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宴会的路上,缪梨硬是憋着股不跟赤星说话的劲儿。
大魔王油腔滑调尚可忍耐,忍不了的是他欲抑先扬,“只给你看”的话听着顺耳,实则在为接下来的揶揄铺垫。
“毕竟。”赤星道,“你也把好看的留着给我看了。”
小房书的话柄只要落下,就会成为一个终年不老的梗。
讨厌鬼。
然而赴宴的路途缪梨还要跟讨厌鬼共坐一个车厢,六匹雪白飞马拉着四轮镀金车在天幕翱翔,飞得平稳,纵使遇上气流也不过顷刻颠簸。
每当颠簸发生,缪梨下意识扣紧座椅,防止一头栽到对面的赤星怀里。
车厢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光辉,其实外头的天还没暗,云蒸霞蔚,橙红的艳紫的光在穹顶晕染,再撒一把碎星,是一种相当宁静的热闹。
缪梨不理赤星,一开始出于赌气,后来逐渐沉醉于看天的乐趣,干脆将几步之隔的还喘气的未婚夫抛到脑后,趴在窗沿看得目不暇接。
看晚霞的少女,脸上有着孩子似的新奇和喜悦。
赤星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后脑抵着车厢,目光一直往缪梨身上放。
他不看晚霞,他看她。
“工匠国的天好看,还是中心坐标的天好看?”赤星问。
“你这个问题很没道理。”缪梨道。
她看天看得愉悦,忽然忘记先前下得定定的不理他的决心,接话道:“天有什么好比?在哪里看都是一样好看。”
“你喜欢,以后每天都能在这看。”赤星道。
缪梨闻言,脑中顿时警铃大作,翁嗡嗡驱散了美丽的晚霞和星星。
她看向他,身体因紧张而绷直:“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跟我结婚吗?”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缪梨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事讨到赤星的喜欢,把自己往死亡悬崖推近一寸。
唯恐天下不乱的系统适时出来制造恐慌,往缪梨眼前写了大大的“结婚警告”。
“体验期还没过,陛下。”缪梨道。
赤星将她的每一点微小反应都收入眼底,那眼底有小火苗燎着,逐渐侵吞了细碎的情绪。
他没说话,猛然起身,探过来捉缪梨的手腕。
赤星很高,尽管这个马车车厢大得足够一个成年魔种在里面做广播体操,他事先不作预告的大动作还是掀起一阵浪涛封顶似的压迫感。
缪梨以为他生气,本能地往外瑟缩,奈何敌不过异性的力气与速度,眼睁睁被他擒获,眼睁睁看他打开车门,车门外是无所依托的半空,路过的风不由分说灌进来,呼啦吹得缪梨眯起眼。
她被赤星带着踏出车厢,一脚踩空,仓皇下坠。
从脚底升腾而起的失重感让缪梨有点害怕,下意识抱紧赤星的手臂,却随即发现他们下降的速度一点儿都不快,好像踩着无形阶梯,一点一点,从容不迫地接近着地面。
底下有座灯火通明的豪宅,正是他们的目的地。
缪梨还在降落。她试着放松四肢,掌控降落速度,竟真的奏效,高兴地笑出声。
“你刚才害怕。”赤星道。
缪梨矢口否认:“才没有。”
她适应得很快,慢慢松开挽着赤星的手,不料被他强势摁停。
赤星引着缪梨的手,她原来搁在哪儿的,如今原样搁回去。
“我已经能自己降落。”缪梨道。
“所以呢?”赤星道,“我们是未婚夫妻,触碰我是你的权利。”
能不能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外一回事,缪梨还要跟赤星辩论辩论,被一句“他们在看”堵了话头。
宴会迎客的门童一抬头发现两位陛下,争先恐后呼号,叫得众所周知,原已入场的宾客纷纷涌出迎接。
