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在几案上摆着, 金质小樽, 澄澈的酒水。
顾德海被押了上来,蓬头散发,一条腿瘸着,准确来说, 是被生拉硬拽上来的, 一松手, 整个人便猛地扑倒在地。
顾妆妆的心一抽, 舌尖抵在牙齿上,咬出血来。
魏帝居高临下望着殿内的人,复又略过毒酒扫向周恒之。
“将招供的内容拿给大殿看。”
周恒之腿软,接过内侍送来的罪状, 只匆匆看了几眼,颜色俱变, “父皇, 竟真的是顾德海陷害二弟。
那些书信...顾德海怎会模仿二弟笔迹, 他..幸好父皇英明,若非如此,儿臣也要被这贼子诓骗,犯下不可饶恕的错。
那毒酒, 儿臣这就命人撤了...”
“不必。”
魏帝轻轻抿起唇,“兴许还有用。”
周恒之心里咯噔一声,面上立时浮出细密的汗珠。
“还有一份认罪书,你没看到, 恒之,仔细想想,朕让你做的兄友弟恭,你做到了吗?”魏帝招手,内侍将另外一份送至面前,魏帝展开,眸眼清凉。
“父皇,儿臣不知何处做错,那些信件,虽是顾德海伪造,儿臣却一无所知。刑部和大理寺同审,二弟是认罪的,我...”
“那这张负罪书呢,刑部尚书说,他没见过,又是何时签的,在何处签的?”魏帝扫下那张薄纸,正是为了以防万一,周恒之私下去狱里强行将周衍之的手盖在上面。
周恒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言辞凿凿,“儿臣只是为了确保没有冤情,故而亲审二弟,他是自己招供的,有诸多侍卫可以作证。”
“这一份认罪书,也是顾德海交代的,他说,”魏帝走到他面前,伸手扶起周恒之,让他面对着自己,“他说,是你授意,事成之后许他高官厚禄。那些与赵子林来往的信函,回魏途中遭遇李青的伏击,还有南楚数不胜数的暗杀,如今看来,衍之能活下来,实属命大。”
“父皇,不是儿臣,不是!”周恒之眼眶里蓄满惊恐,他想拽住魏帝的衣袍,却被他轻而易举的避开,“父皇,这不对..一定是他们的反间计,是他们想陷害儿臣!
怎么就那么巧,书信出现在儿臣府中,我明白了,父皇,父皇,儿臣冤枉....”
“衍之拿自己性命来冤枉你吗?”魏帝嗤笑,旋即抬了抬手,有人躬身来报。
“贵妃娘娘薨了!”
晴天一道霹雳,震得周恒之半晌回不过神来。
魏帝起身,双手攥成拳,他瞥了眼几案上的毒酒,又打量着周恒之的面色,继而长长吁了口气,道,“去看一眼你母妃。”
他不愿看到外戚干政,更不想看到子孙相残,在他力能所及的时候,他希望为下一任承继者扫清一切障碍。
可这一刻,他有些心软了。
贵妃留下罪己书,自缢而亡。
将所有事情揽在身上,字里行间情深意浓,魏帝看了十分动容。
此事过后,周恒之被废掉亲王称号,贬为庶人,流放岭南。
一夕之间,贵妃势力根系瓦解,本就不牢靠的裙带关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在魏帝的惋惜悲伤情绪中,分崩离析。
方信问他,“圣上,万一没有找到顾德海,万一顾德海拼了祖坟被挖也不肯交代实情,那又该如何是好?”
魏帝只轻飘飘吐了一句话,“那你有没有想过,顾德海其实是朕的心腹呢。”
方信骤然大悟。
呵,这天下,原就是他的。
二殿与顾德海之间的密谋,魏帝一清二楚,他是执棋者,在棋局的背后,不动声色的旁观所有棋子的举动。
顾德海顺从二殿的计划,假意背叛投敌,又何尝不是魏帝的主意。
帝王心之狠辣,常人不能想象。
连养在身边的大殿,都能毫不留情的贬为庶人。
一个皇子贬为庶人,无异于延缓死期,虽延缓,结局却是十有八/九都会死。
府医从房中出来,一边整理药箱,一边与曾宾等人吩咐,“冷敷后涂上我开的药,十二个时辰后洗去,如此周而复始,三日后上药包扎。”
曾宾回头看了眼,“不会影响握剑吧。”
孙大夫眯着眼睛,叹了口气,“养好了,什么都不耽误。”
“耽误...”曾宾品着这两个字,孙大夫出了门。
房中有股淡淡的药香,周衍之斜靠在软枕上,肩膀披着一件月白色外衣,眉眼始终落在屏风后忙碌的人影上。
她终于收拾完所有东西,周衍之将身子坐直了些。
屏风后的人似乎在想事情,杵在原地没动弹。
“阿宁。”
他唤了声,陆清宁从后面转出来。
顾德海死了,魏帝恢复了她原本的姓名。
不为别的,只为向天下百姓彰显魏帝的仁德,宽容。
陆崇简因为主张北上迁都,捍卫国土,被南楚皇帝灭了满门。而魏帝善待其女儿,封为毓容郡主,赐郡主府居住。
此等胸襟,昭告天下后,会引来多少文人墨客的赞美,又会招来多少前朝旧臣的钦佩,归顺。
“我走了,纱布都存放在柜中第二格,两瓶药,先左后右。”陆清宁从屏风后出来,明亮的眸眼宛若星辰坠落,她动了动唇,又默默低下头,两人隔了数丈远。
周衍之有些懊恼房间的过于宽大。
