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亮。
大雨过后, 天气晴朗。
黄芮跌跌撞撞爬下牛车,看见眼前惨象, 不禁目瞪口呆∶“这这这”
工匠们正在把的炉灰耙出来,砖窑里全是水。
青砖烧到一半,大部分表面被浇得开裂, 有幸存的一些砖坯,但也无法二次烧造了。
这意味着近一万块砖全毁了, 损失惨重
“黄大人”青砖全是工匠们一块块捏出来的, 眼看着它们报废,心疼得犹如刀割一样。
“原本这批城墙砖三日后就能出窑, 这下这下要重新烧造了,唉。”
“司建处的大人们问起来, 俺们可咋答话啊”
黄芮上前, 摸着开裂的小窑∶“它为何会开裂”
窑身是用砖砌成的,外面抹黄泥沙浆, 现在上面裂出了手掌宽的缝,甚至能从外面窥到里面。
泥瓦匠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好端端的,它怎么就开裂了。
黄芮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绕着两口窑转了半天,也毫无头绪。
“罢了, 只好老实去向先生请罪, 看看时先生有没有什么解法。”
清早, 时月从床上醒过来,雨后的空气微微有些凉,这一夜睡得很舒服。
她手刚一动,碰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一片温热肌肤。
“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月吓了一跳,赶紧把碰到人家肩膀的手拿回来。
慕容野连眼睛都没睁开,声音很是困倦∶“聒噪。”
“你不上朝吗”时月问。
从他受伤以后,一下从工作狂魔变成了退休老人,别说上朝了,连太子宫都没出去过。
“春耕已过,国中无事,闲。”
他悠闲的样子是真欠揍啊。
时月把半遮半掩的衣襟合好,从男人身边翻出去∶“我一点儿都不嫉妒,真的。”
慕容野闷笑了几声,刚睡醒心情就很好。
起身没多久,时月正在准备今天的教材,黄芮就带着噩耗来了。
他一进来就朝时月行了个大礼∶“时先生,下官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殿下的托付实在无脸来见”
“怎么了这是”时月被他的哀嚎吓了一跳,一中年人,嚎起来可真洪亮。
“砖窑昨晚大雨,浇灭了砖窑的火,下官今早去看,一万多块砖,全全毁了”
“下官有负先生所托,实在愧疚”
以前砖窑烧砖,黄芮都是紧盯着的,最近他被抽调来学习造纸和制盐,砖窑那头就松懈了。
没想到他一松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窑火灭了”时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仅窑火灭了,那口小的窑裂了一道大缝,也毁了。”黄芮更后悔了,砖没了可以再烧,可窑毁了,再砌又要好久。
昨晚那场雨确实很大,时月安慰道∶“黄大人别急,我一会跟你去看看。”
自从上次烧造成功后,时月就没再来过砖窑,她从牛车上下来,地上全是泥泞。
小心翼翼捡了几块高处踩过去,时月说∶“门外泥泞成这样,怎么也没人处理一下”
修城墙需要几万块砖,因此这些日子两口窑都日夜不停歇地工作,直到昨晚窑火被浇熄。
工匠们已经把炉灰清理出来了,正在把夭折的砖拿出来。
“等等。”时月上前拿了两块。
手上顿时是泥水。
“黄大人,这坯不对啊。”时月捻了捻手上的泥水。
“制坯的泥没有踩实吧。”
炼泥塘灌满了雨水,现在一片泥泞,一时也看不出踩没踩泥,时月带着这两块砖走进晾坯的木棚,里面还有一批正在晾的砖坯。
一拿起来,时月心里就有数了。
“黄大人,这里有管事的吗,叫他来见我。”
大雨是天灾,可是这不合格的砖坯却是,黄芮叫人去传管事的,自己跟在时月身边∶“先生,你看出什么了”
“他们制坯的泥没有踩实,你看。”时月从地上捡起正在晾干的砖坯,浸入一只水桶。
不一会儿,砖坯就缺了一个口子,泥坯居然化进了水里。
黄芮勃然大怒∶“大胆他们居然敢偷工减料”
