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 您的身体...”
下手跪立的人轻抬起头,见魏帝形单影只的样子, 竟然觉得有些萧条,这想法一闪而过, 他又重新低下头去。
“无妨, 早年间糟蹋了身子,能撑这样久已是奇迹。”魏帝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 目光依旧明亮灼人。
“顾德海,待朕归天, 你需盯好恒之,他不能入京, 更不能死。至于衍之,你做了他那样久的丈人, 他即便知道真相,也不会如何亏待你。
从前你诈死, 是朕的主意。王家自作孽, 只是没想到, 里头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诡异的感情,那个叫沈红音的....”
“回圣上,她被打了三十军棍,几乎不能行走, 被丢到市井之后,血肉模糊的在那爬了很久,因为下过雪, 伤势倒是不重,只是快冻死了,别人不敢近前,看到她的脸就赶忙逃开,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死在墙角...”
这种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魏帝又咳了一声,眯起眼睛望着窗外不断落下的鹅毛大雪。
漫天的白,好像那一年,他初次见到袁皇后的时候。
他兄弟众多,母妃又是个不得宠的贤妃,先皇几乎没有将他作为立储的人选。
自小他便懂得看人脸色,谨小慎微的讨好每一个可能的助力,他在后宫听说了不少袁鸿光的丰功伟绩,且知道他有个掌上明珠,受尽宠爱。
那一夜,是腊八节,雪大如席。
他搓着手站在梅树下等了许久,只因先皇正在勤德殿同三皇子熟悉功课,守门的内侍三言两语将他堵在门外。
他不敢在门前讨人嫌,便远远走开,只站在梅林中,一边跺脚一边哈气,想着左右时辰尚早,待三皇子出来,他也好进去给先皇看一下他的课业。
同在书房,师傅对他赞赏有加,尤其是今日的咏梅赋。
如此想着,心里头便火热火热,身上的冷倒也算不得什么。
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他捏着耳朵跺了跺脚,回头,却见梅林深处,橘黄色的灯光下,有一个玲珑的身影,踏着碎琼乱玉慢慢走了过来。
她身形娇俏,兜帽遮了半张脸,单手捧着暖炉,另外那只手当着脸颊边的树枝,清闲且好奇的四处观望。
魏帝嘴角轻轻翘了起来,他想,他一直忘不了当时袁皇后的那双眼睛。
鹿儿一般,怯生生的,却又是娇蛮无所畏惧的。
明亮的就像黑夜里的繁星,看一眼,便叫人觉得自行惭秽。
那是浸在蜜罐里,捧在掌心中的自信神采,没有跋扈,没有盛气凌人。
四目相接,袁皇后先是吓了一跳,旋即淡定的往前继续走,待站到他面前,虽身量矮些,却依旧仰着下巴,不卑不亢。
那一双明眸直把当时的魏帝看的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他自然是喜欢袁皇后的。
所以所谓的讨好对他而言不费力气,即便目的并不单纯,他也乐在其中。
袁鸿光起初并不看好他,他中意的是三皇子,若不是袁皇后死心塌地,想必今日的大魏,另有其主。
他喜欢袁皇后,却不能只喜欢袁皇后。
袁鸿光手里的军权一直为其所忌惮,韩相的官场人脉更是盘根错节,旧臣心力不齐,迟迟不肯表达忠心,举棋不定的态度让他日夜难安。
他必须将权力牢牢握在手中,所以,他不得不冷落袁皇后。
这也导致了她在后宫郁郁而终。
魏帝长舒一口气,倚靠着软塌坐下,抬眼,对顾德海说道,“衍之一直不与我亲近,就如同当年的我一样,帝王家,无父子。”
他没有称朕,只是用我来表达此刻的心境。
逼死袁鸿光,就像抽去他内心最后一根毒刺,既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又因为毒刺扎的久了,甫一拔出,血肉空虚。
“二皇子...太子殿下日后必然能理解圣上的苦心。”顾德海见他神色困倦,又道,“圣上先休息吧。”
魏帝没有再说话,燃了沉香的殿内,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真切。
画眉在房中不断的来回踱步,片刻又猛地窜出房去,抬着脖子四处张望。
忽然,她眉间一喜,几乎雀跃着朝着来人奔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抹泪,“小姐,你去哪了,可急死我了。”
陆清宁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去哪都会带着你的。”
她进门,画眉解了披风,见她眼睛红红的,不禁小声问道。
“谁惹小姐哭了吗?方才殿下来过,听闻曾文带走你,急的立时骑马走了。”
陆清宁的脸上有泪痕,不贴近,根本看不出来。
睫毛上的水雾还未干,通透白皙的皮肤似玉瓷一样滑嫩,她垂下长睫,小扇似的眨了眨,“太冷了,冻得。”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瞧见了沈红音。