“阿宁,别走。”他的手落在床沿,微一用力,便猛地缩了回去,左手手骨断裂,皮肉糜烂,露出的小指泛着青紫色。
陆清宁的眼睛从他手指移到脸上,虚白的唇,乌青的眼底,因疼痛爬上满额的汗。
“我冷。”
陆清宁看他睁眼说瞎话。
兴许是周衍之自己觉出幼稚,低眉笑了笑,外头传来噼啪的落雪声。
虚开的窗牖卷进一丝冰冷,他掩着唇,双眸宁静。
“你别走,留下来陪陪我。”他声音带了难得的柔色,像在哄劝贪玩的孩子,耐心而极具讨好,“我保证,不动你。”
他举起两只手,陆清宁被他气得不知是笑还是哭,她瞪着那只肿的不成样子的左手,嗤道,“你不配对我保证。”
她穿上披风,将带子系好后,有人替她整理了兜帽,发丝,外头的雪渐渐大了起来,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扑入怀里后,融成点点水滴。
破门而入的风吹得屏风泠泠作响,周衍之趿鞋下床,外衣落地,他径直朝她走去。
婢女退出房门,在檐下候着。
陆清宁见他靠近,便往后站了站,仰头,“还有事吗?”
“你,怎么了?”他伸手,陆清宁不着痕迹的避开,眼中带着戒备。
“没怎么,只是忽然发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无耻,龌龊。”陆清宁几乎贴在门框上,周衍之的眼内霎时涌起阴鸷。
“我无耻?”他笑了笑,抬起右手挡在她耳边,桃花眼中,陆清宁能看到自己倔强的脸。
小小的,像是掉进陷阱的鸟雀。
“我怎么无耻了?”他轻轻的问,热气哈在陆清宁的颈项,就像小虫在爬。
“我逃走,也是你的计划吧。”陆清宁话音刚落,如愿看到周衍之瞳孔一紧。
她猜对了,在这一刻,心里的怀疑验证成真,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对待面前的人。
狡黠聪颖到让人畏惧。
“你知道我跟宋三思逃不掉,也知道何时让曾宾出现在我们面前,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找到顾德海,是不是?
顾德海是假叛,是受了你的指派,假意投靠大皇子,你连受伤都是为了博取圣上的怜惜...”
“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让你舍不得走,不能离开我。”
他淡淡的打断陆清宁的话,倾身上前,“我怕自己不受点苦,你会走得义无反顾,阿宁,别气我,我没办法。”
“你果真是鄙薄到厚颜无耻了。”
他说的理所当然,却不知陆清宁被气的咬牙切齿。
“你不知道自小被舍弃的痛苦,身处异地时候的冷寂,我也有害怕的时候,我怕客死异乡,尸首都无人收敛。
你没见识过亲人的冷漠,便无法体谅我如今的凉薄。
世态有炎凉,交情分贵贱。我若是灰头土脸无所谋划的归来,此时被流放被贬为庶民的就是我周衍之了!”
陆清宁定定的望着他因为激动而涌起水雾的眼眶,他神色慢慢暗了下去。
“谁不想好好活着,阿宁,我也想做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与你早早生儿育女,你以为我算计你,我便心安理得,毫无愧疚?
我也难受,阿宁...”
他的手握住陆清宁的肩膀,眉眼温柔。
“以后都好了,阿宁,没人能阻碍我入主东宫。你现在是毓容郡主,我同父皇请求赐婚,他一定会准允。
到时我们想要几个孩子,都好,只要是你生的,阿宁...”
“周衍之,你在做梦吗?”陆清宁伸手掰开他的手指,眉眼间带着嘲讽,“谁要同你生孩子。”
她重新带好兜帽,回头瞥了眼,“托你精心为我调配的药粉,我曾掉过一个孩子,是你的,哦,或许也是楚帝的。”
门咣当一声,被风吹得来回吱呀。
周衍之站在门口,看着纤细的人影慢慢隐没在雪夜之中。
他的脸被冷风割的生疼,胸口像是停止了跳动,左手抬起来,狠狠的击在门框上,血水立时染红了纱布。
陆清宁不知自己为何要说出那钻心难受的事,她走的急,如同逃命一般。
离开临安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又怕又喜,怕的是万一是楚帝的孩子,喜的是,自己那副身子刚刚停了香粉,竟能有孕。
回到郡主府,一推门,便见偌大的庭院立了一人,她怔住,那人回头,杏眼桃腮,绯色披风衬的她娇艳怡人。
两人目光聚到一起,那人最先反应过来,疾步冲着陆清宁奔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过会儿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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