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信泽年近五十, 原非密川州本地人, 早年因一些原因举家迁至密川州, 十年前下乡游玩时遇到年仅七岁的赵京钰, 见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便收下做自己的学生,之后又见赵家贫困恐无力承担其读书, 便将他带在身边。
不过虽说是带在身边, 但方信泽其实很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只常常留下赵京钰一人, 一出门便半年不回来也是常态。
他也没教过赵京钰多少知识, 只是给他找了个启蒙的私塾, 赵京钰算是常年住在私塾, 方信泽偶尔回来一次也会考一考赵京钰的学业进度。
另则方信泽虽举家迁至密川州,其实却是只有两房妾室两个仆从外加一方小院,日子过得不算多富裕。
但便是这位不怎么富裕,也没什么官职的老书生, 却是门徒众多, 其中包括赵京钰曾有幸见过一次的密川州州府节度使和知州大人的师爷, 和这些人一比, 赵京钰算是个丢脸的学生了。
也是因知道恩师的门生们各有来头,他才会在被许家威胁陷害下,将希望寄予恩师身上, 至于他为何不自己去寻找同门求助,则是因为若无恩师引荐,那些人他一介布衣却是见不到面的。
便是能见到,那些人又能因他三言两语便出手相助么?恐怕没那么简单!
与赵京钰而言,算是方信泽将他养育长大的,恩师方信泽与他亦师亦父,待他恩重如山。
即便因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面,叫他对恩师也不怎么了解熟悉,甚至连对方祖籍何处都不大清楚。
赵京钰回到家,赵氏将那封信递给他,信中寥寥几句:
师不日将归,已闻言竹年初中了举人,言竹年纪轻轻有此才华,师心中甚慰!
同时告诫言竹,不可傲之,当更加勤恳,再接再厉,争取早日取得官身!
合上信,赵京钰沉默垂眸。
赵氏急切的问:“方先生说了啥?可是他回来了?”
他抬眸看着母亲,脸上没什么高兴的模样,道:“未归,不过应当快了。”
赵氏双手合十,连拜佛祖,“佛祖保佑,咱们赵家又有望了!”
赵丝玉亦是十分欢欣。
只要方先生回来,兄长便又有了出头之日,倒是便能拜托许家,再也不用委屈给人家做赘婿了,母亲也不用日日担忧了。
赵氏又道:“这次回来便别回去了吧,反正方先生也快回来了,只要方先生回来,那许家也再不能将咱们如何了!”
过了半晌,赵京钰才缓缓点了点头,道:“听母亲的。”
赵氏自是更加欢喜,想到儿子坐了许久的牛车,便催着他赶紧回屋歇着。
见兄长进了屋,赵丝玉挠着脑袋疑惑道:“母亲,兄长好像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赵氏呸了女儿一口,“怎么不高兴?臭丫头竟瞎说,你兄长定是高兴的傻了,没回过神来呢!等回过了神,恐怕今晚得高兴的睡不着觉了!”
赵京钰当晚的确没睡着觉,却不是因为高兴,而是觉得心中烦乱纷杂,一闭上眼脑子里便浮现许清如明媚艳丽的笑颜。
……
宋玉莲被母亲拉着来自家铺子挑选胭脂水粉,前阵子舅母为她说了门亲事,对方是别县的秀才,听说家里穷的一贫如洗,宋玉莲本不太满意这桩亲事,她一心等着甘婉那边的消息呢。
但昨晚母亲将她好一番开导后,她才算是想通,便是将这个秀才先应付着,若是甘婉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传来,再考虑成亲,是以母女俩这才来铺子挑选妆面,准备明日的相面。
哪成想到了自家铺子门前,却见街对面儿许家的‘花月坊’不知何时已关门大吉,母女俩顿时比来时还要兴奋几分。
宋刘氏道:“看吧,咱家的好运来了!”
宋玉莲笑道:“母亲说的哪里话,‘花月坊’早该关门了。”
母女俩正说着,那遮住了牌匾的‘花月坊’开了门却,许清如从门内走出来,迎面便听到这母女俩幸灾乐祸的话语。
宋家母女见到她,又是一番嘲讽。
宋玉莲笑道:“许大小姐真是好大的牌面,这么大一间铺子专供你一人使用,可真叫人羡慕死了!”