赤星很耀眼,这是王都所有职官都知道的事实,但他们没料到赤星的未婚妻——一个小国家的女王竟毫不逊色,王与女王并肩而立,引发一场眼球争夺战,大家只恨眼球不能同时专注地看两个对象,纷纷扼腕。
也不全是惊艳友好的目光。
职官众多,其中仍有看轻缪梨小国地位、轻蔑不屑望过来的。偶然被缪梨捕获,还敢明目张胆地同她对视,不过对视的时间并不长久。女王不为所动,甚至藉由目光传达出“要不要打一架看看”的威猛讯息,令对方心神动摇,僵硬移开视线。
“这是图伶伯爵,你上次见过的。”赤星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绅士介绍给缪梨。
图伶伯爵长得很亲切,看向缪梨的目光温和有礼,他那么大年纪,却仿佛很敬畏年轻的帝王,跟赤星待的时间一长他脸上就呼呼冒汗,老先生手忙脚乱掏手帕,不敢抬头看赤星的表情,缪梨在旁瞧着,替他觉得辛苦。
图伶伯爵在这里,说明格勒丽也在,格勒丽在,说明碧碧也在。
碧碧虽然不是职官,却能以职官亲友的身份进入宴会,宴会里有她的心上人,她岂能不来。
想什么来什么,闪念之间碧碧果然出现,她穿高叉露背礼服,耳朵缀着明珠,雪白的背胛在发卷滑动中若隐若现,吸引着才俊们的视线。
满屋才俊敌不过一个赤星,自从魔王出现,碧碧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图伶伯爵满头大汗地走了,碧碧见缝插针凑前,眼睛羞答答瞟着赤星,嘴巴里叫的却是缪梨:“又见面了,缪梨女王。”
“多谢您上次邀请我喝茶。”碧碧道,“如果您不介意,下次由我带您到王都各处走走怎么样呢?”
缪梨有点惊讶,怀疑自己是否遗忘了某些记忆片段,怎么几日不见碧碧跟她反倒熟络,熟得自然而然来牵她的手。
居心不论,碧碧这个动作倒雪中送炭,缪梨赶紧抽掉挽着赤星臂弯的手,同碧碧的手握在一起——赤星不准她放开,老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胳膊真的好酸。
碧碧亲亲热热,缪梨于是也亲亲热热,答应碧碧一起出去逛街,逛上一整天。
碧碧道:“逛一天,恐怕回家要晚了呢。”
“晚上你可以住王宫。”缪梨道。
碧碧闻言,小心翼翼看一眼赤星。
缪梨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赤星,仿佛这时才想起能不能让客人住在王宫不是她说了算,要赤星说算才算。
看戏的未婚夫先生突然成为焦点,他不惊慌,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缪梨,眸光深不可测,似乎将她那点儿小九九看个通透。
缪梨把莫名升腾的一抹心虚压制下去,问赤星:“她能吗?”
碧碧也满怀期待等着赤星的点头。
赤星不置可否。他酒杯空了,趁缪梨分神伸手取了她的,仰脖抿掉一点杯中红物,不知酒的滋味太好,还是缪梨震惊的表情绝佳,他唇角翘得弯弯,忽然一下生出好心情。
缪梨很想捶他。又不是没有手重新倒,又不是没有嘴叫侍应生,大庭广众做出这种事情,这个男的太不讲究!
更不讲究的是赤星喝完还把酒杯往她跟前一递:“还你。”
缪梨不要酒杯,也不要未婚夫,把赤星往原地一扔,留他在那里跟碧碧好好相处。
录雪也参加了今晚的宴会。
一级执行官身边不乏暗送秋波的漂亮姑娘,可惜他太冷硬,名媛们把眼睛眨抽筋也得不到录雪半点回应,个别胆大的憋不住,上去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一起用个饭,被平腔平调的“没空”二字击得眼冒金星。
“录雪大人真冷淡。”被拒绝的那位小姐嘴巴撅得老高。
同伴道:“他会不会不喜欢女的?”
