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如脂的貔貅, 抬头对视着顾妆妆。
有多大?
顾妆妆回头看了眼宋延祁将将送来的那座, 那本来就不算小了, 搁在堂中很是显眼。
可箱子里的这一位,足足比那座大了一倍, 珠圆玉润的肚子,看的顾妆妆不觉擦了擦唇角。
这得多少银子啊!
上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白日里下的犹如米粒一般, 到了深夜, 扑簌簌的像是硕大的鹅毛, 从殿内往外看去, 窗牖上明晃晃的,倒像是天要亮了。
离窗牖最近的塌上, 端坐着一人,正就着明烛看书, 他穿着常服,几案上搁置着松烟墨,旁侧便是提笔疾写的字, 遒劲有力, 挥洒酣畅。
曾宾与曾文互换了颜色, 曾文上前剪了灯芯, 沉声道,“殿下,该歇了。”
三更天了,雪夜尤其嗜睡, 曾宾站那打了几个哈欠,眼含热泪。
周衍之抬眼看了下窗外,又伸手覆向暖炉,淡声道,“你们去睡吧,我再看一会儿。”
秦庭玉布置的功课大多晦涩难懂,有些策论涉及前朝旧事,初初看来,只觉得浮于纸上,难于入脑,待读够三遍,方觉茅塞顿开,后有醍醐灌顶之感。
周衍之在南楚之时,虽通晓古书,可后来从紫云观搬到临安城,为了经营生意,读的大都是《天下水陆路程》,《客商一揽醒迷》之类书籍,半点不涉朝政国事。
长此以往,脑中自然而然行成的都是如何赚钱养钱,以钱生钱,而非安民治民,兴民旺民。秦庭玉正是以此查缺补漏,命其在短时间苦读史册,充分领悟北魏风土人情,臣系关系。
周衍之自是宵衣旰食,半分不敢懈怠。
一阵狂风掀的窗牖呀呀作响,缝隙中卷入的雪片霎时融成水珠。
周衍之将书一卷,放在几案上。
食指翻开最下面的话本,指肚压着纸张慢慢滑下,唇角也渐渐染上暖色。
曾宾嘬了嘬嘴,又是那本《气死夫君三十六计》,临安城的小报老板简直见钱眼开,一批一批的印刷,从夏日卖到冬日,不知赚了多少利,若是被少夫人...顾妆妆知道,不知要心疼成何等模样。
想到顾妆妆,曾宾又是一阵唏嘘腹诽,耳中传来一声问,“貔貅送到了?”
曾宾下意识的看了眼曾文,那人眼疾手快,从怀中掏出几页纸,呈到周衍之跟前,“这是殿下吩咐的。”
从益州到上京,飞鸽传书最快也要五日,拿到手的线报,早就没有那般即时。
周衍之看了会,忽然将纸拍在案上。
两人面面相觑,却见周衍之一掌推开窗牖,冷风夹杂着雪片霎时肆无忌惮的涌入殿内,书页被翻卷的簌簌作响,几案上的东西被吹翻在地,噼里啪啦的杂乱之后,曾宾与曾文二人蹲在地上,慢悠悠的捡拾。
那座极品羊脂玉貔貅,被顾妆妆转手当进质库,得了个极好的价钱,听闻要用来开第四间飘香馆。
周衍之掩着唇咳了几声,低头睨向二人,“他送的呢?”
曾宾胸口一滞,不情愿道,“夫人..姑娘摆在店里,说是招财...”
风太大了,这夜周衍之翻来覆去睡不好,过几日便要定下来攻楚战略,沿长江过淮河,首先便会遇到晋王遗留在彭城的兵马,而鄞州的平南侯一系,同样虎视眈眈。
南楚取消了秋闱,想必内乱已经开始。
他走不开,也不能在此关键时刻,丢弃多年经营,跑去同她解释。他不是没想过派人将她撸到北魏,左右卑鄙多回,他不介意再多一次。
他只怕她宁死也不肯过来。
他要她活着,活着才能等他。
风雪欺夜,漫天飞舞的白染地成霜,呼啸的北风猖狂的撩动他的衣袖,灌满冷风,复又倏地没了气息。
蜀地虽也渐冷,却总是寒浸浸的透骨阴凉,下了雨后,乌沉沉的云笼在屋顶,久聚不散。
顾妆妆自院中出门,这日穿的厚实,对襟杏色小袄,下罩百褶如意暗纹裙,因着有风,便又裹了件带兜帽的披风,浑身上下,只露出两个乌亮的眼睛。
新开的飘香馆今日唱堂会,请了两家戏班,她要早些过去看看。
走至半路,便见前头乌泱泱敲锣打鼓,很是热闹,她定睛细瞧,方觉出那是蜀地出了名的绝技变脸,中间班主脚蹬鹿皮小靴,身姿昂扬,精神抖擞,不知要去谁家捧场。
同行一路,却在飘香馆门前停了下来。
顾妆妆眼瞅着班主进了大堂,同掌柜的在那小声嘀咕,她没请这家,难不成是...