披头散发的趴在地上,手指抠破沾着雪水依旧往前爬。
她的脸被头发遮了大半,露出的那些被指甲挠烂了,一缕缕的血痕结了黄脓,还没干透,又被抓破。
军棍打后的臀,染着血迹,冰凉的地上,她仰着头,只能看见来往人的鞋子。
许是她站的久了,沈红音喘气的时候,一抬头,眼睛怔怔的撞见了她。
那双没什么精神的眸子忽然就有了气力,有了恨意。
那一刻,陆清宁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疯。
活着,是她最后的挣扎。
陆清宁抬起头逡巡了一周,在沈红音附近,不知有多少魏帝和周衍之的暗线,这个女人,根本活不了了,更别谈去害人。
她后来走过去,隔了半丈远,她能注意到周遭那些暗线的紧张。
沈红音的眸子沁满了狠辣的憎恶,她的手掌握成了拳头,心里默默念着,似乎要把陆清宁撕成碎片。
咣当。
一面小小的铜镜落到地上,最后就着积雪站定。
“沈姐姐,你最喜欢照镜子。”
她想,原来自己是记仇的。
转身的时候,沈红音似乎捡起来了那面镜子。
紧接着,破天而出的尖叫声响彻街巷。
“小姐,你到底去哪了,方才殿下的样子,不像是他找你过去,对了,他还说,等你回来,要我去传个信。”
“不用,等他忙完正事吧。”
她会在郡主府等着他。
而周衍之,应该守着那个老人,处理好他的后事。
她知道袁鸿光为何在临死之际,告诉自己真相。
无非是要她远离周衍之。
可袁鸿光猜错了,她不会走,即便所有人都认定陆清宁会为了当年的父母之死,牵连怪罪周衍之,她也不会走。
他有什么错?
错的是南楚的皇帝,若他贤德,又怎会因为旁人的挑唆,屠杀忠臣良将。
三日后的清晨,沈红音的尸体被发现在一家包子铺的墙角,不知何时死的,已然僵透了。
几只枯瘦的恶犬围着她,啃得更加面目全非。
衣裳上绣着的莲花,被血水污浊的不成样子。
陆清宁正在小厨房与画眉扇扇子,锅上炖的是鸽子汤,里头加了红枣枸杞山药,山药炖的烂烂的,银箸一戳,立时与汤汁融成一体。
画眉找来瓷碗,盛了一勺,冒着香气的汤勾的两人肚子咕噜作响。
“小姐,慢点喝,很热。”
画眉在衣服上擦了把手,又盛了一碗,贴着碗沿,嘬了一小口,立时皱起眉头,可怜兮兮道,“我肠子都烫熟了。”
“你别急呀,满满一锅,就咱们两人...”陆清宁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玫瑰椅旁是一张小几,上面放了龙须酥,蜜汁藕,还有一卷翻开的账簿。
大雪落了好几日,左右也没法出门,困在府里无聊极了,她便与画眉炖鸽子汤来打发时间。
手臂上的伤眼下正在退疤,夜里痒的总想抓。
袁鸿光出殡后,周衍之进过一次宫,白日里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忙,朝上官员人情打点,又与礼部协商葬礼仪式,三日下来,据画眉描述,似瘦脱相了。
“在吃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响动,两人俱是吓了一跳,画眉手中的碗险些掉到地上。
待看清来人后,连忙起身,让出陆清宁身旁的位置。
“殿下,是鸽子汤,小姐亲自炖的。”
她嘴里还含着肉,三两下狼吞虎咽后,又把碗放下。
周衍之眼底灰扑扑的,下巴似乎瘦了些,也不如画眉讲的那样夸张。
只是显得眼睛更大了些。
风流桃花眼,如今有种淡淡的愁绪。
“阿宁,好喝吗?”他走过去,微微俯身,双手撑在玫瑰椅的两侧。
陆清宁的唇上沾了些汤汁,亮亮的,带着诱人的香气。
她点了点头,见他神色郁郁,不由得指了指锅子,道,“你要喝吗?”
周衍之点头,陆清宁又道,“那你起开些,我帮你再盛一碗。”
“不用...”他的舌尖划过嘴角,眼睛还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却在陆清宁没回过神的一刹,欺身亲了过去。
这一吻,只把陆清宁肺里的空气全都掠夺干净,便是鸽子汤的香味,也荡然无存,他松手,微微后退,她只能大口喘气,手脚软作一团。
“果真美味。”
不要脸。陆清宁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画眉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了出去。
她放下瓷碗,双手捧着脸,抬眼,“你瘦了。”
周衍之的嘴角有些干,这三日忙碌,想来是没有吃食,方才那悠长的亲吻,不只是她头昏脑涨,周衍之直起身子,便觉得眼冒金星,面前摸黑。
陆清宁起身,将他让到玫瑰椅上,方要站直身子,便被他一把拉入怀里。
他的心脏跳得剧烈。
精瘦的身体又硬又结实。
他把下颌偎在陆清宁的肩头,低声哑着嗓子道,“让我抱一抱。”
作者有话要说:我实在太勤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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