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钱二郎递给季玦一朵玉兰。

    季玦看他。

    “东家赠你的。”

    “他好端端的……”

    “您可真是不知今夕何夕了,来,挑开帘子看看罢。”

    季玦挑开帘子,才看到街上人来人往,小贩们挑着竹篮花担,售卖着桃李梨杏、山茶水仙一类。

    今年雪下得少,春风来得也早,海棠已经开了,紫荆也繁,玉兰白得正绚烂。

    季玦这才把思绪从经史子集里放出来,笑道:“花神生日?”

    “可不是大花朝嘛。白蒿也长好了,你正累着,好好洗漱一番赶紧歇下,我去京郊挑菜,我们今天吃时鲜。”钱二郎正说着,马车就停到了客栈门口。

    他送季玦回房,炫耀道:“京郊的风还寒凉着,我去踏春,你可去不了!”

    季玦好脾气道:“是呀,你玩得尽兴。”

    钱二郎不好意思炫耀了。

    季玦头昏脑胀,用了点饭,洗漱后便睡下了。

    再醒来时,天已昏昏暗。他应当没睡多长时间,只是身体欠佳,本就浅眠,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坐起来。

    窗外透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和灯火光芒。

    是了,今晚应当有花神会的。

    他披了大斗篷,打开窗子。风灌进来,他轻轻颤了一下,却不关窗。

    钱二郎说是挑菜,到现在也未回来,不知道去哪儿浪了。

    季玦看向窗外。

    星子漫天,灯火灿烂,人群熙熙攘攘笑闹,与屋内是全然不同的。

    那朵玉兰有些枯萎了,季玦也不介意,把它簪在耳边。

    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街巷的花枝上贴着五色彩纸,挂着各种花神灯,安乐坊的歌声一直传到了季玦这里。

    今晚安乐坊通宵歌舞,花楼里的姑娘们争奇斗艳,人流还在往那边涌。

    季玦旁边的两个郎君还在谈安乐坊里的乐子。

    听闻花楼里的柳大家要跳一出《花神飞天》,戏园里的另一位柳大家今晚也排了场子,这两枝柳撞在了一起,人们竟不知去哪边了。

    那两个郎君说着说着,也争论起来。

    “要我说,我们还是去青荧大家那里,他都多久没开过嗓了,今晚唱大轴,他那个乾旦唱得好哟……”

    “柳青荧再好,也是个郎君,你好好的柳姝大家不看,看什么柳青荧!”

    “郎君怎么了?郎君哪里比不上小娘子了?”

    “我说张兄,你这人怎么不解风情啊……”

    “我不管,你要去看柳姝你就去,西市的盘口已经开了,两家正较着劲呢,我要去戏园子,一掷千金我掷不起,百金还是有的。”

    “诶你这人……你等着,我不信我砸不过你,咱们今晚看看,是柳青荧好,还是柳姝大家好!”

    两个刚才还喜呵呵的人,竟马上分道扬镳,各走一边了。

    季玦一哂,在路边买了盏花灯提在手里。

    想来江瑗今晚,定是在安乐坊,不是在这枝柳那里歇下,就是在那枝柳那里砸钱。

    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季玦看着自己淡淡的影子。

    他买了一只糖人拿在手里,糖人戴着花冠,很是应景。

    花神庙供在长寿坊,他一时无聊,决定去那里看看。

    大约人们已在白天拜过花神了,这里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热闹。

    庙前的长明灯燃着。

    他拜过花神,刚出庙门,便看到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那个少年郎君戴着一个狰狞的傩戏面具,拿着一串冰糖葫芦。

    身量熟悉得紧。

    季玦嘴角抿起。

    “他们认不出我。”江瑗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

    “你怎么在这儿?”季玦问。

    “兴至而来,不曾想碰到你了。”

    “要进去吗?”

    “现在我可兴尽而返了,一起走走吗?”

    季玦点头。

    “金银和元宝在斗草,从白天斗到现在,我斗不过他们。”江瑗说。

    季玦笑了。

    “下次若有机会,加上我,我帮你斗。”他说。

    月亮爬上了柳树梢。

    江瑗把冰糖葫芦递给季玦,道:“帮我拿着。”

    季玦便随意把灯挂在树枝上,帮江瑗拿着冰糖葫芦。

    江瑗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边拆油纸边道:“看,百花糕,金银做的时候我跟着学的,你吃吗?”

    季玦点头。

    江瑗想递给他,才发现季玦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拿着糖葫芦。

    他把糕点递到季玦嘴边。

    季玦咬了一口,一嘴的清甜。

    糕点竟然还是温热的。

    “吃了撑腰糕不腰疼。”江瑗道。

    季玦把冰糖葫芦还给江瑗。

    两个人继续漫无边际地走着。

    “安乐坊有歌舞,你去看吗?”季玦问。

    江瑗摇头。

    他们便继续逛着夜市。

    杨花街街边种着玉兰树。

    江瑗伸手,把季玦鬓边的玉兰花拿下来,插在自己头上。

    “都枯了。”江瑗说。

    他又踮起脚摘了一朵玉兰,重新簪在季玦耳后。

    “这朵没有经别人的手,还新鲜些。”他说。

    “更显诚心吗?”季玦失笑。

    “善!”江瑗道。

    他仔细打量了季玦一下,赞美道:“季小公子看着真俊。”

    他今天的脚步格外轻快。

    季玦看出了这份轻快,问道:“有什么好事吗?”

    “随意一走,能碰上好友,难道不是好事吗?”江瑗反问。

    自是好事。

    江瑗又把冰糖葫芦递向季玦:“你咬一个。”

    季玦就着他的手咬了一个,然后酸软了牙。

    “王婆婆家的,这家糖葫芦不好吃,买的时候没看,糖衣太薄啦,山楂也酸得不得了。”江瑗调笑着。

    季玦转头盯他。

    江瑗又开始笑。

    他还是陛下时,从未这般笑过。

    或许真的是物极必反罢,季玦想,在他错过的十五年里,江瑗长成了另外肆意的样子。

    这才是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年少啊。

    季玦也跟着笑了,轻松肆意的笑——他也未曾这般笑过。

    季玦把糖人递给江瑗。

    此处新声巧笑,想来也无人注意江瑗,江瑗掀开面具,咬住季玦的糖人。

    灯火灿烂,狰狞的面具下面,乌发红唇。

    那朵半枯的玉兰也被映衬得更美了。

    花光满路,箫鼓喧空。

    今夜整个盛京,都是清甜的。

    江瑗咬掉了糖人的花冠。

    “我猜是兴善巷李叔的手艺。”他道。

    他的语气有着些隐秘的得意,好像他正在谈论的事情,重大到不是仅仅猜到了做糖人的商家,而是猜到了当今皇帝的遗诏般。

    “你猜错了,我是在永宁巷那里买的。”季玦摇摇头。

    江瑗的笑容僵硬一瞬。

    季玦有些疑惑,不就是猜错了是谁做的糖人,江瑗怎么反应这么大。

    江瑗突然凑近季玦耳边,悄声急促道:“我看到皇帝了,他往我们这边来了。”

    皇帝?江瑗他……爹?

    江瑗口中的香甜气扑到季玦脸上。

    他扣上面具,矮下身子,在季玦还未反应时,像一只灵巧的猫,钻进了季玦的斗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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