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祁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燃得正旺的篝火,白色广袖的女子坐在一旁,闭目打坐。金衣小童趴在篝火旁,看着跳动的火苗,黑色的凤眼亮晶晶的。

    他看着她,深紫色的眼眸中带着说不清的情绪。移开视线,却恰好对上了炎荣的眼睛,

    “玉慈姐姐,他醒啦!”醒了就能走开了吧!

    炎荣白日里还和乞玉慈闹别扭,挖了一会儿虫子后,兴致大涨,那股憋闷劲儿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更别说乞玉慈还把他揣进怀里带着他飞,炎荣心里乐呵呵的。

    玉慈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又开心了,见祁昱清醒了,开口说道:“此处距那密林已有十万里。”

    祁昱知道乞玉慈的意思,她这是愿意护着他了,不然也不会带着他走这么远,他就知道……

    正想起身,却突然发现自己一动都动不了,低头一看,层层白练将他从头绑到尾,结结实实严实合缝,祁昱觉得自己就是那要吐丝的春蚕。

    “你这是做什么?”,他哭笑不得。

    玉慈才想起来,伸手收回白练,淡淡解释道:“这样带着你,比较方便。”

    炎荣看着他,也跟着“哼”了一声,想起乞玉慈自己御剑,怀里带着他,又要提着祁昱,深感乞玉慈的辛苦。

    玉慈也没办法,她身上并没有准备飞舟。

    她一般出任务或是历练都惯常一个人,也就没想过准备能载人的飞舟。那东西一个至少也要上千灵石,玉慈觉得没用,就没有买过。

    她虽然有个宫主师父,灵通平常给她的东西很多,又因为是精英弟子,平常师门给的月俸也高,可她毕竟是个剑修,不像丹修、符修,别人抢着给灵石资源。她平日里并无其他进项,得来的东西也都用来补贴自己,很少花没必要的钱。

    可今日之事,倒是让她思考起飞舟的必要性了。

    祁昱却突然笑起来,笑声低沉,笑得颤抖,他捋了捋自己额前的长发,那双深紫色的眸子在篝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半晌,左手一翻,拿出一才有半个巴掌大的楼船来,东西虽小,可精致到连船上的板钉都一应俱全。

    “这个给你,就当是你救了我谢礼。”

    玉慈接过来心安理得,仍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冷漠样子,可炎荣发誓,乞玉慈的眼睛刚才绝对亮了一下!

    “这个消耗灵力不多,驾驭起来很方便,你就用它载着我。”,祁昱接着说道,语气十分轻松。

    这飞舟华贵可爱,若是放大甚至能当房屋使用,玉慈正细细观察,冷不防听祁昱一说,把玩楼船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你还要跟着我吗?”

    祁昱差点气笑了:“你没准备带着我?!”

    玉慈道:“此处距离密林不过万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她印象中,祁昱是很讨厌她的,她也没准备带他走。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祁昱暗紫色的眼眸在暗处显出一种阴鸷的味道,他活了两辈子,乞玉慈是唯一一个让他觉得气不过又笑不出的人,她是不是故意气他的?

    更可笑的是,乞玉慈从来说的都是真心话!

    “那你把东西还我!”,祁昱怒上心头,有些恶劣地说道。

    “哦。”,玉慈很听话地乖乖递过去。

    祁昱僵在那里,心头暗道,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炎荣缩在篝火旁,两只小手捂着嘴巴吭哧吭哧地笑,在寂静到只有树枝被火烧得噼啪作响的夜里格外明显。

    祁昱盯着那小巧玲珑的楼船片刻,忽然抬起眼皮望向玉慈,玉慈目光不避。他的脸颊比她记忆中更为削瘦,剑眉入鬓,鼻梁高挺,那双世间找不出第二双的紫色眼眸中,竟然出现了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

    “你就当可怜我,等我身体好了,就离开还不行么?”,祁昱说罢,喉头的痒意再也忍不住,捂着胸口近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玉慈其实挺舍不得这个飞舟的,见他如此要求,只好说道:“那就等你情况一有好转……”

    “我马上离开,绝不给你添麻烦。”,祁昱说得斩钉截铁。

    “不要聒噪,不要闯祸……剩下再说。”

    玉慈说罢,站起身来,让炎荣指引方向,既然有了飞舟,她决定继续赶路。

    这样高级的飞舟已经属于法器范畴了,玉慈按照祁昱的说法,引出一滴指尖血让飞舟认主,能用修士的鲜血认主的,绝不是凡品。

    修仙之人炼体魄淬经脉,对修士而言,每一滴血是无比宝贵的东西,都是属于修士本体的真元之气。

    这也是为何炎荣看到乞玉慈随随便便就用鲜血占卜,如此震惊的原因。

    祁昱自力更生上了飞舟,他唇色苍白,径自转身进了一楼的小屋里休息。

    玉慈在空中将楼船放大才知,它究竟有多精致华贵。

    三层的亭台楼阁,飞檐翘角,鎏金的屋瓦围栏金碧辉煌,甲板上一根高高的桅杆从上到下依次挂着十二盏八角宫灯,将楼船照得灯火通明。

    最值得欣慰的是,玉慈操控它,真的只消耗了一点点灵力。

    玉慈就地闭目打坐,飞舟在黑沉的夜色中极速行驶,这样的感觉,还怪好的。

    炎荣见乞玉慈一动不动跟座玉像似的,撇了撇嘴“砰”的一声变回圆墩墩的小青鸟,也跟着飞到了屋子里。

    他用喙梳理着身上的羽毛,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平日里最是爱护。

    听着细小的摩擦声音,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祁昱开口道:“胖鸟,你来我屋子里坐什么?”