时月在制坯的木棚里转了一圈,地上全是凌乱的工具,她问∶“司建处是不是要得太急了”
黄芮还没回答,砖窑的负责人来了,是年纪最大的那位烧砖工,他头戴斗笠,脚穿草鞋,姓樊名通。
“草民樊通,见过黄大人,时先生。”
“樊师傅,你这砖不对啊。”时月将几块砖放在他面前∶“是不是没按照我的要求,用踩过的泥制坯”
樊通看了一眼黄芮,又看着几块砖,说∶“这”
黄芮厉声问∶“樊通,你胆敢弄虚作假”
樊通一下跪在地上∶“黄大人开恩啊,俺们也是没办法没办法啊”
时月拦住黄芮,问∶“怎么没办法,你先起来回话。”
樊通不敢起,一脸为难地说∶“司建处的大人催得紧,要求一个月就烧十万块砖,可两口窑一回也就能出个万把块,一窑得烧五六日,加上制坯、踩泥,一个月怎么够,小人们就就”
“就省了踩泥这一步,直接制坯”时月问。
樊通低头不语,默认了。
时月将不合格的砖坯摔在他面前,没踩过的泥制出来的坯很松软,一下就摔得四分五裂
“樊师傅,这些砖是用来砌城墙的”
时月很少生这么大的气,在别的地方偷工减料就算了,明知道这砖很重要还偷工减料,这不是蠢,是坏
黄芮指着他鼻子∶“樊通啊樊通,你真是越老越糊涂”
“黄大人,黄大人饶命啊”樊通拼命求饶,被黄芮的人带下去了。
“樊通会按新法处罚,先生不必担心。”黄芮道。
这里有十几个工匠,肯定不止樊通一个偷工减料,他们是共犯,都要视情节轻重予以处罚。
时月说∶“黄大人先派人去司建处那,把不合格的砖全召回来,我们要重新烧造。”
“别的地方砖差点就差点,城墙可不能开玩笑。”
她边走边说,很快到了外面两口砖窑所在的地方。
“是,下官马上派人去。”黄芮立马指了身边人,火速回城。
小的那口开裂果然很厉害,时月捡了块石头,砸开表面的黄泥沙浆。
沙浆里面是砖块,一看到砖块状态,时月心里就有数了。
“这个窑砌得不好,开裂是迟早的事,因为最近用的勤,它一直没停过火,加上昨晚那场大雨。”
其实就是热胀冷缩,他们原来的砌窑方法没有留伸缩缝,窑身在烧火过程中胀大。突然被雨水一浇,沙浆收缩,砖与砖之间却没有空隙,于是互相挤压,就出现了裂缝。
时月引着黄芮走到裂缝背面,果然看到互相挤压的痕迹。
“解决也很容易,砖与砖之间啊,错开砌,像这样。”时月捡了几块砖给他演示,第二层的砖压在第一层砖缝中间,第三层再压在第二层中间,如此往上。
“还有,每块砖之间,留一点缝。”说着,她把紧贴的两块砖分开了一点点。
“按这样一层一层砌上去,外层再涂抹沙浆封严。”时月做了个涂抹的动作。
黄芮点头∶“下官看懂了,下午就请人新砌一口窑”
“不急。”时月站起来,在黄芮陪同下将整个砖窑都转了一圈。
其实这些泥瓦匠也很辛苦,从烧造开始后都没有回过家,他们在砖窑旁搭了简易的木棚,几块木板钉上做墙,这就是宿舍了。
两条通铺上睡着十几个人,简单到连枕头被子也没有,捡一块烧坏的砖垫着,也就当作枕头了。
时月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之前是她疏忽了,这种集中生产的“工厂”必须要建立一套规章制度,才能更好的保障生产质量。
还有工匠的生活环境也需要改善,否则他们怎么能安心工作。
“这样吧黄大人,你叫人按我刚才说的方法重新砌窑,小的这座补一补先用着,大的那座清理干净。”
“砖窑这里必须要改革,我先回去想想,三日后给你回复。”
时月吩咐道,远远看见被捉起来的樊通和十几个泥瓦匠。
她说∶“先让他们呆在这,可以允许家人探望,好好歇息几天。”
黄芮不明所以∶“不治他们的罪么”
时月觉得这次的事好几方都有责任,可能还包括她自己。
“先把事情查清楚,再定罪不迟。”
黄芮犹豫,时月指着工匠们说∶“你看他们一个个精神萎靡的模样,这些日子估计很辛苦。”
一窑需要烧五天,这期间工匠们要加班加点,赶制下一批的一万多块砖坯,加上这里的所有事都由他们来,烧饭、砍柴等等,不累才怪。
她拍拍黄芮的肩∶“这里就交给大人了。”
说完,时月爬上了回濮阳城的牛车。
回到太子宫,刚过晌午。
赤金一见她回来就贴了上来,嗫嚅半天,说∶“今日雪夫人回定南,临走前又来了。”
时月挑眉∶“来干什么”
不来就不是齐雪的性格了。
“不过殿下没见她,她就在门口留了一封血书,要属下交给殿下。”
