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夏末闷热, 办公室的空调坏了, 挂在外墙上的机箱嗡嗡作响, 玻璃上起了一层雾气，盛着正午明晃晃的阳光, 窗户下树叶青翠欲滴。

    屋里比屋外更热, 几个神情焦虑的家长站成一团, 面前围着几个穿着统一深蓝色短袖校服的毛头小子在大吵大闹，这几个小孩你推我一下, 我推你一下, 嘴里叽叽喳喳，像五百只不知道疲累的小鸭子。

    坐在办公桌前的年轻班主任终于忍不住了，她猛地站起来，抓上其中闹得最厉害“小霸王”后衣领，将他提溜起来，和另外几个孩子分开, “俞乐天！不许欺负其他的小朋友，听到了吗？”

    “我没有欺负其他的小朋友！”这个叫俞乐天的小孩儿嗓门比班主任更加嘹亮。

    和其他孩子相比，他的个子不算出众，他的身体还没长成，只能看出胳膊和腿部的骨骼健壮匀称。他的皮肤很白, 脸型饱满，但下巴偏方，他的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茂盛的小卷毛, 毛发光泽漂亮得像一只健康的小豹子。他的眼睫毛也是卷曲的，既长又翘，托着一双大而圆，扑扇扑扇玛瑙似的黑眼睛。

    他精力非常旺盛，被班主任提起来的时候，两条小短腿奋力、顽强地在半空中踢来踢去。他使劲儿地挥舞着拳头，大喊：“我没有欺负别的小朋友，我没有！爸爸，我要我爸爸！”

    小孩儿喊了两声，班主任的目光向办公室的某一角扫去。

    办公室里又热又闹又燥，小孩儿们哭哭叫叫，家长心急如焚，只有这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好像跟他们不在一个空间里。他的衣着依旧规矩得体，西装内里的白色衬衣领口挺括，没有因为这屋里的热浪融化。

    男人站了起来，站起来后，看得到他的身材非常高大，是这个屋子里最高的人。

    班主任说：“你是俞天乐小朋友的爸爸吗？”

    俞天乐像一只小老虎一样挣脱了班主任的握力，他在原地蹦得很高，然后像一只小陀螺向那男人冲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理直气壮地大声申辩，“爸爸，爸爸，我没有欺负别的小朋友！”

    男人低头摸了摸小孩儿的小卷毛，然后抬头对班主任说：“您好，我是俞天乐小朋友的爸爸，我叫俞明川。”

    俞天乐小朋友抱着爸爸的大腿，好像抱着一把尚方宝剑，他瞪着班主任，然后一手拨开眼皮，做了一个挑衅的鬼脸。

    这个动作没逃过俞明川尖锐的眼睛，他睇了俞天乐一眼，揪了揪他的小耳朵。

    俞天乐被揪了耳朵，吃痛，眯起了一只眼，哼唧了两声，偃旗息鼓。

    “你看！就是他家小孩儿把我家小孩给弄伤的！”一个中年妇女两手掐腰，怒气冲冲地对班主任大吼。她的臂弯下护着一个小胖墩儿。小胖墩儿的体积有两个俞天乐那么大，但此时却像蔫儿了的茄子，哭得满脸都是鼻涕。

    “你看你看！”中年妇女撸起小胖墩儿的裤腿，给她看小胖墩儿的膝盖，小胖墩儿的膝盖上都是肉，圆滚滚的，此时膝盖上擦破了皮，往外冒血丝。

    “都是这个小混蛋干的。”中年妇女指着俞天乐说，“他打人。”

    俞天乐粗着脖子大喊：“我没有，我没有！”

    “这位家长，”这时俞明川将俞天乐揽到身后，他的大手有意无意地盖在了俞天乐耳朵上，冷冷对中年妇女说：“请不要这样对我儿子说话。”

    中年妇女说：“我就说，我就说，他做错了事，我凭什么不能说？”

    俞明川没有继续同中年妇女胡搅蛮缠，他转过头，问班主任，“他们在哪里打架？”

    本该是班主任出面主持公道，进行调节和教育，但似乎是说话语音、语调潜移默化给人的影响，当俞明川出声的时候，班主任下意识地听从了他的指令。“他们是在外面的游乐场打架的，在沙坑附近。”

    俞明川点了点头，他看着面前的三个小朋友。三个小孩儿，一人一个表情，俞天乐是又奶又凶，小胖墩儿人小鬼大，最后一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女孩儿，则是委屈巴巴。

    即便是成人世界里的阴奉阳违，俞明川也能一眼看穿，更不用说是这一群乳臭未干的笨小子。他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的表情，一圈看下来，已了然于心，他说：“现在大家分开，一个一个单独进来告诉我们刚刚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班主任明白了俞明川的意思，她示意同事将小胖墩儿和小女孩儿分开带了出去，一人分给了一只棒棒糖。

