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新年
天气转凉, 空气里开始漂浮鞭炮的硫磺味道, 大街小巷各大商场默契地开始播放“恭喜发财”和“新年好”。春节到了, 这也是程蒙和俞明川结婚后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
程蒙和俞明川从超市买了许多年货,红帽子、红围巾、徐福记糖果和红色的窗花对联。
为了增添节日气氛, 她将窗花贴在公寓落地窗的玻璃上。她站在梯子上, 半边身子悬空在扶梯上, 移动着手里的“福”字,回头问俞明川, “现在是正的吗?”
俞明川扶着梯子, 紧张地要死,只想要她赶紧下来,说:“是正的,快下来。”
程蒙又斟酌了一会儿,确定是在正中间,才梯子上跳了下来。她这么一跳, 又把俞明川吓了一跳。
程蒙拍了拍裙子,颇为满意地对着自己贴的窗花点头。俞明川冷冰冰的公寓,第一次变得这么有人情味儿。
沙发上铺着火红的毛毯,春节假期,他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从录像店租的老带子。房间里没开灯,投影仪在茶几上闪烁,俞明川的手臂松垮地撑在程蒙颈后的沙发靠背上,程蒙扭头看俞明川, 说:“过年有什么讲究的吗?”
俞明川摇了摇头,说:“过年一起去看一看妈妈,然后去看爸爸,就可以了,没有别的讲究的。”
程蒙说:“好。”俞明川又问她:“要不要请朋友来家里玩儿?”
程蒙说:“赵西丞和吴秀娜他们吗?”
俞明川点头。程蒙说:“可以啊,看他们要不要在家里吃饭。”
俞明川说:“都可以。”
他又问:“你家那边呢?”
程蒙没说话,继续安静地看电视。结婚这件事,程蒙和杜凤闹得并不愉快。她搬出去后,也很少再跟杜凤和程然联系,除了逢年过节这种不得不见面的场合,他们连通话的次数都少。程然今年依然没回来过年,她拿到了毕业证,开始四处找工作,但是到现在也没有好消息传出来。
程蒙不说话,俞明川便挠她耳朵。她怕痒,一挠就想笑,她被闹得没办法,说:“就初二去吧。”
作为女婿,俞明川很难挑出什么差错,程国强和大周都很喜欢他,因为俞明川花钱大方,还会玩牌,牌技却一般,总是会输给他们。
初二早上,他们一起开车回家。俞明川准备了相应的礼数,他买了一箱牛奶,一大只由苹果、火龙果还有水蜜桃的新年红红火火果篮,他给杜凤和程国强包了厚厚的红包,甚至连大周都想到了,给他买了很贵的烟。
俞明川和程蒙停车上楼,门是开着的,隐隐听见里面人说话声。一大清早,大周带着他的小女朋友也来了,他听见门外机动车声音,出来开门,笑眯眯地说:“来这么早。”
程蒙把脖子上的红围巾取下来,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大周和他那小女朋友好事将近,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周看起来越活越年轻了,他穿着正入时的卫衣和牛仔裤,招呼俞明川和程蒙进来。他接过沉甸甸的果篮和牛奶,冲屋里喊了一声:“姐,蒙蒙来了。”
杜凤也出来了,冬天鼓囊囊的棉衣外套了一身罩衣。她刚刚在做家务,地板和柜子全都擦过,水洗了一样干净,她看见程蒙,想说什么,最后抿了抿唇,念叨了一句:“来就来了,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还在门外傻站着呢?”大周说:“进来坐啊。”
俞明川和程蒙进了屋,程国强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他拿出了他的宝贝茶叶罐子,泡了一大罐茶。
大周的女朋友坐在邻座,穿了一件白色针织衫,看起来文文静静。她年龄跟程蒙差不多,叫何红,性格很内向,连说话声音都不大,温温柔柔的,见到程蒙,轻声细语地同她打招呼。
大周揶揄:“小红,你跟蒙蒙谁大?”
