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季玦与钱二郎入凤州,决定休整几天,于是,理所当然的,大江天元十五年的除夕,二人于异乡度过。

    这一年,立春日与除夕日同为一天,是大好的“年内春”。

    季玦换上青衣迎春,把春幡系在客栈的梅枝上。大堂内梅花旧曲里夹杂着游子走商行酒令的声音,间或一两声笑闹。

    突然之间,大堂里的声音嘈杂起来,像是热汤沸起,又很快归于平静。

    钱二郎鬓上插着春幡,疾步走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脚步声。他站在季玦身旁,低声道:“江南的车队。”

    ――正是那日与季玦二人隔江而行,让钱二郎看呆了的车队。

    “大江冰封千里,他们何以从江南到了江北来?”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好家伙,调了五艘官家的破冰船,凤州知府亲自去码头迎的。”

    “什么跟脚?”

    “知府亲迎,连正主的面都没见到;说是凤州有别苑下榻,人家理都不理,车队往客栈来了。”

    季玦回忆了一番江南官员的行程,没有对的上的。既然不是高位大员,那便是另一群人了。

    “哪家的?”他问。

    “车上没有家徽,分辨不出。”

    季玦看了钱二郎一眼。

    钱二郎笑道:“他们既然住在这里了,那不出一个时辰,我便会知晓的。”

    季玦递给了钱二郎一杯柏叶酒,自己也饮了一杯。

    钱二郎一饮而尽,咂摸着嘴道:“离了叶城,在客栈里过年,连柏叶酒都没有那个滋味了。”

    季玦又倒了一杯。

    钱二郎赶忙去拦,道:“莫要贪杯,你身体受不住。”

    季玦突然一笑,又仰头喝了一杯,不说话。

    钱二郎看呆了眼,然后猛然反应过来:“我来之前,你喝了多少?”

    季玦双颊泛起一抹淡淡的酒红,低声道:“微醺。”

    然后他折了朵梅花插在鬓边,惊走了枝上的雀鸟。

    他拿起笔,用小草写着桃符。

    钱二郎低头一看,只见那桃符上的字不同于季玦十几年来端庄肃然的风格,而是飘飘欲仙,似乎马上就要破纸而出,凌万顷而飞升了。

    “醉了,果真是醉了……”钱二郎摇摇头,“作死哦,还敢这么喝。”

    “挂上去!”季玦声音高了一些。

    钱二郎拉着季玦回房,顺手把桃符挂在了门上。

    江瑗咬着春饼,突然扶起额头。

    “殿下,您怎么了?可是春祭时被六殿下气着了?”元宝急急道。

    “我气他干什么,我只是突然……略有眩晕?”

    元宝正准备差人请太医,却听江瑗继续道:“我好像有点……醉了?”

    “您今日只喝了几盏互贺的黄柑腊酒,按您的酒量,是万万醉不了的,莫不是那酒里……今日向您递酒的也就那几位殿下……”

    元宝越想越急,却见江瑗撑着头倒在了桌子上。元宝登时大骇,匆匆把金银叫进来守着,自己驾着快马去太医署揪人。

    季玦已经安寝,钱二郎坐在桌边整理舆图,听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他上前开门,便见一青衣公子站在门边,看着门口的桃符。

    钱二郎先注意到了他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带着些许薄茧,是一双握笔的手,也是一双练剑的手。

    “敢问您是……”钱二郎目光微凝。

    “江南锦州唐安,”那公子揖了一礼,继续道,“安贸然来访,甚是惭愧,只是见这桃符之字,入木三分,凤泊鸾飘,兼之清冷凌然,见猎心喜之余,不由想谒见此间主人。”

    钱二郎赶忙还礼,又道:“您可真是赶巧了,实在是对不住,我家公子小酌了几杯,如今已经歇息了。”

    唐安不以为意地笑笑,丰神潇洒,眉眼间满是风流俊逸。

    “那我明日再来拜访。”

    钱二郎点点头,目视唐安离开。

    他回屋关上门继续理他的舆图,心想自己又少了一桩差事。

    这下不用他去打探,也知道车队的主人是谁了。

    五朝世家唐家的嫡长公子,自然受的起这般排面。

    此人在江南身负盛名,十岁裁诗走马而成,丁内艰一年,算算日子,似乎确实是今年的科举。少任侠,科举也就随便考考――就算没有科举,唐家子弟也不会受任何影响。

    据说其人性情疏阔,颇有名士之风。现在想来,那凤州知府阿谀奉承,怕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钱二郎哼着小曲儿,找小二要了几盘小菜兼一大盘饺子,蘸着醋自顾自吃着,没有半点叫季玦起身用饭的意思。

    “想来季家阿郎喝酒便能喝饱了。”他笑得没心没肺,笑出两个酒窝。

    赵太医被元宝从饭桌上揪起来时,也在吃饺子。不过他不喜欢蘸醋,而是喜欢蘸酱油。

    他嘴里还塞着吃了一半的饺子,就被元宝拉到门外,两手一拖,便把他拖到了马上。

    “你这是干什么?!”他含混不清地喊着。

    元宝挥舞马鞭,冷着脸,长话短说:“殿下不好了。”

    “啊?”赵太医惊吓之余被饺子噎住,在马上猛咳。

    “我前几日还看见他,他好好的啊。”

    元宝不说话,只是赶路。

    进了府门,他拎起赵太医的衣领,奔向江瑗所在的暖阁。

    赵太医双脚离地,被衣领勒住了脖颈,又开始咳得满面通红。

    直到他被放到江瑗面前,才有机会松一松衣领。

    江瑗还在桌子上趴着,金银站在他旁边,狐疑地看向元宝。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元宝让她在这里守着,如今看到太医署的赵太医,她也有些慌了。

    赵太医走上前去,把江瑗翻过来,探了探脉搏,表情凝重而又疑惑。

    他又翻了翻江瑗的眼皮,捏住江瑗的下巴把嘴捏开,看了看江瑗的舌苔。

    他捋住胡子,金银和元宝屏声闭气――他们知道,这是赵太医思虑的表现。

    赵太医又来回踱了几个方步,才道:“五殿下只是喝醉了而已啊。”

    元宝摇摇头:“怎么可能,春祭用的那种酒,殿下喝几坛子都不会有事。”

    “他之前喝了多少?”

    “几盏啊。”

    赵太医指着江瑗怒道:“这不是醉了是什么?!他身体好着呢!”

    他又瞪了一眼元宝,悠悠道:“你还是给你家殿下备醒酒汤去吧。”

    他又捋着胡子,踱着方步,悠悠地出去了。

    元宝还能听到他嘴里慢悠悠的念叨:“大过年的,不生气,大过年的,不生气……”

    元宝忙跑出去送他,金银也把头撑在桌上,趴在江瑗对面,看着江瑗眼角的一抹飞红,疑惑道:“就是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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