录雪喜不喜欢女的有待商榷,他感觉宴会无意义不如回去工作倒是真的。
小官们要巴结献媚的除了赤星第二个选择就是录雪,事实证明这两个都不是好选择,大魔王气场可怕,执行官非礼勿近,下属带着酒杯美女过来,硬生生被录雪看得落荒而逃。
实在无趣。
录雪放下酒杯,避开旋转的衣香鬓影,预备找条僻静点的路离开。
从桌前侧身而过时,录雪不经意一扫,扫到落单的缪梨。
缪梨其实不是落单,是自己跑远喘口气。录雪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揽裙半蹲着跟个小女孩说话。
录雪鬼使神差地站定了。
他停留在原地看缪梨,看她把一块饼干递给小孩,不知道说了什么,小孩低头将饼干掰作两半,赠还其中一半给她。
缪梨跟女孩一齐吃起饼干。她嘴巴上擦了口红,大概怕沾上,张嘴张得谨慎,等饼干吃进肚,那小脸上就有些满足的神情。
在场的成年魔种心怀各异,轻易不会主动接近缪梨,更不会跟她分同一块饼干,小孩子却不管她是谁,愿意为饼干跟她玩,也愿意跟她一起分享饼干。
“你为什么戴王冠?”小女孩问缪梨。
“我是女王嘛。”缪梨道。
“如果我戴王冠,也会变成女王吗?”小女孩又问。
缪梨笑:“你可以戴戴看。”
她拍干净手,想取下王冠借小女孩戴,忽觉侧脸灼灼,像被谁盯着看,飞快转头,瞧见别过脸去的录雪。
本来没什么,假意伪装未免欲盖弥彰,录雪又把脸转回来,与缪梨对视。
他头一颔,坦然问好,神色不似对着阿谀下属那样冷漠。
缪梨看见录雪的头发抓上去了,银白的短发拢往脑后,袒露出整张帅气的脸,配着笔挺的礼服很是赏心悦目。
她也点头,正想说什么,大厅中央突然爆发出一片混乱,惊呼声与猛烈撞击声接踵而至,下一秒更是从混乱中升腾起灼眼红光。魔种纷纷外逃,一边逃一边高喊“陛下”。
缪梨与录雪的心同时高悬,不祥预感笼罩于顶,迫使他们分开惊慌的宾客,逆流往突变之处跑。
缪梨赶到时,赤星周围已散开个大圈。
魔王暴涨的威压如重雷骤降,压得缪梨血气上浮,心跳不止。赤星站在那里,深红的虹膜亮得出奇,周身燃烧着熊熊烈火,火舌舔得空气嘶嘶作响。
一个年轻魔男悬于半空,脖颈被赤星的右手牢牢扼住,五指几乎嵌进肉里,他喘不过气,脑门上股着骇眼的青筋。更惊骇的是,他大开的口无法呼吸空气,因为源源不断的滚烫的火正由赤星另一只手的掌心涌出,灌注进他的喉管。
地面盘附着数不清的细小魔文,正随赤星魔力波动急剧变化,密密麻麻,蚂蚁倾巢一般。
赤星这种模样缪梨从未见过,不受控制地生出些遇见天敌似的惧怕,惧怕随后被定力击碎,她眼尖地发现吓得脸惨白拼命后退的碧碧,一把拽过,问:“怎么回事?”
“赤星哥哥生气了。”碧碧战栗着道,“那个刚进王都的财政官,他出言不逊,还提了赤星哥哥的父亲……赤星哥哥非常生气。”
碧碧说话时,受控的魔男喉头不住发出断裂般的“咔咔”声,而随着赤星魔力的上涨,整个大厅温度不断上升,顷刻间变成煎熬的火炉。
魔男承受不住赤星磅礴的魔火,眼眶涌入大片血红,卸掉仅有的力气等死时,录雪飞身而去,劈出道雪亮的光切断赤星的进攻,随后更是出手如电用魔符封锁了坠地的魔男。
赤星收手,周围的执行官们一拥而上,将奄奄一息的魔男包围,捏个魔咒瞬移到大厅之外,再乘坐骑带他离开。
突然爆发的事故又突然平静,如同平地炸开的惊雷,但惊雷崩裂没有余影,而开火的魔王仍停留着,目露红光,吐息沉沉。
大家不敢往跟前凑,生怕被陛下的余威误伤。
赤星不找他们。
他压下五脏六腑沸涌的魔力,收起威压,裹挟着些迟迟不肯离去的焰芒,大步朝缪梨走来。
缪梨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被赤星捉了手腕。他碰到她,眼中妖异的光消退得很快,缪梨未觉察这一点,他也未觉察,只低声道:“我们走。”
他的手真热,过高的体温让缪梨有些不惯,被他带着走出大厅,终究还是拧了拧腕子,令那大手松开。
“你在惩罚那个魔种吗?”缪梨问赤星,“子民出言不逊,所以你……”
赤星道:“他不是我的子民。”
“不必担心。”他看缪梨仍有疑色,言简意赅地再道,“他不无辜。”
缪梨跟赤星提前离场,但就算他们离开,宴会恐怕也进行不下去。
回到王宫时,赤星完全恢复常态,若非亲眼看见他大开魔力的情形,真看不出他不久之前制造过那么大的动乱。
“这就算动乱。”赤星笑起来,“你在卡拉士曼过的是诗意生活吗?”