宋刘氏配合女儿道:“莲儿可别学人家的奢侈,再有钱该省的也还是省着点儿花才是。”
宋玉莲笑哈哈道:“母亲说的是。”
大清早的被人找晦气,饶是许清如脾气再好也忍不了要黑脸,她转头对翠儿道:“翠儿你看我说的可是对的?屋外真的有犬吠,将咱院里的那颗树上的喜鹊给吓走了。”
翠儿茫茫然的看着自家小姐,心想哪来的犬吠?这附近也没养狗啊。
宋玉莲母女脸色顿时难看,宋玉莲指着许清如,“许清如你骂谁!你才是狗!”
气到人许清如便高兴,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我可没骂宋小姐,我骂的是那只知狂吠的狗,您干什么主动认领?不知道的还当我骂您是狗呢。”
宋家母女脸色黑一阵白一阵。
许清如又道:“你们有功夫操心我这铺子,还不如想想你宋家二少爷那摊子烂事儿呢。”
宋刘氏脸色阴晴变化,过了会儿拉住正要出口成脏的女儿,将她推进自家铺子里,警告她不许出来惹事儿,随后宋刘氏回过身朝许清如走来,努力挤出一脸的笑容,亲热道:“我们方才实属无意得罪,珍珍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里才是。”
宋刘氏说着便要抓着许清如的手‘语重心长’的聊一聊,却被避开了,她有些尴尬的搓着手,心里如何腹诽不说,面上却仍是一派亲切姿态,宛若长辈对晚辈般的语气道,“伯母有时也是心疼珍珍,这么好的闺女何故就招个赘婿回家,也怪你爹爹想不开,竟生生将你耽搁了。”
“宋伯母你到底想说什么?”许清如奇怪的问。
心想莫不是来挑拨离间不成?
宋刘氏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可惜罢了,我家常德到现在还心心念念着你,为娘的看着心有不忍……说来那赵家小子虽说读书厉害,但到底是个手无缚鸡实力的书呆子,如今又被你家毁了前程,心里不知如何怨恨呢,有些事儿珍珍还是得多注意注意才是。”
许清如面上变幻莫测,忍着笑道:“那就多谢宋伯母提醒了,至于宋二公子,说来我前阵子刚听说了他与铁匠家娘子的花月事儿。”
宋刘氏连忙解释:“珍珍可莫要听人谣传,那女人算个什么东西?当初使了狐媚手段勾引了我家二郎,如今又仗着身孕来我家闹腾,那狐媚子与珍珍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许清如笑而不语。
宋刘氏又道:“珍珍若是不信,明日便让常德亲自来解释与你听。”
“不……”话到嘴边,许清如眼眸一转,勾唇道,“说来也是许久未见常德兄长了。”
宋刘氏见此,更是心花怒放。
因那狐媚子的事儿传的街头巷尾都知晓了,现在宋刘氏想给儿子说门好亲事怕是难了,今日见到许清如便忽然想起之前儿子的话,这才打起她的主意。
当下回去后宋刘氏便去见了二儿子,宋常德因前段时间翻铁匠家的墙被揍得断了肋骨,一条腿也被打的骨折,在床上躺了月余才将伤势修养的差不多。
宋刘氏把事情说给儿子听,宋常德听了心中自是窃喜,第二日好生准备一番去了‘花月坊’。
许清如很是守约的在铺子里等着,后院重新修葺好了之后,主仆二人昨日便退了醉春楼的房间搬过来住了。
等到宋常德来了便跟翠儿使了个眼色。
翠儿早就被小姐耳提明面的交代过,这会儿便按照小姐的吩咐赶去张家铺子提醒张铁匠去了。
张铁匠来时带了跟粗麻绳,见到宋常德便将人又是拳打脚踢的揍了一顿,直揍得躺在地上如同死狗般动也动不了。
张铁匠对上宋常德,简直像是老鹰对上小鸡崽,等他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又被张铁匠那粗麻绳捆成了粽子。
这会儿宋常德已是回过神来,他有气无力的瞪着许清如,口中边吐鲜血便道:“贱人……咳,你敢算计老子!”
