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玉慈学着乱红的样子低着头,等待帝姬传召。

    过了好半天,只听得一个轻柔和缓的女声从殿中层层叠叠的帐幔后传来:“太好了,快请她们进来。”

    乱红心里砰砰直跳,她想用手去捂住胸口,却身体僵硬丝毫不敢有多余动作。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机械地走动。

    玉慈瞧了她一眼,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又看了看才恍然大悟,乱红怎么同手同脚在走路!

    夏曼香瞪大了眼睛连忙轻咳两声,这、这、这成何体统!

    乱红不明所以,抬头只见夏曼香一直盯着她的脚看,那双杏眼一个劲儿冲她眨,当下心里一慌,也眨巴着眼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当真奇怪,自己的右手怎么和右脚同时在向前摆动?

    脑袋空白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时,她素净白皙的小脸上轰的一下红了个彻底,羞窘得耳朵都都仿佛麻了一般,当即就要改变姿势。

    人越急就越容易出错,乱红一边想停住自己的脚步,一边又想换手臂摆动,左脚定住又想出,右脚迈出又想收,下盘不稳,就这一刹那的功夫,竟要被自己绊了个倒。

    玉慈见状连忙上前想去稳住乱红,岂料有一个身影从帐幔中走出,居然比自己还要迅速。

    乱红万万想不到自己第一天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正心如死灰准备摔个五体投地,一只宽厚修长的手掌突然握住她的胳膊,轻飘飘地将她扶了起来。

    丝毫没有费力,那只手温热强劲如烙铁一般,握着她的小臂,就在她的眼前,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虎口处长着一个红色的小痣。

    乱红猛地抬头,一双内蕴怒火的深邃眼眸正盯着她瞧。

    她刚一站稳,那只手便立即松开。李睿云略带思索地回忆道:“你这小姑娘,怎么总是站不稳!”

    夏曼香愁眉苦脸走上前道:“李将军息怒,新来的伶人没什么见识,冲撞了将军,还不快与李将军道歉!”,这后半句话是对乱红说的。

    玉慈却眼睛一亮,只有五步的距离,她盯着他的胸膛,陷入沉思。

    李睿云摆手道:“我无事,当心帝姬等得生气,快带她们过去。今日我先走了。”

    “我何时是这样的急性子?”

    美人缓步而来,掀开层层帐幔走出内殿,妆发早已卸下,长长的乌发披散在脑后,一身鹅黄色宽松常服后摆迤逦,芙蓉玉露,美若朝霞,瑶意今年才二十岁,正是娇艳欲滴怒而绽放的时候,没有多余修饰的脸上,更显纯美。

    瑶意歪着头,语气不善地向李睿云质问。

    李睿云抬手弯腰行礼,并不说话。

    帝姬一声嗤笑,冷冷地看着李睿云,属于上位者的气势尽显无疑。

    李睿云直起腰,面无表情深深看了她一眼,行礼过后径自离开了宫殿。

    玉慈颇有留恋的用余光看着李睿云的背影,可面色却凝重。刚才确实是个好机会,可一来李睿云的身手比她想象中还要敏捷,自己毕竟是凡人之躯比不得他久经沙场。二来帝姬与李睿云之间并没有想象中亲昵,这让玉慈有些拿不准主意。

    待李睿云走后,瑶意帝姬轻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神色变得温柔平和,她转头看了看两个小姑娘,一个表情淡淡低眉顺眼,一个稍显慌乱满脸通红,不由得捂嘴轻笑出声。

    “香儿,给这两位小姑娘端些糕点果脯来,还有天福花茶。”瑶意走上前去,拉住两人的胳膊,素手纤纤,语气和缓,“好孩子莫怕,随我过来。”

    玉慈只觉温玉般的美手握住自己的手腕,将她引进内殿,殿内燃着一种不知名的炉香,味道淡雅舒缓心脾,小榻旁一株怒放的桃花枝插在白玉瓶中,旁边随意放置着琴架,和起舞时所用的长绸。

    不容置疑地,瑶意让两人和她一同席坐榻上,乱红紧张得挺直腰身跪地正坐,惹得瑶意浅笑,“不必如此拘束,说到底,是我注意你们很久了。”

    乱红一愣,什么叫注意很久?