程蒙嘁了一声,说:“你还好意思!”
“臭丫头。”大周从桌上夹了根烟,递给俞明川。俞明川挡了挡,抱歉道:“不抽了。”大周见屋里没人抽烟,便也不抽,将烟屁股夹在了耳后。
程国强不大爱说话,闷着头喝茶,偶尔问了问程蒙工作忙不忙。他对程蒙的工作不了解,想了解也没那水平能了解得来,听了一两句,便也不知道怎么问了,没话再往下说,全神贯注地开始看电视。
大周话多,他跟谁都聊得来,跟俞明川来一点男人之间的谈话,他问俞明川:“小俞是做什么工作的?”
俞明川说是做投资的。大周一听,来了精神,便问:“你们搞投资是怎么干的?我一直没明白,怎么那么些钱,交到你们手里去,随便捣鼓几下,就翻番了?”
程蒙说:“哪是你说的这么回事。”
大周说:“我跟我外甥女婿聊天呢!”
俞明川解释道:“投资其实是让金钱流动起来,让资源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大周没上过几年学,也不爱读书,他总说,老天不公平,把他们家全部智商,都给程蒙去了,俞明川说的这些大道理,他当然听不懂。但傻人有傻福,他不需要听懂,这几年他撞大运,火锅店生意好得不得了,赚钱这种事唾手可得。他攒了一些闲钱,大几十万,听说俞明川是专门做投资的,于是想让俞明川教教他,便问:“这个怎么搞?我总听别人说什么股票、期货,是不是很赚钱?”
程国强生性保守,立刻说:“这事太冒险啦,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攒点小钱,过普通日子怎么不好了。”
杜凤闻声从厨房探出头,她对大周大声说:“你别做梦一夜暴富的梦,把你那点老婆本看好了。”
大周不服气地说:“我不听你们说,我要听懂行的人说。”
俞明川说:“那也不是,做投资风险很大,虽然看起来好像一下子就能赚到很多钱,但要是赔了就是血本无归。”
大周见俞明川也这么说,这才打了退堂鼓,说:“算啦算啦,我也不是干这个的料,我那点钱,全是我的老婆本,可不能赔了。”
何红被大周一口一个老婆本说得脸红,干脆起身往厨房钻,帮杜凤切土豆丝。
俞明川说:“如果手里有些闲钱,可以买一些风险低的理财产品,利率比存在银行相对来说高一点。”
大周来了精神,问俞明川怎么买。俞明川跟他简单地说了一下,又教他怎么算预期年化收益率、怎么看风险期限和额度。程蒙有些诧异,没想到俞明川每天经手成千上百额度的投资,现在却会这么有耐心地教大周如何在手机app上选购理财产品。
俞明川今天特地戴了无边框眼镜,方形的镜片将鼻梁和颧骨上冷厉的棱角遮了些,看起来更文质彬彬。程蒙看得心怦怦乱跳,她也想凑过去,让俞明川也教她怎么理她那几千块的财,但她怕大周说她腻歪,干脆起身踱去了厨房。
厨房灶台上炖了一锅枸杞老母鸡,何红系这条红色围裙,在砧板上切土豆丝。今年是她第一年来家里,尽力在杜凤面前表现得贤惠乖巧,她厨艺很不错,土豆丝切得细细的,比用削皮刀擦出来的还精致。
程蒙也过去帮忙,她拧开水龙头,正等着水管里出热水,这时杜凤过来了,淡淡地说:“你进来忙什么,陪你爸坐着聊聊天。”何红立刻从她手里将蔬菜接了过去,说:“是的,蒙蒙出去歇着,这里我来做就好了。”
程蒙在自己家里反而感觉又生疏,她再次没事干,于是又出回客厅去等吃饭。
吃饭的时候,程国强开了一瓶白酒。小酌怡情,过年高兴,大家都喝了一点。大周自己喝了一盅,又将何红的那盏喝了,红光满面地说:“小红不能喝酒,我替她喝啊。”
何红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将手放在了小腹上。程蒙扫了何红一眼,了然于心。她小声问何红,几个月了,何红红着脸告诉她,刚检查出来,才三个月。程蒙轻声道了句恭喜。