时月一听就来劲了,血书
“他看了吗”
赤金摇摇头∶“殿下不愿意看,但是午食都没用就去睡觉了。”
“你给我看看。”时月朝他伸手。
这血书还真是用血写的,据说齐雪用簪子刺破手指,在太子宫门口边哭边写,真真是字字泣血。
时月展开一看,好家伙大半看不懂。
隐约只能读懂几张感情牌,让他照顾好自己,今后娘不能照顾你了云云。
“殿下不愿意看,属下又不敢毁了,正左右为难。”赤金无奈道。
时月将它叠起来∶“那你给我吧,我拿去给他。”
她收下了这个任务,抬手推开寝殿的门。
静谧午后,宫女正缓缓摇着扇子,慕容野睡着了。
“给我吧。”时月轻声道,从宫女手里接过扇子,示意她们出去。
宫女退身出去,贴心地合上了殿门,屋中一片昏暗。
仿佛感受到她的气息,慕容野动了动,睁眼∶“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砖窑那停了,我去看了一圈,也就回来了。”时月道。
慕容野往里面挪了一点∶“来。”
“不,我一身汗。”时月拒绝,慕容野一点都没勉强,甚至让她坐到凳子上去,别脏兮兮坐在床上。
时月∶“”好气哦。
“对了,刚回来就听赤金说”时月正想跟他提一下齐雪的事。
“闭嘴。”慕容野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无情地打断了∶“无须再提她。”
时月取出那张血书∶“若你放下了,便不会惧怕她的消息,若是你没放下,躲避又有什么用”
“她始终在那,不是你逃避就能消失的。”
慕容野沉默了半晌,扯过那张血书。
良久,将它撇下床。
时月往他的方向挪了挪∶“怎么”
“花言巧语。”慕容野道,但心情止不住的恶劣。
“要不,将她再弄回来”时月揶揄道。
轻摇着扇子,手腕忽然叫他一捉,慕容野整个人缠了上来,也不管她身上脏不脏。
“你干嘛”时月拿扇子的动作一僵,差点往慕容野头上敲。
“没事。”他应了一句,埋在时月胸前∶“孤不会再见她,此生都不会再见。”
哪怕她是真心悔悟,亦或是花言巧语,都再与他无关。
时月的扇子又轻轻摇起来∶“别想她了,我跟你说说别的事吧。”
“我今天去砖窑啊”
三天后,同样的时间地点。
被押在砖窑的工匠们憔悴不已,忐忑地等待着他们的惩罚。
忽然,外面嘈杂起来,伴随着马蹄声和齐刷刷的脚步声,他们朝外面望去。
“天呐,是军队”
“军队来干什么”
“完了完了,一定是来杀头的俺们要全完了”
时月今天把白银带出来了,他领着一支几百人的军队,拉着几大车木料,停在了砖窑外。
白银从马上一跃而下,走到马车边,请时月下来∶“您请。”
时月下来后,黄芮和其余人纷纷围过来。
“先生”
“时先生。”黄芮行了一礼,惊疑不定地看着整齐的队伍∶“您这是”
“黄大人,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我有话说。”时月道。
白银指挥几个士兵把东西搬下来,在简陋的篱笆内搭了个小台子。
工匠们全围上来,像等待宣判的犯人,十分不安。
“咳咳。”
时月站上台子,清了清嗓子∶“各位,我已经查清楚了,此次事故,确实是司建处给的工期太短。”
工匠们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道∶“先生明鉴,我们也想按您说的做出好砖,可可实在是时间紧啊。”
“是啊,是啊。”周围人附和着。
时月接着说∶“虽然时间紧,但你们偷工减料,就是你们的不对”
“该罚”
工匠们霎时鸦雀无声,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所以,经过朝中大人的裁定,此次事故你们负五成责任,司建处负三成。”
“五成三成那剩下的两成是谁”工匠们掰着指头数,交头接耳。
“剩下两成责任在我。”时月朗声说,指着不远处的木棚,比牲畜住的好不了多少的木棚。
“是我没考虑周全,让大家在这种环境下辛勤劳动。”
原本的生产模式,是司建处算好需要多少砖,再分配给每个工匠烧造,到期去工匠家里拉。
而时月之前为了统一砖块标准,把工匠们集中在一起生产。
由于没有集体生产的经验,吃、住、劳作全然没有规则,也难怪一段时间过后就全乱套了。