正想着,宋延祁便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皙白的脸挂着淡淡的笑,在这样冷的日子里,好似一抹清风,又暖又温。
他走上前,挨着顾妆妆站立,“第四家店了,真快。”
顾妆妆点了点头,“你送我的贺礼?”
她指的是前面戏班,宋延祁却惊诧的瞪圆眼睛,“你都知道了?”
人满为患,连垫脚都看不到。
蜀地最有名的戏班子,一出场便博得了满堂彩。
手中一热,顾妆妆瞬时低头,却见宋延祁的手贴着她的掌心,她往后一躲,宋延祁便牢牢抓住了她,眉眼带着道不明的神色。
“你...”顾妆妆蹙眉拽了拽手,宋延祁咬了下舌尖,两腮发热,眼睛却望向对面的高台,“宋延祁,你要作甚,快松开。”
她倒不怕有损清誉,自己到底是嫁过人了,只是宋延祁还是清白小伙,断不可污了他的名声,日后若是议亲,少不得受人编排。
话音刚落,宋延祁忽然拽着她往前跑了起来,顾妆妆没提防,只能跟着他跑,转眼便绕到高台上,宋延祁忙松开手。
“你别怕..”他跑出细汗,晶亮的眸子闪着光。
顾妆妆抚了抚胸口,慢慢平息下来,“你跑什么?”
喉咙灌进冷风,她呛了下,便剧烈的咳了起来。
宋延祁替她拍了拍后背,小心翼翼的问,“我有东西要送你。”
顾妆妆慢慢支起身子,没好气的望了眼对面的戏班,“宋延祁,你别送我东西了,够多了,我都受之有愧。”
“这些东西,我还是送得起的。”
真真是冥顽不灵。
雪白的兔毛领子簌簌摩挲着脸颊,顾妆妆起了逆反心理,“我也不缺你这些东西!”
宋延祁便是那种人,你若不一巴掌打上去,他永远觉得有希望,顾妆妆今日是没法子,眼见他大坝也不去,临安也不回,日日守在自己跟前,殷勤的叫她心烦意乱。
她若是有再嫁的心思还好,关键她一不想嫁人,二不想惹上宋家。
那么,便只好对不起宋延祁的一片真心了。
果然,宋延祁哆嗦着唇,面上俱是震惊与骇然,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停在半空不知是落还是收。
顾妆妆肩上挂着一片薄薄的木芙蓉花瓣,他原是想摘下来的。
“我知道你不缺。”宋延祁垂下手,搭在膝侧,腰间的玉佩隐隐生烫,他抬起眼,心一横,拽下玉佩捏在掌心。
这是从前两人情定之时,宋延祁用来做信物的玉佩。
看到它,顾妆妆猛地想起周衍之说过的话,此玉佩有催情怡情功效,不由变了变脸,往后撤了一步。
“妆妆,我错过你一次,恨自己恨到摧心剖肝,我恨我为什么没有同母亲翻脸,哪怕我早一点..你不会嫁给大哥,妆妆,你永远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心情...”
他言语沮丧,与迎面扑来的阴风一样。
顾妆妆咽了咽嗓子,她不知道当初的事情宋延祁为什么会记这样久,有些事情的确已经过去了,总陷在里头拔不出脚,日子便没法过了。
正如那时,她被满城风言风语闹得不敢出门,若是没有应下“宋延年”的提亲,没有从对宋延祁的妄念中走出,那她不知要过得如何颓败。
名声受损,即便宋延祁喜欢她喜欢的如何不能自拔,谁都无法妄言,他会不会真的娶她。
“玉佩,我这辈子只送你一人。”
宋延祁将手托过去,掌中的玉佩散发着淡淡的甜香,顾妆妆垂眸看了半晌,手指擦着宋延祁的掌心略过,指肚的温度微凉,宋延祁浑身一颤。
顾妆妆收了手,背在身后。
“为什么非得是我?”
