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原本言辞以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相处,他和赵靖两人之间至少已经培养出了几分真挚的师徒情谊。
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悔那天夜里酒后失言, 自那天开始后, 除了必要的日常沟通外, 其余时候,赵靖对着他竟是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再说过了。
看着赵靖一张“生人勿近”的脸, 言辞暗自后悔早知道当时趁着他意识不清醒就应该多问两句。
谁知道等他下次再碰酒得等到什么时候
被赵靖从车上叫醒的时候, 天边才刚隐约泛起一点鱼肚白。
晕晕乎乎地下了车, 言辞靠在马车旁边缓了一会儿, 微微抬头朝着四周看了看,却发现这周围环境与想象中的差得有些远。
没有连绵几里的军帐, 也没有放哨站岗的卫兵,只有一块仿佛被从正中劈开的巨石横在面前。透过巨石的缝隙,能看见条约莫刚能容下一人行进的羊肠小道, 歪歪曲曲地向下延伸,不知通到哪里。
言辞略有几分迟疑地看了眼赵靖“这是什么地方”
赵靖却没解释。只是随手将马绑到了附近的树干上, 对他低声道了句“走吧。”, 抬步便顺着那小道走了去。
言辞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眼看着赵靖的背影已经快要消失在缝隙中了,咬了咬牙, 却还是赶紧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 穿过缝隙顺着小道向前又走了盏茶时间, 眼前才豁然开朗。
这会儿天已经亮了, 阳光自东边洒落下来, 将面前联排围起来的红瓦屋照出一层淡淡的光圈。
言辞跟着赵靖朝那红瓦房走了过去, 刚刚靠近,就听里面传来阵阵整齐高昂的呼喝声。
抬眼往里一瞥,只见瓦屋中间圈出的空地上,此时约莫集结了两三百人,他们手里分别拿着一柄,正随着呼喝声挑、刺、拦、拿,动作整齐划一,舞得虎虎生风。
言辞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新奇的同时不免也觉得有些难以言说的震撼。
静静地看了数十秒,忽听身边赵靖缓缓开了口。
“我也想过,之前世子骑射之术进展滞缓,多半也与周围气氛散漫脱不了干系。”
言辞闻言,心底猛地跳了跳,侧头看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赵靖半眯着眼看着面前众人迅猛利落的枪法,声音淡淡的,“这是王爷麾下最为得意的一支骑兵,共三百人,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顶尖精锐。”
言辞干巴巴地夸赞道“难怪看起来就气势不凡。”
赵靖“舟车劳顿,世子先随我去自己的屋子休息片刻,待用过早饭,再来此处汇合。”
言辞疑惑“汇合”
赵靖瞥他一眼“世子以为这次出门是为的什么”
言辞“”
“看样子世子已经想起来了。”赵靖眉眼慈爱,“护甲和衣服早已经准备好了。今日起,您就在此处与他们一同训练。以世子卓绝的天赋,相信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言辞怔怔地看着对面那张笑得和善的面孔,只感觉像是一道惊雷蓦然炸响在耳侧,炸得他耳蜗里阵阵嗡鸣。
天赋卓绝很快就能出去
言辞绝望地暗自叹气凭他现在这个样子,有生之年真的还能出去吗
自从下过几场雪,整个帝京气温骤降,从秋末直接便跨入了严冬。
姬元徵的病情在这比以往来的更突然的冬天里也急转直下。
太医院里几名御医昼夜不停地守在苍龙殿前,轮番用着最昂贵的药材滋补,但看起来也只是堪堪为他吊住了一口气,仿佛稍不注意,随时便要驾鹤西去。
姬子楚去到苍龙殿时,皇后正坐在榻前给乾德帝喂药。
他低头朝床榻那侧瞥了眼。见这会儿姬元徵正意识全无地侧躺在枕头上,脸色青白,连口汤药都咽不下去的样子,又稍稍走近了些“母后。”
皇后抬头看了看他,问道“你来了”
姬子楚眸子微垂“父皇怎么样了”
皇后摇摇头,用帕子将姬元徵嘴边的药渍擦干净了“还能怎么样,不就是你看得这样一个白日了,也就没见着清醒过,”将帕子握在手里,忧心忡忡地,“太医的意思,是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来年春日了。”
姬子楚听着,眉头也微微皱了皱。
虽然姬元徵已经久不亲政,但是毕竟他是丰鄞名正言顺的皇帝,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无论是对于姬无咎还是对于丰鄞现在的朝堂局势,都还算是一种牵制。
他现在根基还不算牢固,在这个关头,如果姬元徵突然逝世,现在朝堂上刚刚取得一种微妙平衡的局势全部都得推到重新洗牌。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对于他来说实在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张太医也这么说”姬子楚问道。