    炎荣豆大的黑色小眼睛眨了眨,用一种颇为熟稔的口吻说道:“祁昱,你不要欺负乞玉慈。”

    “我何时欺负过她?”

    炎荣懒得搭理祁昱。

    过了半晌,祁昱睁开眼睛,悠悠说道:“我猜她一定没有认出你。”,他认识乞玉慈不是一天两天,她什么样,祁昱知道得一清二楚。

    果然,小青鸟听罢,浑身刚梳理好的羽毛又炸开了,它气呼呼地用那只小爪子站在桌子狂跳,憋着劲儿想叨坏蛋大魔头一口。

    胖鸟气到了,他就开心了,祁昱舒坦地闭上眼睛。

    炎荣扑腾了两下翅膀,消停下来。心里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毕竟它从破壳那天起,就一直梦想着能见到乞玉慈一面。

    从它在壳中有意识那天起,就感受着乞玉慈无微不至的关怀,那时它朦胧的记忆中,它的娘亲就该是她那个样子,说话轻柔,脾气温和,还给它织蛋壳的小毛绒套子。

    它不知道时间能否美化一个人记忆,可在它爹娘日常粗心疏忽下,它总觉得,如果乞玉慈是它娘,一定比他们两个对它好的多得多。

    它总抱着这个幻想。

    直到它在素阳宫第一次真正见到乞玉慈。说实话,炎荣第一眼看见她的感觉是害怕,那双眼睛太无情了,冷漠肃杀。但它没想到乞玉慈真的那样无情。

    它顺滑的羽毛被帝屋木的勾刺划得乱七八糟,她却丝毫没有发现,它委屈地跑走,她也没有追上来哄它。

    那一天,炎荣的幻想碎了个彻彻底底。

    可它真的不甘心,乞玉慈曾经明明那么喜欢它,怎么会那么冷淡呢?炎荣觉得她可能只是忘记它了,毕竟它当初只是枚蛋而已呀。

    回想起和乞玉慈当初在人界的日子,炎荣看了看祁昱,在它的印象里,祁昱就是个欺负人的大魔头。

    祁昱知道这个小胖鸟不喜欢自己,他毫不在乎。可有些人,即便死了千百次,骨子里的恶劣都不会变,譬如祁昱。

    他在夜色里勾唇一笑,特意压低声音说道:“你怎么总觉得我是个坏人?想当初,若不是我拦着,你早就被乞玉慈给煮了吃掉了。”

    黑夜给了炎荣更多的恐惧,它瑟瑟发抖,又气愤道:“你胡说!”

    “对,我胡说。”,祁昱随口一答,口气嘲弄。

    这样的答复却让半信半疑的炎荣心里一下子沉了底。

    祁昱不再理它,他就是胡说。闭起眼睛,脑海中却回想起他和乞玉慈刚捡到胖鸟时的情形。

    那时他还很年轻,和乞玉慈逃出祁家后,一起向北走寻求仙途,北边的冬天可真冷啊。

    祁昱的脑海中能够清晰回忆起乞玉慈白皙的小脸上冻得两团红晕的样子。

    乌黑的眉,清冷的眼,鼻尖冻得通红,他甚至能清晰地描绘出乞玉慈那时梳的发髻,他早已经回忆过无数次。

    她那么怕冷,可自己却没有再多的冬衣给她,他那时已经修炼,早就不怕寒霜,可乞玉慈却不行,他握着她的手,根本暖和不了她。

    他看着她受冻,心里不知道哪里来的愤怒,他怪乞玉慈没用,他明明教了她那么多次,却依然连引气入体都不会,他怪她畏寒的体质,一路上连句话都不肯说,他快要烦死弱小蠢笨的乞玉慈。

    可他就是不想丢下她,他跟自己较着劲儿,边骂她榆木脑袋,一张嘴却灌了自己满嘴风雪,边扯着乞玉慈寻找避风之所。

    就是那个时候,乞玉慈发现了尚未破壳的炎荣。

    釉白色蛋壳上刻印着繁复的烈火花纹,一看就暖洋洋的,这枚蛋就静静地卧在雪地中央,周围是被融化又冻结的冰面,附近没有任何脚印痕迹。

    乞玉慈抱着蛋向他跑回来,脸上的笑容兴奋极了,她摸摸蛋,又摸摸脸,用手温暖着冻僵的脸,还大度地让他也摸摸。

    他看她乐得跟劫后余生似的表情,心里又不是滋味。

    “祁昱你摸摸吧,可暖和啦!”,十六岁的乞玉慈眉眼有些稚嫩,她只露出一张小脸,头上包裹着他的外衣,却在因为一枚蛋喜笑颜开。

    他冷笑着用食指摸了摸她脸颊。

    又听她喃喃自语:“这个蛋这么热,该不会烤熟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他知道她是饿了。

    又冷又饿,他让乞玉慈受这个。

    敏感的自尊心就像放在烈火中炙烤,燎得他无处遁形。

    夜色中,那双紫色的眼眸缓缓睁开,祁昱茫然地捂住心口的位置。

    本以为早就疼习惯了,没想到随便想起,还是会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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