上了眼。那个瞬间,浣熊的幻象消失了,我好像稍微窥见了她认真时是什么样子。
怪不得别人说会喜欢上认真的人。
“很有道理呀。这是什么日本谚语吗?”
我不意失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冬海的头。她也许是想安慰我吧,我察觉到了她的用心。但其实她说的话并没有带来伤口被抚平、茅塞顿开的感觉,反而更像是说出了我一直默默相信着的事情,使我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这种感觉并不比前一种坏。
“不是谚语,是我的想法……”
被我拍头的冬海有些无奈,但没阻止我,浑圆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忽然,她也笑了。嗯?!等、等等……
“前辈的笑容,真的,很温柔、很漂亮。”
她和平时不太一样的表情让我本能地有种不妙的预感,我咽了下口水,默默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而冬海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异样,拿起画架上的画板,站了起身,继续往下说。
“你的笑容也能让很多人觉得幸福。现在我也觉得自己很幸福。像前辈这样温柔待人的话,总有一天也能被温柔相待吧。”
“须王前辈说自己弹钢琴是为了让妈妈露出笑容,让大家开心。确实这样很有你的作风呢。”
“但其实只要前辈开心,大家也会很开心的。前辈的妈妈肯定也是看见了前辈弹琴时的笑容而觉得开心吧。”
“——前辈已经足够出色了。你一定可以收获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的画板朝向我的方向。
「太狡猾了吧,这么真诚地说出我一直想听见的话……」当我正不知所措地这样想着时,不意间被画板上的温柔画面惊艳了。
以至于我完全看呆了,甚至还流下泪水。
☆
画环的时候,我一直没拿捏好到底该画什么表情。我已经把整张图的构图都完整地想好了,飞扬的窗帘,钢琴,光影,连发丝飞舞的弧度,全部都有了概念。
唯独不知道该画什么表情。我也想不透原因,可能是因为环是个很难捉摸的人,又或者是因为他的感情太丰富了难以表达,但最有可能的,大概是因为我看他的演奏时没能看到脸吧……
本来擅自画别人就是一件失礼的事,虽然环原谅了我……但他的理由,竟然是因为觉得我能欣赏他的美貌。那如果被他发现我根本还没画他的脸……呜哇……后果堪忧,他一定会很消沉的吧?!
虽然其他的秘密被恶趣味的伊吹老师暴露了,但起码这个我要死守到最后,哪怕是为了环也好……
幸好最后还是赶得及画完了。某意味上,也是托了伊吹老师乱来的福,一边听着环的演奏一边作画、灵感倒是真的来得比较快。他倾注在乐曲里的感情,希望我有正确地接收吧。
我笔下的他浅浅地流着泪,眉眼间却很是祥和,最重要的是、嘴角弯起的弧度,我尽可能画得很温柔了。
结果,我这幅画,还真的让他落下了眼泪。
虽然这个人的眼泪根本不值钱——毕竟是个能因为镜夜不给他买酱油团子就泪流成河、看个动物频道都感极而泣的人。一开始我也觉得哭有点太夸张……但,环的话也是正常发挥。
本来我看着他夕阳下凝在原地、晶莹的泪水顺着美好的脸部线条滑下时那仿佛电影场景一般唯美的画面时,还以为今天的泪水会比平时值钱一点,结果下一秒,这个天性感情丰富的外国人就扑过来抓住我,开始一边嚎哭、一边搓面团一样地搓我的头。
“冬海你啊……真是个好孩子!前辈已经很开心了……!这幅画…我很喜欢,我很喜欢!我一定要带回家!对了、这个周末要不要一起去镜夜家?有暖炉哦!”
“等、前辈!冷静点!要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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