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衍记得, 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次, 他陪妹妹看过一则很黑很黑的剪纸小动画。
好像是国外的, 画风森然诡异。
讲一个马戏团。
具体记不清了,就记得拿皮鞭的凶恶主人,与笼子里哭泣的女孩。
他喂她饭, 驱使她表演,关着她赚钱。
最后正义战胜了邪恶。
可是当主人被带上警车时,转过脸对女孩依旧高高在上:
“是我养大了你, 是我把你培养成了马戏团的大明星。要是没有我,你早就饿死了!”
“我做的一切都没有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忘恩负义!”
记忆中那个主人没有脸。
只有空洞的、血红的双眼,和白森森的尖牙。
吓得妹妹嗷嗷哭。
……
门外, 孟鑫澜还在努力想把程晟拽回家。
却拽不动, 最后她也怒了,干脆尖着嗓子吼:“你到底想怎么样啊!脑子不好啊?非要在外面是不是, 非想要家丑外扬是不是?!”
“好, 好,那今天我也不怕左邻右舍看笑话了。”
“你现在就给我听清楚了!”
她突然拔高了声音, 尖声直冲天际:“祁胜斌本来就是我男人!我跟他早在十年、二十年前就认识!本来就是小拖油瓶他妈横叉一杠我们才分手的!他妈才是第三者!”
“你胡扯——!”
祁衍啪地摔上门, 震得整栋楼都响。
他冲过去,孟鑫澜吓得尖叫, 祁胜斌刚好回家上楼,听见尖叫冲上来一脚就把祁衍踹开,孟鑫澜立刻扑上去委屈大哭。
“老公老公, 救命啊!”
“呜,我可是怀着咱们的……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
那一脚很重,祁衍后脑直接撞到墙,闷哼了一声。
很痛,剧痛,喘不过来气。
喉咙火烧一样。
他难受地咳了两声,居然吐出一口血。
“……”
原来,血是那么腥甜,那么涩的味道。
他一直以为这种事只有电视上会演,现实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那一瞬间甚至不难过。
感觉不到难过,只觉得冰冷又黑色幽默。
祁胜斌也是第一次看到真人吐血。
还是他儿子,还是被他打的,脸色一下很难看:“没、没事吧?”
祁衍没理他。
他努力呼吸了几口,吞下即将涌出来的血,咬牙爬起来。
漆黑的眸子又冷又亮,像是一把寒刃,死死盯着祁胜斌。
“你说。”
“就站在这里说,让左邻右舍都听听。她跟我妈到底谁是第三者???”
“说啊!”
“怎么,有胆子做没胆子说啊?好,你不说我帮你说,奶奶全都告诉了我了——你俩谈过后来分了!她先结的婚、生的孩子,然后你娶了我妈,我妈有什么错?你这旧情人都结婚了,难道还要你一辈子给她披麻戴孝守鳏、守个贞节牌坊啊?”
“不是!不是!”孟鑫澜疯狂尖叫,“不是这样的,要不是她介入,我们早就在一起了!是不是!胜斌你说话!胜斌你说句话啊!”
“我妈介入?”祁衍要笑死,“我妈怎么介入的啊请问?!”
“我妈直到两年前,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介入?而且孟阿姨您怕是忘了,您离婚了吗?我爸离婚了吗?你们这光明正大搞破鞋,现在还反咬一口,还要不要点脸?!”
他嘶吼,声嘶力竭。
左邻右舍如果在家,都该听得一清二楚。
十几年的邻居,该知道他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也该知道祁胜斌、孟鑫澜是什么样的人!
他喘着气,还有很多话要说。
可是,嗓子已到极限。
撕裂喉咙一般疼,祁衍咬牙用力,又是一阵血腥从喉咙呛出来。
胸口剧痛,祁衍躬下腰。
冰凉的手指扶住他的后心。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哑得不像样子:“小衍,你别说,别说话了,血……”
别说话?
祁衍猛然回过头来。
眼中黑暗如夜、冰冷如刺,他声音忍不住颤抖:“难道连你,也觉得我是骗人的?”
“你觉得是我说谎?你更相信她是吗?!我要是骗你的,让我明天出门就被车撞死好不好?!”
“明明就是她!是她把我妈逼到跳楼,是她破坏了我的家、送走了我妹妹,现在还想污蔑我疯了妈妈!你还帮着她,是,你是她带来的,你最后当然帮着她!”
他已经疯了,口不择言。
头脑轰鸣、声嘶力竭,满喉咙都是血。
他看到程晟脸色惨白。
他看到他快要站不稳。
可是。
他太恨了。
头好疼,胸口也好疼。切齿愤怒,天旋地转。
继而,一片漆黑。
……
祁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
医生:“哪有你们这样不负责任的家长!教育小孩子好好讲理,有这样打的吗?还是不是亲爸亲妈?”
几秒钟的尴尬,祁胜斌:“意外,意外,多谢医生,下次一定不会了。”
孟鑫澜:“都给你说了,根本没什么大事!非要来一趟现眼!”