俞明川也被灌了一盏,程蒙怕俞明川伤胃,要帮他喝,俞明川说了句没事儿,一口便闷了。
酒足饭饱,进入正题。电视机播报着“中国中央电视台”,餐布撤了,换上麻将桌垫。一轮四个人,俞明川当然陪玩儿。杜凤不打麻将,调大音量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程蒙会玩儿,而且牌技相当不错,但不大爱玩儿,在旁边陪着看。
他们玩的是“碰碰胡”,和牌规则是由4副刻子、将牌组成,先碰牌,才能吃牌。
第一轮大周坐庄,大周麻利地整好牌,“啪”地打出一张“东风”。
打牌其实非常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有的人很容易喜形于色,摸到一手好牌,就喜上眉梢;摸到一手烂牌,就垂头丧气。大周就是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那类人,他牌好,眉毛都是扬着的。
俞明川则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不管牌面是好是坏,他都很淡定,这可能是他这么多年谈生意练出来的本事,要不是因为程蒙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那一连串的单牌和红中,还真以为他拿着的是什么绝顶好牌。
第一轮大周赢了,赢了三番,赢家坐庄,又由他先出牌。他打了一个“九条”,蹙着眉整了整牌。
何红看了他一眼,打了一张“饼”。
第二轮又是大周赢,大周乐滋滋地说:“给钱给钱啊。”
俞明川爽快地掏钱,程蒙气不过,说:“大周,不带你这样的,你跟小红,打夫妻牌。”
大周嘿嘿笑,说:“谁说的?才没有!愿赌服输,可不许耍赖。”
程蒙说:“俞明川刚玩儿,你别欺负人。”
大周眉毛都快飞了出去,啧了一声,说:“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瞧你这胳膊肘拐的,可别拐骨折了!”
程蒙说:“你才骨折了呢!”
程蒙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替自己老公出头,鼓励俞明川说:“等下你听我的。”
说话的时候,她贴在了他的耳朵上,细软的头发扫在他的耳垂上,痒痒的,俞明川看了看她,莞尔,说:“好。”
第三轮,又是大周坐庄,他正赢在兴头上,喜滋滋的眉毛都快飞出去了。他捧着骰子摇,一下摇出了两个“六”,他条挑衅地指着骰子,说:“啧啧啧,看到没,老天都在帮我,看来我今天就是要发了。”
程蒙不屑地“叱”了一声。
大周打了个“八筒”,口中振振有词,说:“八条,八方来财!”
俞明川是大周的上家,大周牌已经打出去了,俞明川的牌还没有整好,他码齐牌,在牌面上选了选,打了个“一条”。
程蒙急了,说:“开始的时候别打幺牌。”
她要俞明川把牌收回去,换“东风”,大周立刻叫嚷道:“不带这样的啊,打牌还带啦啦队,牌打出去了,不能捡回来,没这规矩。”
反而是俞明川好声好气地劝程蒙,说:“算啦。”
程国强说:“碰。”也打了个一条。
又几圈下来,程蒙被俞明川的牌技震得没眼看。
也不知道是手气太差,还是没摸清游戏规则,几圈打下来,俞明川连开张都没开。
他打什么牌,程国强就吃什么牌,最后还点了程国强的炮,一共翻了六番。
他们玩的不大,翻几番也才十几块钱,俞明川大大方方地拿钱。
程国强赢了牌高兴,闷闷地喝茶,说:“再来。”
幸运女神开始光顾程国强了,大周打不下去,站了起来,说:“是这位置不行,这位置上面有房梁,压着了。”
程蒙便说:“刚刚赢的时候,怎么不说位置不好?”