宋延祁眼里有光,心中炽热,他从未想过顾妆妆会这般问,喜欢便是喜欢,哪有为什么,一个人印在另一个人的心里,若是非得找个理由,他想,也只能是钟情之后,闲人难入眼。
“为什么不能是我?”他反问,面上运出坚定之色。
“好啊,那便送我!”顾妆妆从他掌心倏地拿走玉佩,低头塞进钱袋,又笑着拍了拍,“然后呢?”
宋延祁松了口气,搓着手勾了勾唇,难掩心中愉悦,“我今日便修书一封,告知父亲母亲,我要娶你!”
顾妆妆登时觉得自己用错了法子,原是想着,宋延祁孝顺听话,必不敢忤逆宋三夫人。对他们而言,她不只是嫁过人的妇人,更是大房的媳妇。
饶是再疼宋延祁,也不会容许如此乱/伦之事发生。
她有些哑口无言,钱袋里的玉佩也跟着灼热起来。
她想往外掏,宋延祁却并不给她机会,一腔热血满腹激动,“妆妆,这一次,不管母亲说什么,哪怕要与那个家割裂,我也必不妥协!”
疯了,这是疯了。
近日蜀地有些动荡,因着南楚朝廷被架空,晋王和平南侯互不相让,公然在临安大动干戈,将驻军从郊外移至城内,临安的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与此同时,北魏蠢蠢欲动。
周衍之将窃取的弩/箭献与魏帝,魏帝细细观摩,十分欢喜,命加紧锻造,以备战局。
宋延祁写给临安的书信,路上出了岔子,等了半月没有回应。
他预备再写一封的时候,家里反倒来信了。
只匆匆看了一眼,宋延祁便坐立难安起来。
大伯宋永丰约莫是魔障了,一面给晋王提供钱银筹备物资,一面又暗中给平南侯送去补给,这本是家中秘辛,外人不知。
可宋三毕竟是宋永丰的弟弟,若是眼看着他如此糊涂,恐怕整个宋家都要跟着遭殃。
他私下劝过宋永丰,可反倒被他呵斥,命他不要声张,安分守己。
宋永丰自归府之后,便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宋三日夜忧虑,已然病倒,这信中不会作假,却真真叫宋延祁左右为难。
仿佛命中注定,他每每看到一线希望,便立时赶来一盆冷水,迎头泼的他昏头转向。
他不想回去,却又不得不回去,他是家中独子,肩上担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房一门荣耀。
他只觉得浑身汗津津的,困在一隅之地,却又找不到出口,急的在房中不停打转。
凌空劈下一道闪电,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闷雷,宋延祁推门走到院中,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不到片刻,暴雨倾盆。
又冷又阴,可他总觉得五脏六腑要燃烧起来,皮肉是分离的,这感觉,就像两重极端,冰与火的炽热,焦灼。
雷声不断,犹如在耳畔轰隆。
他浑身湿透,又跌跌撞撞的开了门,径直往城东奔去。
雨蕴积了许久,下的气势滂沱,呜呜咽咽。
听到叩门声,顾妆妆起先只以为听错了,笃笃的声响夹杂在唰唰的雨声中,就像猫爪子挠在门上,丝丝的并不明显。
她听了会,声音始终不断,闪电将天空耀的惨白。
门打开,宋延祁立于雨中,脸被映成白戚戚光亮,夹袄湿透,袖子紧紧贴着手腕,顾妆妆被吓了一跳,手中擎着的桃花伞不由一抖。
那人似下定决心,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顾妆妆。
桃花伞掉在地上,片刻便被冲的伞面破裂,只剩下伞骨,风一吹,又卷着雨水拍到墙上。
素白的锦袄沾了水,湿哒哒的往身体里漏,顾妆妆只觉得自己被冰块拥在怀中,瞬间便浑身凉透,她哆嗦着唇,手指搭在宋延祁腰间,扯了扯他的衣裳。
宋延祁站直身子,低头,雨水沿着他的睫毛簌簌滚落,他的唇薄而红,此刻正虚虚张着,顾妆妆抬不起头,宋延祁下颌的雨水浇到她脸上,眼睛也难以睁开。
“宋延祁..你进屋再说。”
她要被冻僵了,蜀地的冬雨带着特有的孤寒,蚀骨一般的阴冷。
两人就像落汤鸡,伴随着一股股的闪电,明暗不定的脸上彼此全然看不真切。
宋延祁忽然低下头来,就像是冰天雪地找到了光火,他凭着本能,循着温热,义无反顾的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累感谢在2020-05-19 18:45:37~2020-05-21 21:0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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