祁衍脱力,又闭上眼睛。
半昏半醒,几经折腾,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门被掩上。
黑暗中,他轻轻动了动手指。
指尖残留着凉凉的温度,在医院里、回来的车上,哥哥都一直握着他手,温暖的喘息和滚烫的水珠。
只是心脏,像是被冻住了。
他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哥哥一眼。
……
……
客厅里,挂钟时针指向晚上十点。
惨白的日光灯下,程晟沉默蜷缩在沙发角落,疲倦至极。
孟鑫澜:“好了!你还打算闷不吭声坐到什么时候?回去睡觉!”
程晟不说话。
掌心里,沉甸甸的雨花石钥匙坠,被偷偷摩挲过一遍又一遍。
孟鑫澜:“你!”
祁胜斌:“哎哎哎,小孟,别气别气。小晟,咳,大人的事情很复杂,你是小孩子,现在不会懂的。”
“总之,你要理解你妈妈。”
孟鑫澜:“程晟你聋了?你是要作死啊!你是不是想把我气出问题?告诉你,我现在身体精贵着呢,这次你再作出什么病来,我也不会管你了!”
祁胜斌:“小孟,好啦~”
孟鑫澜:“好什么好!明明一切都是造化弄人,根本不是我的错,怎么说了几遍他还是死脑筋不明白?”
孟鑫澜是真的又急又气。
想当年,她和祁胜斌十五六岁认识,一直在一起。
祁胜斌人高马大、年轻时人也帅气,唯一拖后腿的就是学历不高。
偏巧那时候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个大专生,在孟鑫澜看来算高学历了,各方面条件也不比祁胜斌差。
她就想着那不然就去看一眼呗,反正也不会怎么样。
就去了。
可谁知道,上了老巫婆的当!
这个男人是祁胜斌的妈人托人给她介绍的。她一去见了面,老妖婆就把这事告诉了祁胜斌,两人大闹一场。
祁胜斌赌气就也去相了亲。
相亲对象就是祁衍妈。
祁胜斌回来就吹,说女孩有多么温柔贤淑、适合过日子,和孟鑫澜正相反,两人又大闹了几场。
最后,两边都气昏了头。
孟鑫澜想想,反正相亲男各方面条件也不比祁胜斌差,干脆和新对象直接领了证。
可领完证,就后悔了。
她嫌新老公不会哄人,整日吵架、过得不顺。而祁胜斌对新女友的新鲜劲也过去了,嫌她人木木的,没有共同语言。
两人再见面,抱头痛哭。
孟鑫澜都在想离婚算了,冲破万难两个人都要在一起。
却偏偏这个时候,查出来怀了孕。
两人只能再度痛哭一场,说好各自好好过日子,就这么分开了。
孟鑫澜认命生下程晟。
谁想到,新生儿先天不足需要一大笔钱。老公当即跑路、她一个人焦头烂额,一时间天都塌了。
“可是,即使如此,在那个时候你妈也没找过你祁叔叔帮忙!”
“这么多年,你妈都是一个人挺过来的!”
甚至,大概程晟七八岁的时候,祁胜斌领着儿子,孟鑫澜在去医院给程晟送饭的路上。
两人又碰见一次。
寒暄中,祁胜斌还领着儿子去医院看了程晟。
“我就连那个时候,跟你祁叔叔说的都你只是小病住院!”
“他要塞给我钱,我也没要!”
直到三年前。
程晟实在病得太重,再不手术就只能死,而手术费大概要十几万元。
亲戚朋友,没有人再愿意借给她钱了。
孟鑫澜想破了头,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多年不见的祁胜斌。
她想着,也许他能念着旧情,多少肯借一点。
谁能想到时隔多年,祁胜斌见了她直接两眼泪汪汪,诉说着这些年对她的念念不忘。
于是当晚两个人就又一起了。
然而,孟鑫澜没有说、也不会说的是,十几年了,她早不是当年的姑娘。
早没有祁胜斌那么多柔肠百转,她就只要钱,穷日子苦日子她过够了,再也不想过了。她现在很现实,给钱就是爱她、不给钱就再见!
“程晟你说,你现在就说吧,妈妈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你吗?”
“我说错了吗?我做的这所有一切,不就全都是因为你!”
“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想跟那个女人抢老公,是她自己想不开去跳楼,这也怪我吗?我又没叫她跳,我还觉得冤呢!”
“而且说实话,我瞧不起她,过不下去离婚就是了,这么一点点小事要死要活?”
“那她要是换成我的命,摊上不见人影的丈夫、重病的儿子、还不完的债,那她早不得跳个一百次、一千次了?”
孟鑫澜觉得她解释完了。
她觉得她的解释很合理,她觉得她儿子应该体谅她。
……
她万万没想到,她儿子在沙发上蜷缩起了身体。
抱住双膝,无声落泪。
孟鑫澜:“程晟!你怎么油盐不进的?”
“你还哭?那么多年,我都没哭,你有什么可哭的!”
“你不是为你妈哭吧?你为了那小拖油瓶吧!你真的跟你爸一样没良心,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呢?你只学会了吃里扒外!”