“所以,另外两成责任在我。”时月铿锵有力道。
然后她示意身后整整齐齐的五百士兵∶“他们会为大家搭建住的地方,制坯和晾坯的木棚也会重新搭建。”
“司建处那边我已经说好了,叫他们再等两个月。”
其实是跟慕容野软磨硬泡了半天,让他出面去说的。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跟大家一起把砖窑建设好,让大家满意以后,再投入生产”
时月想好了,想要整合发展制造业,“工厂化”是必须的,她用了三天制定了一套「砖窑厂初步发展规划」,准备从今天建起。
军队拉来了之前那些不合格的砖,时月挑了一部分,将它们全部砸碎
“不合格的砖我们一块都不要,未来从这里出去的每一块砖,都必须坚固、安全、漂亮”
工匠们听得目瞪口呆,但最让他们忧心不已的,还是新法关于偷工减料的惩罚。
时月看了他们一眼∶“偷工减料必须罚但念在工期在即,先让你们戴罪立功,等砖烧完,一个人罚十五日城旦”
工匠们心里总算有底了,罚几天城旦而已,不算辛苦。
黄芮也安心了,他仰着崇拜的脸问∶“敢问先生,我们从那里开始建”
负责测量的士兵已经在时月讲话的期间,把砖窑前后都量好了。
这些军队是时月管李定邦借的,全是军中搭建的好手。
军中每每出征都会先派这些士兵过去扎寨,离开时再安排这些人拔营,业务非常熟练。
他们对时月耳语了一番,时月点头,对工匠们说∶“大家先去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这里要推掉重建。”
“推掉重建”
“推掉重建”黄芮问∶“这重建砖窑就是了,至多把几个木棚重新搭一下,这处是工匠们睡觉的,不必太精细。”
时月摇头∶“不是的,黄大人。”
“就从大家的住处开始建,大家只有休息好了,干起活才有劲嘛”
黄芮似懂非懂,白银已经召集了人∶“都跟我来”
随着一声倒塌的巨响,工匠们抱着自己的包袱,望着忙碌的士兵们,忽然觉得这个国家,有什么在悄悄改变了。
工期持续了整整十天,等时月再来到砖窑的时候,这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见原本泥泞不堪的小路,都被石子填平,哪怕是下雨天也不再全是泥浆。
黄芮兴奋地迎了上来,兴致勃勃地给时月讲解∶“这个是之前那些废砖砸碎以后填的,没想到效果好得很”
“下官后来回去想了很久,觉得先生说得对,以后从这里出来的每块砖,都要最好”
时月踩踩地上的碎石,笑着说∶“是这个理儿,黄大人,我们进去瞧瞧”
“好好您快进来”
原本砖窑用一道简单的草篱笆围着,士兵们重新规划了地方,用木头钉了一道坚固耐用的木篱笆,还除掉了附近的杂草,看起来井然有序。
进了篱笆,左面是两座砖窑,高的那座正在冒烟,小的那座修补了裂缝,正在晾干沙浆。
“它正在烧火,把里面的水烘干后,就又能烧砖了。”黄芮拍拍那座大砖窑。
“小的这座也补好了。”
“还有按您要求砌的那座大窑,在这里往东一里的地方。”
黄芮边走边说∶“这里太窄了,只能建去别的地方了。”
时月点头,路上遇到了几个年轻的工匠,他们纷纷停下来打招呼∶“黄大人,时先生”
“你们干什么去”时月问。
其中一个工匠说∶“黑伯拉来了塘泥,俺们正要去拉过来。”
另一个补充∶“踩泥,我们现在都老实按照您的要求,好好踩泥的”
黑伯就是惊的四叔,现在砖窑的泥基本都从河下村采买。
“好,那你们快去吧。”
时月失笑,拍拍那人的肩让他别紧张,然后就让他们离开了。
工匠们走后,黄芮道∶“黑伯为人老实,从不弄虚作假,塘泥的质量一直很好。”
时月点头∶“不过,原料的把关必不可少,还是得安排专人检查。”
不止原料要设专人检查,出砖后还要设一个质检,另外时月打算将生产过程改成流水线制度这些东西都要在今天对工匠们提出。
两人走着走着,黄芮站在一处木屋面前∶“这就是新搭建的,工匠们的住处了”
他上前,推开了屋门。
“先生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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