    办公室里只剩下俞天乐一个人，班主任说：“俞天乐，你跟老师讲讲，到底发生什么了？”

    俞天乐绘声绘色地大声描绘刚刚发生的场景，“我和花花在沙坑玩儿，花花搭了城堡，我搭了小汽车，张晓伟突然跑过来，一脚把我的小汽车和花花的城堡踩踏了，然后他推花花，把花花推进沙坑里。”

    中年妇女立刻坐不住了，她出声道：“然后你就打晓伟了吗？你怎么能打人呢？”

    俞天乐说：“我没有！我没有打人，是他自己推花花，把自己绊倒了，摔进来的！”

    “怎么可能！”中年妇女直接不信，“你这小孩儿，在说谎。”

    “俞天乐，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年轻的班主任有些摇摆。张晓伟在班上的表现的确不太好，他中午不爱睡午觉，谁跟他并排睡觉，他就在旁边闹谁，还特别喜欢抓小女孩儿的辫子，但是一般来说，报应来的是不会这么快的，如果是自己摔的，这也太巧了。

    俞天乐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出生优渥，所以不敏感，也不会察言观色，但他与生俱来的智力和观察力，让他看出这些大人们并不相信他的话。他宠溺出来的坏毛病立刻爆发了，暴躁地蹦了起来，在原地跺脚，说：“你们不相信我，你们不相信我。”

    “俞天乐，安静。”俞明川说。

    俞天乐立刻不说话了，他委屈地瞪着俞明川。俞明川说：“爸爸相信你。”

    中年妇女说：“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呵，你怎么当爸爸的？你还不知道吧，小孩儿到这个年龄，早会骗人了。”

    “那是你的小孩儿。”俞明川冷淡地说：“俞天乐不用跟我撒谎。”

    “听到了吗！”俞天乐大声地说。他意得志满得像一个常胜将军，本就一直挺着的胸脯更挺了，这是他全部自信和骄傲的源头，他的父亲和母亲对他无条件的爱和信任。

    中年妇女脸上挂不住，她哼了一声，说：“让晓伟进来，我要听他说。”

    张晓伟被牵了进来，中年妇女握着他的手，说：“晓伟，咱们不怕他们，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们也不怕，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来，你跟妈妈说实话，刚刚发生什么了？那个小卷毛，是不是打你了？”

    小胖墩儿没立刻回答，他吸了吸鼻子，思索了一下，然后说：“我看见他们在沙坑玩儿，就想和他们一起玩儿，没想到我一过去，俞天乐就推了我一下。”

    “然后呢？”中年妇女鼓励道。

    小胖墩儿便说：“我跟俞天乐说，这样是不对的，但俞天乐不听，还推我。”

    “你撒谎，你撒谎！”在俞天乐五岁前真空的童年里，他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好人，赵叔叔、吴阿姨、还有魏叔叔，他们全部对他很好很好，所以他的脑子转不过来，无法理解张晓伟为什么这么坏，明明是他自己摔的，明明是他先推的，却说是他。

    他到底是一个小孩儿，即便是一只豹子，那也是一只年幼的豹子，他难受到了极点，胸口像是塞进了冬天最讨厌穿的棉裤，鼓囊囊的，然后他用手臂捂着眼睛，一头闪亮漂亮的卷毛扑簌簌的摇摆，他嚎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向全世界展示他那惊人的肺活量，震得那只蹲在一楼大厅睡觉的小花猫一跃而起。

    俞天乐哭得几乎要断气，俞明川单手便将他抄抱了起来。

    俞天乐打了个哭嗝儿，呜咽地搂住了俞明川的脖子，说：“爸爸，爸爸。”

    俞明川轻轻对他说：“不哭，爸爸给你主持公道。”

    小孩儿的脸是六月的天。俞天乐的脾气来的快，去的更快，他一听俞明川要帮他出头，立刻不哭了，仰着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爸爸。

    俞明川没把俞天乐放下来，对班主任说：“还有一个小女孩儿，让她进来吧。”

    一听花花马上要进来，俞天乐使劲儿蹬起了他的小短腿，“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俞明川弯下腰，将俞天乐放在了地上。俞天乐站好，挺直了背，然后认真地撸了撸他的那头小卷毛。

    梳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儿进来了，她怯怯地躲在妈妈身后，只露出了半张脸。她长得很可爱，脸颊微微泛红，像一只夏天的水蜜桃儿。

    班主任说：“花花，可以告诉老师刚刚在沙坑里发生什么了吗？”

    小女孩儿有些害怕地看了小胖墩一眼，然后又看向俞天乐。

    因女孩儿投射而来的目光，俞天乐认真得脸颊绯红。

    小女孩儿说：“我和俞天乐在沙坑里玩儿，张晓伟过来推我，然后俞天乐过来扶我，张晓伟又推俞天乐，然后他就自己摔进了沙坑里。”