程晟已经快不行了。
他头痛欲裂,咬紧牙拼命掐自己。
那一刻,全都是最绝望的想法——干脆聋了算了,干脆心脏衰竭死了算了。
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自生自灭。
可现实却是,该死的时候不死。
又有没有地方可以让他躲起来。
胸口好痛啊……
他无声吞咽着眼泪,这些疼,都是他活该是吗。
谁叫他生来身体那么差,拖累了孟鑫澜、拖累了小衍。
是他害所有人都不幸。
……
祁衍其实没有睡着。
他昏昏沉沉,零星听见孟鑫澜的一些歪理叨叨。
然后,程晟的步伐很疲惫。
在门口站了好久,没有声音,没有进来。
最后终于进来时,屋里是一片漆黑的。
祁衍无声装睡。
他听见哥哥脱衣服的窸窸窣窣,感觉到床铺的下沉。
半晌,黑暗中,很低很哑的声音。
喃喃说着:“小衍,对不起,对不起。”
……
后半夜里,祁衍爬起来。
身边的男孩蜷缩着,眼睛紧闭,脸上仍有泪痕。
祁衍想起小时候。
偶尔受了委屈哭着入睡,半夜会被凉凉的郁美净弄醒。
妈妈会说,不哭哦,来擦点香香,不然明天皮肤会皴。
他看着程晟。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黑瞳眸光点点。
他甚至可以想象他往哥哥脸上抹香香,哥哥迷迷糊糊,又温柔的眼神。
但是,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祁衍垂眸。
他看着他时,能清楚感觉到,自己心的某个部分冷掉了,像是再也无法感到什么温暖的存在。
虽然他知道,这不是哥哥的错。
不是他的错。
只是。
只是一直以来,他以为他们只是心照不宣。
他以为哥哥什么都知道,那些对他的好、对他的温暖,都是出于怜悯和愧疚。
而他对于那样的施舍,暗恨、不屑,却又不得不抓住。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哥哥。
他说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说他们相依为命。
他紧紧抱住他、他保护他。
他是真心的。
却也是骗他的。
他已经没有那么天真。
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不敢再轻易相信什么。内心深处一直都知道,他毕竟是孟阿姨的儿子。
他们总有一天,会长大。
会渐行渐远,终至陌路。
而在这之前,所有单纯的、友爱的、美好的。
他会好好珍惜、封存。
他会记得哥哥曾经的温柔,哪怕有朝一日反目成仇。即使到了那一天,他也不会让任何人染指曾经属于他们的小温度。
可今天。
他才突然很悲哀地发现。
那些好吃的,那些拥抱,那些往他被子里钻的小夜晚。那所有一切他从一开始无比排斥,到渐渐觉得温暖的东西。
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哥哥,在努力对他好。
本来是狼和羊的故事。
谁知道,其中一个一直都真心实意对方当做同类。
单方面从未觉得,这是一段如履薄冰、一戳就破泡沫关系。就只是很单纯地、很真诚伸出手。
祁衍苦笑。
他想哥哥现在大概,已经不知道再该如何面对他。
其实,他也一样。
他也一样。
……
第二天,祁衍起床的时候,程晟那边的床铺已经空了,书包也不见了。
应该是上学去了,走着去的话确实得提前半小时。
昨天闹成这样,谁都没脸。
孟鑫澜直接关门不出。
祁胜斌则讪讪塞给他五十块钱:“大人上班忙,你以后……就自己买早饭吧。”
祁衍冷笑,求之不得。
他下楼。
骑上车子时,想起昨天才说好,相依为命。
昨天才说好的。
算了。
至少他曾经真的,真心实意的,觉得他好温暖。
他永远会是这一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唯一美好的事情。
……
祁衍车子骑到半路,停了下来。
他不想去上学。
因为到了班上,他不知道该跟哥哥说什么。
正迷茫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小霸王纪南祈,还有班上其他几个活泼的“差生”。
“班长,要迟到啦,还不赶紧?”
祁衍:“……你们这是去哪?”
“哈哈哈,今早没有数学老师的课,我们去网吧,班长去不?”
“网吧?”
“对呀对呀新开的,好多电脑。电脑游戏班长你玩过吗,《仙剑奇侠传》,还有《月影传说》,跟游戏机厅的街霸不一样,有怪还有剧情!可好玩了!”
祁衍对电脑游戏兴趣不大,他只想逃避。
干脆跟去了网吧。
看纪南祈用电脑十里坡刷怪,是挺好玩的,但看了一个小时,祁衍就觉得有点无聊了。
“你这太慢了。”
纪南祈:“呃,那班长你有办法快?”
祁衍:“你给我开台机子。”
“我研究研究,看能不能让你直接满级。”
作者有话要说:至暗剧情,果然sad,我也难过!
辛苦,坚持有光明=A=。。。
关于祁衍家为啥能二胎,因为妈妈是少数民族(设定朝鲜族,是,就那么详细,然并卵正文完全用不到)
以及,哪容易“反抗”!能说出反抗很幸运呀=w=没遇到过白色恐怖般的父母。
豆芽菜快点长,长大才有力气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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