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耆设计楼兰,来势汹汹。
楼兰回击焉耆,迅疾有度。
两国重兵在边界沙场僵持胶着半月之后,焉耆王顶不住西域诸国共施压力,愤慨撤兵。
前方传来休战消息的当天,长舆受命王后,亲去边境附城,与焉耆使臣议和。
焉耆王理亏,让使臣奉了数百天马作为致歉礼。
长舆面无表情接纳礼单,又以楼兰王之名,冷飕飕给焉耆王赐了几样奇珍慰为安抚,以示两国交好。
其实长舆顶看不上焉耆王此番诡计手段,按他的心思,莫说赏赐珍宝,不下国书痛斥焉耆王一顿已算为大局着想了。
但王后坚持让他如此行事,他拗不过。
长舆按王后交代,雷厉风行把焉耆求和之事处理妥当后,连夜驱马赶回楼兰城复命。
抵达时,已是星月同升,但楼兰王宫,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长舆眼皮一跳,心觉不妙,一跃下马,直直往王后宫中冲去。
雅涞与长三抱膝并坐在内殿玉阶上,目色呆滞,看长亭毫不留情拔光殿前花苑中,王后花心思最多,也最为钟爱的那片徘徊花。
绿叶窸窣,红花绯丽,高傲带刺的徘徊花,混迹一身黑泥,狼狈不堪。
听闻匆忙脚步,兄妹三人同时抬眼,见是长舆,长三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大哥回来了。”
“你拔阿娘的花做什么?”长舆怒瞪长亭一眼,心中越发不安,顾不得上前阻止,双腿径直往内殿冲。
“大哥不能进。”长三借着坐姿,大力抱住长舆的腿,低声道,“阿娘下午犯病晕了过去,医士诊治问药后,已见好转。但是,阿娘谁都不想见。”
“阿娘……阿娘出什么事了?”长舆冷眼扫过弟妹三人,又飞速往内殿觑了一眼,“为何不见阿爹?”
楼兰王夫妇感情甚笃,每每王后犯病,楼兰王必定寸步不离守在榻前。
“…………”
回答长舆的只有一片沉默。
长亭闷声拔光最后一株花,长三松开阻拦的双手。
雅涞见状,起身,小心把地上乱七八糟的徘徊花株捆起来,“我想把这些花种到‘一捧月’去,大哥帮我吧。”
长舆审慎的目光,无声划过反常的弟妹们,又不死心往内殿张望一眼,没听见里面传来任何动静。深眸压着担忧与疑问,沉脸提起徘徊花,随雅涞回了‘一捧月’。
“说。”长舆劈手把花往苑中大力一扔,短短一个字里,掩不住的火气。
雅涞故意把他从王后殿中带出来,要说的,怕是不好听。
雅涞默默把花扶正,指尖不小心被花刺刮出血,也不喊疼,只目不转睛望着地上一片狼藉的黑泥与花叶,瓮声瓮气开口,那嗓音分明哭过,“徘徊花跌在泥里了,阿娘跌在徘徊花里了。”
“什么!”长舆惊怒难休,“宫人何在?为何无人侍奉阿娘!”
徘徊花株多刺,人跌进去,与荆棘抽身何异!
不损肺腑,但伤肌肤,损颜面。
王后体弱多智,是个要强的,难怪不肯见人。
“当时。”雅涞艰涩道,“只有阿爹陪在阿娘身旁,他们因为阿娘赐赏焉耆重礼之事,起了争执。”
“是阿爹推……”长舆突兀截断话音,不敢置信。
星子眼里落满沉寂,雅涞低声道,“没有宫人在场,具体如何,只有阿爹阿娘清楚。”
但显然,这种事,不管是楼兰王还是王后,都决计不可能对儿女吐口。
长舆深吸一口气,只觉有只手揪住自己五脏六腑在狠狠揉|搓,‘荒唐’二字爬满俊脸,匪夷所思道,“何至于此?”
“也许……是阿爹误会了阿娘赐礼焉耆王的用意?”雅涞苦笑揣测。
王后命长舆转赐的奇珍,正是先前楼兰王畏惧焉耆兴兵,特地搜罗来准备示弱求和的物件。
王后此举,多半是认为楼兰王为焉耆王搜罗奇珍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与其任由旁人在背后揣度生笑,讥嘲楼兰王有意对臣属小国‘上贡’。
不如趁此机会,大大方方把东西以‘赏赐’的名义给了焉耆。
赏赐总比上贡体面有尊严。
一来维系了楼兰王的颜面,二来也能彰显楼兰这‘西域三十六国之首’的大度风范。
楼兰王未必看不见王后的苦心。
从前他有王后管束提醒,规规矩矩几十年,未曾行差踏错,夫妻间平和美满。
如今王后只是错开一眼,他便险些惹下大祸。
作为一个男人,他眼看着妻子儿女与国民皆因他的过错挂心折腾,自责之余必定难堪不已,心浮气躁,敏感烦忧。
又见王后放着国库许多物件不赏,偏用那印着他胆怯耻辱的奇珍去赐焉耆。以他如今的心思,必定疑心王后是在故意打他脸,警告他。
至亲至疏夫妻,莫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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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闭门养病整整一月有余,谁都不见,国中之事也多半交于长舆之手。楼兰王有心弥补,却挨个在妻子儿女面前碰壁。
神秘祥和的楼兰王宫,似一夜间蒙上了阴影,无边沉寂。
直到八月初,楼兰一年一度的‘浣花天’盛会前夕,王后开了内殿门,准许儿女们进来探望,宫内才恢复了几分生气。
兄妹四人坐成一排,满口关切,问候王后,默契的没提及那些不开心的过往。
“百卷诗书抄下来,字有几分模样了。”王后是个操心人,一个月没管束儿女,自得一次性补齐。
她仔细翻阅完长三的课业,又看了看长三消瘦两分的圆盘脸,满意道,“看得出是下了心的,禁足便免了。但你需牢记,你再过一月便年满十五,马上到娶妻生子的年纪了。下次再犯,可不是抄书这般便宜了。”
长三还是孩子心性,听见娶妻二字便觉头疼,他可不想找个似王后这般的妻室管头管脚,忙不迭摆手拒绝,“阿娘我不急,大哥二哥婚事尚未有着落呢,您先顾着他们,大哥今年都二十有三了。”
“他二人……”王后嫌弃觑过长舆与长亭两眼,冷笑一声,“这些年他二人拒了西域诸国多少王女的求亲,得罪了多少人。如此挑剔,你问问他们,可还有王女肯嫁他们?我看他们,一个和国过,一个抱玉过,正正好。”
西域诸国的王族,姻亲关系甚密,多半都是沾亲带故的,极少嫁娶平民。
这其中,唯独楼兰有些例外。
楼兰女子美名在外,西域诸国,几乎都有楼兰女子为王妃。这些女子并非全部出自王族,大多是平民家的美貌姑娘。
长舆兄弟两这几年听惯了母亲的‘诋毁’,闻言皆是若无其事,无关痛痒的表情。
王后见状,肝火升腾。收了笑,不说话了,面无表情。
长亭眉心一跳,赶紧端正姿态,笑应道,“也不一定要王女贵女的,我看楼兰女子便极好。大哥,是吧?”