“张太医”皇后皱着眉头犹豫了会儿,道,“他说,这倒也不是全然无解。只是”
“什么”
皇后“只是太医说的那几味药材,都长在极北之地,是西桡皇族才能摘采的东西。早先西桡年年进贡,偶尔还能见上几株。但如今我们两国断交多年,想要也是没有的了。”
“西桡”姬子楚微微眯了眯眸子,低声喃喃“西桡么”
皇后“楚儿”
姬子楚回过神,微微笑了笑道“母后照顾父皇这么长时间,也该累了。现在儿子过来了,您还是赶紧回去休息着吧。别父皇还未痊愈,您又病倒了。”
皇后叹了口气“皇上这个样子,我又怎么休息得好。”
将药碗放到矮几上,和姬子楚走到外室,偏头看他一眼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和你提过的那件事,楚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姬子楚“母后是说”
“当然是说你与林落的婚事”皇后瞪他一眼,“你也不小了,皇上已经和我提过好多次让你赶紧纳妃。虽然我并不十分属意林家那个凤君,但是既然你喜欢,那便趁早定下,给不了正妃的位置,给个侧妃头衔便罢了。”
“宫里久不见喜事,如今皇上病重,你办一场婚事,说不定到时还能冲冲喜。”
姬子楚听着,眸子微微低垂,忽而就想起数日前他与林落最后一次的不欢而散。
虽然和林落在一起这么些日子,他也早就察觉到对方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么纯良无害,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过只是个凤君罢了,就算出了什么幺蛾子,终究翻不过三丈宫墙去。
但是他没想到,林落会当着面给了他一个这么狠的耳光,打的他现在都还缓不过神来。
他还记得林落的眼神。
漠然而微凉,带着些许他不熟悉的清贵傲气。
仿佛陡然之间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是烧了他的举荐书,那又如何
他本就不该生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姬子楚眸色倏然沉了沉区区一个凤君罢了,在他身边乖乖呆着便罢了,竟还想着抛头露面与那些龙君们坐在一起参加秋闱
荒谬至极
皇后见姬子楚突然许久都不说话,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楚儿”
姬子楚微微抬头,和她对视了片刻,忽地笑了“母后说的是,我与落儿毕竟在一起也这么久,也该是时候考虑要给他一个名分了。”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我会亲自带着聘礼上门提亲。”
夜深霜重,摄政王府外,却有一辆马车静悄悄地停了下来。
姬无咎坐在书房,看着穿着厚厚的黑色连衣斗篷的来人,半晌,将手上的狼毫放到一旁,似笑非笑道“林公子真的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步你要是走下去,这辈子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林落摘下兜帽,抬头望向姬无咎。
眼皮半掀着,纯黑色的眼瞳亮若寒星,里面不见半分迟疑和迷茫“王爷说笑了。既然今日我过来,便没有想过后悔。”
“本王从来都不知道,林公子原来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一个人,”姬无咎轻笑了声,向旁边的侍从示意了下,“以前倒是本王看错了你。”
侍从收到信号,捧着一份文牒和笔墨缓缓走到了林落身边。
“不怪王爷不知道。以前我也不知道。”林落垂眸将文牒上面的内容匆匆浏览了一遍,拿起笔,在文牒末尾勾画了几笔,弯唇笑了“直到前不久,我听见有人对我说了一句话。”
姬无咎颔首“洗耳恭听。”
林落看着姬无咎,明明幼圆的五官,这会儿看去却隐约似有锋芒。
“他同草民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规定的,这世上凤君就一定不如龙君。草民听后,左思右想,深以为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姬无咎眉梢微挑,单手压在书案前,似是来了点兴趣“这世上竟还有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林落眉眼舒展开来,沉默了许久,浅浅笑道“草民此前也从未遇见过,此后或许也不会再有。”
“但就这么一人,这么一句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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