大周没话说,只能坐下来接着打。
程蒙又看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了,再这么看下去,真要被俞明川给气死。
她干脆去厨房找水喝,她开了一瓶冰镇北冰洋,灌了一大口,大冬天这么一冰,提神醒脑。
半瓶汽水下肚,程蒙有点醒悟,她开始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儿了,按理说,以俞明川的智商,不可能到现在还不明白游戏规则,要是连这么基本的和牌、记牌都学不会,那他真的不用混什么了。
这么想着,她又回到牌桌上,这次她没只盯着俞明川的牌面转,而是几家都走了一遍。
她走到大周身后,看大周的牌。大周连忙用手一护,说:“赖皮狗,有你这样的么?你还看别家的牌。”
程蒙没理大周,她记下了大周的牌面,然后又去看何红和程国强的。
程国强的牌其实不好,他打牌轴,想和什么牌,爱干等,不会灵活机动地把其他的牌拆开凑对子,这种打法运气好的时候和得大,但运气不好的时候,太不知变通,怎么打怎么输。
今天程国强的手气就不怎么好,摸牌摸了几轮也没摸到自己想要的,而为了凑和牌,又把对子和连子全打出去了。
她发现俞明川出牌看起来很莫名其妙,但实际上非常有迹可循,他的规律就是程国强差什么牌,他就打什么牌。俞明川打一张,程国强碰一张,跟商量好了似的。
程蒙再从背后看俞明川打牌。俞明川依然气定神闲,他随手摸牌,手指在牌面的凹槽上按了一下,然后将自己本来可以凑对子的拆了,两张牌的位置一换,打出一张最不应该打的“九条”。
“诶,和了!”程国强大腿一拍,将牌面一推,乐了。
“哎……”大周无比艳羡地看着程国强的牌面,呲牙说:“还是哥手气好咯。”
大过年,谁都想有个好彩头,程国强心情非常好。
大周又要看俞明川的牌,俞明川便亮了牌,大周哈哈笑,说:“外甥女婿这技术真得练练。”
大家将麻将一推,又要开始下一轮。
这时程蒙说:“俞明川,来厨房帮我一下。”
程蒙在厨房里等他。过了一会儿,俞明川矮身进来。厨房非常狭小,转个身都磕绊,俞明川一进来,更是什么空隙都没有了。
程蒙两臂抱在胸前,看着俞明川,说:“你刚刚喝了酒,胃有没有不舒服?”
俞明川说:“没有。”
程蒙顿了顿,深呼吸,说:“你是不是让着我爸了?”
俞明川一顿。在厨房的灯光里,他身上穿的那件浅褐色羊毛衫看起来很舒服,他手撑在料理台上,几乎贴着程蒙说话,他对她轻轻笑了笑,说:“看出来了。”
程蒙心想,果然,她就知道。
俞明川知道程蒙不是跟她真生气,他摸了摸程蒙的脸,解释道:“那是你爸爸,我当然要让着他,不高兴啦?”
程蒙小声嘀咕说:“还真是个好女婿。”
俞明川揶揄说:“你别胳膊肘太往外拐。”
“才不是!”程蒙瞪他,说:“你现在骗他,他是高兴了,但到时候他真以为自己是赌神,去外面跟别人玩儿,会被人骗。”
俞明川说:“别生气,只是陪你爸爸玩一下,让他开心,等一下我少输几盘。”
程蒙说:“我也没不高兴。”
她顿了顿,又说:“你今天高兴么?”
她再次回想俞明川那零鸭蛋战绩,不忍直视。
俞明川淡笑,他俯下身,手勾住程蒙的腰,额头抵上她的前额。她当然不知道,这个春节他有多高兴,他从没有这么温暖和满足过,就像她不知道,那条发送给他的祝福短信是与烟花同时绽放。他轻轻地说:“我很高兴。”
外面都是人,程蒙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俞明川,说:“别闹。”
他们两个人躲在厨房说悄悄话,大周在外面喊道:“人呢?玩牌啊。”
俞明川低头看着程蒙,好像在征求她的许可。程蒙拿他没办法,只能说:“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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