今晚一事的始末缪梨还没搞清楚,然而赤星回来之后似乎感到疲乏,草草沐浴完就要去睡。
缪梨独自在房间处理自己的国事,偶尔回想今晚的诡异事件,赤星为何突然发难,那个男的又为何被开除国籍,想来想去想不通。
这叫什么事儿。
缪梨想事情,想得比较淡定,但徘徊在她房门外的内务官菇冬非常不淡定。
菇冬看见他的陛下进房睡觉去了,又是独自一个,又是没有未婚妻陪伴的一夜,心中的焦虑跟担忧搅成浆糊,黏黏稠稠,而后终于从那黏稠中喷发出非做不可的果决。
菇冬敲响缪梨的门。
缪梨打开门,看见菇冬爬伏在门口行大礼时,非常疑惑,而当从菇冬口中听见“拜托女王跟陛下一起困觉”的请求,原本的疑惑顿时变作双重疑惑。
“求您了!”菇冬呜呜呜地道,“恐怕陛下今晚会发病。”
“我不懂。”缪梨道。
她很快从菇冬口中听到一个关于赤星的大秘密。
中心坐标的魔王身怀顽疾,发作时苦痛不堪,药石罔效,多年求解,最后只有一个办法可解。
缪梨脸热热的:“跟我贴身相处?”
“是的。”菇冬道,“您什么也不需要做,挨着陛下就行。”
“我不是药。”缪梨道。
“您的体质跟陛下的相合,能够化解陛下的疾病。”菇冬发觉缪梨脸上的怀疑之色越来越浓,十分着急,“所有的占卜师都这么说。”
“可赤星一直好好的。”
“因为陛下白天还是有离您很近的时候。”菇冬道,“但那么一点点不够,从女王您刚来的日子数到今天,已经过好几日了。”
缪梨沉默一会儿:“这么说他跟我订婚,是为了用我的体质治病。”
她发现的盲点,引发菇冬的沉默。内务官憋红一张胖脸,满面写着“我不能说”,话虽不出口,表情也可说明一切。
缪梨恍然。
菇冬很担心白费口舌,怕说到最后缪梨依旧不相信自己,不肯跟赤星一间房就寝。
他错了。
不知哪句话打动女王内心,又或者哪个表情打通她任督二脉,总而言之,半个小时后,缪梨居然很配合地抱着枕头出现在赤星的卧室门口。
菇冬有菇冬的考量,缪梨有缪梨的考量。
内务官的担心并非多余,他说那么多,缪梨其实还是不相信所谓的体质治疗,但天上掉馅饼,瞌睡送枕头,缪梨想让赤星主动退婚,如今就有个绝佳的机会。
只要证明她的体质无用,他就不会娶她。
天才之策。
缪梨怀着五分憧憬五分激动,咚咚咚敲打赤星的门。
赤星说要去睡,一时半会还没睡下,开门开得很快。
他散着发,眉心微微泛红,仿佛用力捏过,看见门口站着的缪梨,再看她抱的枕头,眼神变得耐人寻味,问:“找我什么事?”
“今晚想跟你一起睡。”缪梨道。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提这样的要求,事先做足心理准备,开口还是感觉奇怪,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
魔王望着他的小未婚妻。
走廊有灯,灯下的少女轮廓柔柔,眉眼画出来似的,哪儿哪儿都好看。她的头发傍晚卷过,现在放下来翘翘的,诱着手去勾一勾。
他看着看着,眸光有些柔软。
缪梨久等等不来赤星的回答,没奈何开口催:“好不好啊?”
她看回他,看见他流露出一抹微笑,顿觉十拿九稳。
然后听见赤星道:“不。”
他当着她的面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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