换来的是张铁匠又一脚踢上去,痛的宋常德又是一阵脸色发白。
许清如蹲在宋常德面前,丝毫不惧他眼里的仇恨,只警告道:“别再将主意打到我许家头上,这次不过是给张铁匠通风报信,若有下次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被许清如那凉津津的目光扫过来,宋常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接着便在忍不了疼晕了过去。
许清如又对张铁匠道:“人你带走可以,但不要闹出人命,一来为了这么个杂碎进大佬不值得,二来看在我帮你的份上,别给我招麻烦。”
张铁匠郑重握拳跟许清如行了个礼,“感谢,往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差遣。”
许清如笑了:“你是条汉子,够讲忆起,若当真有地方需要你帮忙,我必不会客气。”
又一连几日过去,原‘花月坊’更名为‘妆意阁’重新开了张。
店内的商品几乎都是先前的库存,以低价贱卖,为了让更多人知道店里的东西便宜,便贴了红纸黑字的公告栏在大门前。
果然如她所想,生意一日比一日好,生意变好,库存也就越变越少,她便联系了之前的供货源,按照之前所计划的商谈以低价进货。
自然不可能进与之前一样的货,而是将对方多余存货全数揽下来,并协商好之后对方的库存自己也包揽下来。
这样一来近百两的存银和这几日里店铺的进项便花了个精光。
这日又对年轻夫妻进店来,许清如瞧他们衣衫寻常,那年轻妻子袖口处还打了个补丁,进了点后面上不大情愿非要离开,只被丈夫拉住。
她见那这年轻妇人目光在店内货架上流连,眼神里分明透着喜爱,便主动与他们介绍价钱,夫妻两人一听竟果真如此便宜,当即小妇人也不要扭头走了,便仔仔细细的挑选起来。
许清如便与她随意聊聊,才知道原来这对夫妻家里本来过得,只家里郎君在私塾读书,这些年年年入不敷出,几年下来家里逐渐清贫起来。
汤水县只有一家私塾,建在城外山脚下,束脩不便宜,据说要半两银子一个月,不过私塾供学子食宿。
一番打听后,许清如便动了念头,转头便让剩儿去打听打听,剩儿打听一番后回来,将私塾的情况与她一说,许清如便更是心动。
据说私塾有三位先生,其中两位是前朝进士,汤水县前头考中举人的那位老先生,便是出自这个私塾,而那位老先生比赵京钰运气好些,考中举人之时因朝廷急缺文才,便分派了官位,做了汤水县的县太爷,便是郝知县的父亲,他死后又将位置传给自个儿亲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郝知县。
一连好几日,赵京钰始终未归,许清如心中生出些许疑虑,这些疑虑叫她心中略微有些不安。
这日傍晚连翠儿也察觉到异样,但她脑子有些愚钝,只担忧的跟许清如提了一嘴‘莫不是亲家老夫人真出了什么事?’之类的话,这日得知周大夫回来,便赶忙回来告诉许清如,问她要不要带上周大夫去看看亲家老夫人。
许清如只让她不比担心,自己心里却是不上不下,只拿了半两银子让剩儿去城外私塾为赵京钰交了束脩。
她觉着虽然赵京钰现在仍被郝知县与自个儿父亲许有德联手压制着,一时半会儿无法参与科举,但这次他定不会像书中那样前程尽毁。
她会帮他,无论是为了自己为了许家,还是因为对他的怜惜,她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这样碌碌一生,最终变成为书中女主出谋划策,掌管生意,还要助女主一步步登上那个至高凤位,却注定一生藏于幕后,做个不为人知的小小幕僚。
这日傍晚,遣走了剩儿去私塾教束脩后,许清如便坐在柜台前‘噼里啪啦’的敲打算盘,赵京钰走后她便无人可用,那蔡伙计虽然会算账,却对新账本不大接受,半天学不会有些故意拖延的嫌疑,而伙计剩儿又大字不识,她也就只能自己上手管账。
不时,一抹暗影踏进铺子。
许清如抬首脸上挂了笑正欲招待客人,下一瞬却是一愣。
进店之人身形挺拔但算不得很壮硕的汉子,而是带着些书生的斯文,他头上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一身整齐的衣衫染上了些风尘。
许久,她笑了。
刚踏进铺子大门的男子也笑了。
两人心照不宣,许清如指了指后院,“去洗漱一番吧。”
赵京钰点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他坐在浴桶中,温热的水雾中,他浅薄的唇勾了三分,笑容带着舒朗。
那晚辗转反侧,纠结难昧,临到天微亮,鸡鸣狗吠之时他才豁然明确了自己该做什么。
虽然心中怪异的感觉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但他觉得应当遵从心底的本能想法。
他对许家仍旧心结,但他不愿将这些怨恨加持到许清如身上,因为他知道她是无错的,若不是因为她深明大义,暗中帮助,恐怕便是恩师回来,他想脱身亦是要与官府好一番纠缠。