    听完小女孩儿的话，俞明川说：“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中年妇女被踩着痛脚，抱着胖小子的脑袋，将他搂进怀里，说：“他们两个串通好了的！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心计。”

    “够了。”俞明川不悦地看了一眼表，他牵上俞天乐的手，目光略过中年妇女，看向班主任，生硬地说：“为了保护小孩儿安全，上个星期，我向学校捐赠了一批监控摄像头，其中有一个安装在了操场上，监控范围覆盖了沙坑区域，如果张晓伟的妈妈和张晓伟依然不承认错误，那么有必要现在就将监控录像调出来，对证。”

    班主任微微惊讶地半张开嘴。一个星期前，她的确听校长说，学校有一位家长，为了随时能照看自己的孩子，向学校捐赠了一批儿童监控摄像头，价值将近几十万，但这位家长为人低调，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因为此事区别对待，所以没有透露身份，以至于班主任到现在才知道，这位慷慨大方家长的小宝贝，竟然就在自己的班上。

    听说有了录像，中年妇女的气势顿时弱了，“我不看你的什么录像带，搞不懂。”

    俞明川看向班主任。班主任说，稍等一下。”

    她给学校行政打了电话，很快调出摄像头的录像，录像里，果然看到俞天乐和小女孩儿在沙坑边玩儿，然后张晓伟跑了过来，猛地将小女孩推倒在地。

    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小女孩越哭，张晓伟笑得越厉害。俞天乐出声组织，张晓伟反而要推他，结果在推到俞天乐的时候，俞天乐灵巧一躲，张晓伟扑了个空，一头栽进沙坑里，摔了个倒栽葱。

    中年妇女咬着嘴唇，说：“小孩儿嘛，打打闹闹，不是常有的事么？你看我家晓伟的腿，不也受伤了么？是我们家晓伟先动手的，那又怎么样，他不就是闹着玩儿，推了小孩一下？你还想要怎么样？你难道要报警吗？叫警察把他抓起来吗？他还是个孩子。”

    俞明川冷漠地说：“你孩子受伤是自己造成的，但他故意推小乐，甚至陷害他，这件事情的性质非常恶劣，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和他一个学校。”

    “你，你什么意思？”中年妇女有些崩溃，难道就因为这么点事，就要她孩子转学？这附近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幼儿园？

    班主任只能安抚中年妇女，说：“这件事我们要先跟院长反应一下。”

    他们的院长跟俞明川是老熟人，俞明川出面，这件事基本上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中年妇女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当恶人当惯了，平日里逮谁欺负谁，今天终于踢着铁板。她忙说：“老师，我们的张晓伟已经知道错误了，他向他们道歉，道歉可以吗？”

    俞明川没有继续同中年妇女说话，他仅仅只是用眼神告诉班主任，这件事在他这里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再次将俞天乐抱了起来，这个抱孩子的滑稽动作，被他做出来好像是杂志画报里用可爱小孩儿当道具的模特。

    俞天乐抱着他的脖子，脑袋转了过来，对小女孩儿拜了拜手，大声地对说：“花花！明天见。”

    小女孩儿羞涩的红了脸，躲到了妈妈的身后去。

    校门外停了一辆黑色宾利车。俞天乐钻进车里，脆生生地冲驾驶座喊了一声：“魏叔叔好！”

    “你好呀。”魏晓伟笑眯眯地对着后视镜做了一个鬼脸。

    后车厢按装了一只鹅黄色儿童安全座椅，此时座椅旁放着一大捧红色玫瑰花，满车都是花香味。

    俞天乐在儿童座椅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俞明川给他系上了安全带。

    车发动了，俞明川开口说：“俞天乐。”

    “到。”俞天乐兴奋地举起手。

    俞明川说：“跟你打个商量。”

    “好！”俞天乐问也不问，活力十足地满口答应。在他眼里，爸爸就是超人，给他撑腰。

    俞明川说：“今天表现乖一点。”

    俞天乐说：“好！”

    他晃了晃腿，说：“我以前也很乖。”

    俞明川说：“是的，但是今天要表现得更乖一点。”

    俞天乐问：“为什么？”

    俞明川说：“因为今天妈妈要回来了。”

    “妈妈！妈妈！妈妈要回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安全带，俞天乐可以激动得站在儿童安全座椅上开演唱会，他尖叫，“妈妈，妈妈！”

    俞明川有些好笑，他故意用手指堵上耳朵，说：“嘘嘘嘘，安静。”

    俞天乐用手捂住嘴，眼睛亮闪闪地对俞明川，小声说：“妈妈回来了！”

    俞明川莞尔，说：“是的，妈妈回来了，我也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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