    夏曼香拿着托盘一脸不情愿,那天福花茶是孙大家亲手所制,寸两寸金,怎么就这么容易给两个小丫头喝了。

    瑶意拍拍夏曼香的手,安抚道:“香儿下去吧,我与这两位小友有话要说。”

    夏曼香一愣:“是,殿下。”

    偌大的内殿之中,如今只有她们三人。玉慈抬眸看去,却正好与瑶意的目光对上,只听瑶意嘴角含笑说道:“那日离得甚远,没想到慈儿姑娘竟然长得如此之美。”

    玉慈不语。

    乱红如坐针毡,看慈儿不说话生怕惹恼帝姬,只好硬着头皮接声道:“慈儿是我们闻笙馆里最漂亮的姑娘,在整个皇都的舞乐坊都出名呢。”

    瑶意柔声笑道:“是了,我是知道的。还有乱红你,那日在台上的舞姿当真让人难忘。”

    那日?

    见两人面带困惑,瑶意敛眉回忆,语气颇有感慨:“就是去年的中秋灯会,你们在东盛坊的花台上一同起舞,那是……我见过最欢畅最自由的舞姿。”,而她,再也跳不出这样的舞。

    中秋灯会?乱红的脸又一次涨得通红,东盛坊每年中秋的晚上都极其热闹,那日她与慈儿赏花游玩,到处是丝竹演奏之声,她一时兴起,就拉着慈儿跑到花台上跳起舞来,随心所欲毫无章法,帝姬怎么看到那个时候了!

    “那日正好是我生辰,不怕你们笑话,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宫中溜出来,不成想就恰好遇到了你们,也许这便是缘分吧。”

    瑶意嫣然一笑,齿如瓠犀唇似丹霞,笑意中带着赧然,竟显得有些天真。

    “殿下……”乱红看呆了。

    “我看见了,便忘不掉了。今日找你们来,也不过是心中有个疑惑罢了。”瑶意茫然地看向玉慈和乱红,缓缓问道,“那日你们起舞之时,心里在想什么?”

    为何那日她那日回宫之后,无论如何都模仿不出那样的舞步和身姿,孙大家说她舞中没有了魂,可魂又是什么?

    玉慈当然不知道当时的她在想什么,好在乱红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她自己憋了半天,才犹豫地说道:“我们……没有想什么,只记得当时很开心,那日跳完舞后,浑身的包袱都像卸掉了一样,很轻松,很……很自由。”

    乱红说罢,不好意思地笑,说起舞艺,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平凡的脸蛋因为那双眸子竟有些可爱。

    瑶意却呆住了,她缓缓点头,眉头轻蹙,口中喃喃自语:“是了……自由……这是快活……”

    那日生辰她拉着李睿云偷偷出宫,那是她活到这么大最快乐的时候,那时她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让她自觉此生足矣的似毒如蜜的秘密。

    可那仍然无法让她从濒临窒息的困境中恢复过来。

    只要她身负仙人转世这个名号一天,她就是晋国国君捧在供台的祥瑞,就是他国虎视眈眈的战利品,她终究一生都不能是自己。

    她自小就由孙大家亲自教授舞学,师父、将军、父王都说她将成为九国中最美的传奇,她一直都相信着,并一直践行着自己的责任,可有时候也会觉得疲惫。

    她的舞被孙大家说没有灵气,可她必须在国宴那日领舞,那才是她应担负的责任。

    “我想再见见你们的舞,可否?”瑶意指着一旁的瑶琴道,“我来伴奏,你们可有想听的曲子?”