长舆碍于王后的冷脸,僵硬点头。
王后慧眼如炬,哪能看不出长舆的勉强,存心为难,“楼兰女子哪里好?”
长舆憋红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看。”
“行,你若真是如此心思,也无不可。”王后自己就出自楼兰大臣府中,倒也不是一定要逼儿子在门当户对的别国王女中选妻。
“那你何时能找到合乎心意的楼兰女子?”
“……”这可难住长舆了,在王后逼视下,他斟酌着给出了个明显找骂的答案,“茫茫人海,我若要在楼兰选妻,至少得先与那女子相识?”
“哦。”王后出乎意料的平静,审视道,“言下之意,你便是要先把满楼兰城百姓认全,然后再从其中选出最中意的女子。所以,楼兰两万多百姓,你认识多少了?”
“一万?”长舆没底气道。
他性子冷,这些年虽负责城中事务,还经常亲力亲为。但向来都是别人记他,而非他去记别人。来来去去,熟脸是不少,但真正说认识,那还差得远。
“呵——”王后往迎枕上一倚,眼风倏然凌厉,已是动怒的前兆。
长亭赶紧拽了雅涞一把,王后这副身子骨,动怒等同夭寿。
雅涞也担心王后再给气出好歹,赶在王后斥责大哥前,硬着头皮上前卖乖撒娇,“阿娘,我在殿中关了月余,时常罚跪,腿总蜷着,最近好像都没长个儿,您帮我看看吧!唔……我是不是长不高了?”
王后把儿女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体谅这份心意,借坡下驴,瞪过长舆一眼后,婚事之事暂且不提,把雅涞拉到身前细细打量,“是没怎么长,不过也不打紧,过几日‘浣花天’你才满十四。”
雅涞的生辰,便是浣花天当日。
楼兰建国于千里一色的黄沙大漠,姹紫嫣红的花儿与青翠欲滴的树木,任何蓬勃鲜亮的生命,都让族人珍视喜爱。
是以,慢慢有了‘浣花天’这个盛会。
楼兰的‘浣花天’类似中原每年重三上巳节,在河溪祭礼,洗濯不祥的祓禊礼俗。
这一日,城中会沿穿城而过的小河,搭建高台。由楼兰王率领,举国人民共祭天神与日月,请求赐下更多雨水。胡笳羌笛,古朴傩舞,鲜衣男女,穿梭其中。
到了夜间,灯炬高架,火油热烈,恍如白昼,街角琉璃走马灯映出千般好颜色。
未婚妙龄女子蒙上面纱,手挽荆条小篮,盈盈而来,提上几支自家种的花,在溪边贩卖。
买主不用金不用银,只需要给姑娘道一声祝福。
因为楼兰自古有个传说,今生卖花人,亦是来世美人。
这般一年中难得的好光景,久而久之,自然而然被民风奔放的楼兰年轻男女,弄成了女儿节。
有许多彼此心悦的男女,会在这一日借买卖花儿的由头,说定终生。
往年‘浣花天’,雅涞借着生辰的兴致,自然是满城撒欢儿。
但今年,她估计是得守着‘一捧月’的花花草草过节了,她还有大半个月才能解禁。
这般好的光景,岂能浪费……
最近禁足,她都见不到小将军,她还有事想找他求证呢。
想到困扰自己月余的事,雅涞越发心痒难耐,想趁机撒娇求王后放她一日,“阿娘,我……”
她才张口,王后已了然打断,“浣花天当日许你出宫。”
“真的?”雅涞惊喜不已,难以置信。王后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否则也不可能在王族有如此威信。
“那阿娘,我能从你花苑里摘几朵花吗?”雅涞得寸进尺。
“可以。”王后摸摸她灵巧稚气的双鬟髻,眼眸未敛,带着洞悉一切的叹息。
之前十三年的浣花天盛会,雅涞都懵懂如稚童,跟哥哥们满街凑热闹,从未动过少女情思,自然也从未问她要过花。
雅涞索要鲜花,意欲何为,不言而喻。
早在那日,卫璩在偏殿给楼兰出对付焉耆的主意时。她匿在珠帘后,无意瞧见少女展颜若朝华,便心知自己最珍爱这朵月亮花儿,要在俗世打滚,凡尘摔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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