想通了这些,他混沌的心思顿时清明,当即便要回去,赵氏见挽留不成,便也只能随他去,只是这几日村里无人进城,总不能靠着双腿走回来,若真如此怕是得一步不停的走上一整天,便只好等到今日王二伯又赶着牛车来城里采买,才借势搭了他的牛车回来。
现如今两人既然已经从许府搬了出来,自然没有继续同住一屋的道理,许清如为两人收拾出相邻的两间卧房,书房是没有了,因后院屋子少,除了他们还得给剩儿和翠儿各自安排一间,另有院子侧面的小房子做厨房用。
等到晚上,几人在院子的石桌里吃罢晚饭,因小姐吩咐,剩儿和翠儿这些日子都是与小姐姑爷同桌而食,小姐说不拘什么丫鬟伙计的,既然都在这小院子里住,便当做自家人就好。
翠儿和剩儿听到这话时,自是感动的很,翠儿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让她坐她也不扭捏,而剩儿本来还有些顾虑,见翠儿这般大方,慢慢也放松了下来。
这晚因赵京钰回来,许清如便吩咐晚饭弄得丰盛些,又让剩儿去隔壁酒铺打了几两二锅头,一顿饭过去,剩儿和翠儿喝的多些皆是醉的不省人事,许清如略有些微醺,见赵京钰目光清明,心中有些不甘,还欲再劝酒,却发现那酒坛子竟被那俩不省人事的酒鬼喝空了。
赵京钰原本还连连摆手拒绝被灌酒,结果见那小酒坛子倒了半天才倒出一小滴酒液,便开怀笑起来。
他笑的恣意爽朗,却惹恼了许清如,指挥者他将两个醉倒的酒鬼拖回房间后,又非拉着他叫他扶着自个儿上楼顶看星星。
被楼顶上的小风一吹,赵京钰也有些显出醉意,两人躺在楼顶安静仰头看月亮,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稳。
她看着那轮圆月,眨了眨眼轻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身旁的男子没应,但他略有变化的呼吸声告诉她,他在听。
“我知道言竹心中怨恨许家,但是我真的希望有一天,你能放下对许家的恨,我父亲做的荒唐事,由我来补偿言竹可好?”
身边之人呼吸停了一瞬,沉默片刻后才答:“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你不需要为他补偿。”
许清如轻笑一声,又无奈叹息,“我知道了……”
顿了顿又道,“不过言竹能这般诚实,我其实还挺高兴的……我给你安排好了城外的私塾,这两日你便收拾东西过去吧,总不好一直这般荒废学业。”
赵京钰侧头看向这女子的侧颜,洁白的侧脸和裸露在外的颈部皮肤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更加朦胧美好。
也更加勾人,勾的人心尖儿微颤。
他想,那些话本儿里勾引书生的女妖精,就是这幅模样吧?
他很快慌乱的收回视线,用尽全力克制愈加粗重的呼吸,羞耻与无措涌上心头,一时间只觉得自己面上燥热无比,也幸好月色昏沉,助他掩饰住心中的尴尬。
赏完了月,数完了星星,两人酒意散去之后下了楼顶,各自回屋时,赵京钰忽然道:“我老师要回来了,我不知他会如何处理许家,但我会帮忙调和一二。”
许清如惊喜的转身道谢,赵京钰只道不比,随后进了屋关上门。
许清如盯着那关闭的大门许久,才推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
她心里有些愧疚,说到底她是个自私的人,她曾对他说自己‘帮理不帮亲’,起初她以为自己的确是自己所说的这样,但现在看来不过是大话罢了。
她清楚自己对不起赵京钰,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许家落难,若是今天她求了,他不愿帮许家,她也不会勉强,只当自己没说。
甚至她已经做好了自己被拒绝的准备,却没想到他竟应了。
他应了,她反而更愧疚。
次日,许清如一早起来就看见赵京钰坐在账房先生的位置,埋头认真处理账本,这几日因为事忙,有些账目便被她暂且放在一边搁置,留着等什么时候得了空在处理,却不想赵京钰是个勤快的。
她走过去一看,却见账目竟已处理的差不多了,不由问道:“言竹几时起的?”
赵京钰自案前抬头,浅笑温声道:“大致寅时三刻吧。”
她伸了伸懒腰:“言竹真是勤快,真是叫人自叹不如。”
赵京钰未答,其实他昨夜并未睡好,一场春梦叫他难得心慌羞耻,想到梦里那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女子……
他嚯的起身,匆匆道了句,“我现在有些困了!”
便慌张的冲回了屋,全程不敢朝许清如身上看一眼。
许清如一阵莫名。
直到日出三竿,见剩儿和翠儿还未起床,眼见客人开始变多,便挨个敲两人的门,将翠儿和剩儿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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