    帝姬!要给她们伴奏!乱红激动得险些晕厥过去,哪里会说一个不字,她看向慈儿,一时之间想不出要听什么曲子。

    玉慈一直在观察瑶意,她鬼城里只是看到了红衣鬼妖和瑶意一模一样,可总觉得哪里异常,那种感觉是说不上来违和。

    见乱红盯着她,玉慈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春芳尽。”,她边说边仔细盯着瑶意帝姬的表情。

    瑶意愣了一下,摇头浅笑:“你这丫头,怎么想听这个。”

    乱红此时脑中兴奋,胆子也大了一些,笑吟吟道:“我怎么没想到,还是慈儿想的周到,这曲子是殿下所做,自然是殿下演奏更有韵味。”

    《春芳尽》是去年帝姬献给宋国国君的生贺礼物,寓意春尽有时,花月无期,曲调由和缓到欢畅,正是春去莫忧,不舍繁夏。

    “我听说,大将军经常演奏这个曲子。”玉慈推测道。

    岂料瑶意一笑:“我与他相看两相厌!他哪里会喜欢弹这曲子,小姑娘,坊间传言必不可信,我还听过有流言说我们两个两情相悦?哈,倒是滑稽。”,她的笑意有些凉薄。

    怎会如此?玉慈眉头一蹙,只见瑶意起身走到琴架前,调弄琴弦,乱红拉起她,白皙的脸上红扑扑,眼中亮晶晶,明显一副激动迷糊的样子。

    玉慈隐下心头疑虑,打起精神演起舞来。若是惹怒瑶意就不好了,毕竟,她怕死。

    大殿之外的柳树下,隐约从屋中传出来奏琴声,李睿云负手站立,听着宫殿中若隐若现的琴音,心中暗道这是又好了。

    摆摆手招来一旁侍立的婢女,出声问道:“帝姬找的两人可是从新入宫的盛舞队伍里出来的?”

    婢女毕恭毕敬回答:“正是,这二人皆出自闻笙馆,一擅掌上飞燕,一擅长踏雪寻香,都交给了秦姑姑教习。”

    李睿云想了想,道:“你去吩咐孙大家……”

    ……

    玉慈和乱红退下时,夏曼香手拿一托盘,盘上覆着一层锦绒,其上有两枚精致玉牌,玉牌上勾刻着蟠螭纹样,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是帝姬赏给你们的,没想到殿下倒是很喜欢你们,这如梭玉牌是殿下极喜欢的宝贝,入手温润,可辟凶煞。”

    也不知这两个丫头哪来的福气,夏曼香醋意盎然,

    两人谢恩接过,玉慈迟疑了下,清透的琥珀色眼眸盯住夏曼香不经意问道:“你喜欢橙色的天空么?”

    “诶?”夏曼香抬头望着碧蓝澄澈的天空,若有所思道,“若是傍晚的晚霞倒也算美……你这丫头怎么奇奇怪怪的,算了,快些回去吧,明日你们可要排舞呢!”

    玉慈知道,她这是彻底沉浸在幻境中了。

    乱红牵住她,谢礼告退。回寝屋的路上,乱红脚步轻快,看着手中玉牌如梦似幻,她扯了扯玉慈的手,“慈儿,你说今日可是在做梦?”

    于玉慈而言,这是幻境,可对乱红而言……她轻声回答:“不是梦。”

    三月春色渐浓,园中柳絮如轻薄的烟雾一般,一步一景,亭台楼阁林立,两人走在小路上,乱红的声音尤其开心,“我从未想过,有如此接近帝姬的一天。而且……”

    乱红说着,紧紧握住玉慈的手心道:“慈儿,你可有一直想见却寻而不得的人?”

    玉慈思考着想着瑶意和李睿云的关系,瑶意说她与李睿云无关,李睿云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若不是他,又会是谁?想着这些,她有些心不在焉,听到乱红发问,果断摇头:“没有。”

    乱红又笑:“那你可有救过你命的恩人?”

    “有。”

    “什么?”乱红只是随口一问,本就没指望慈儿能说出什么,当下一惊,连自己要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要知道这么多年,慈儿从未与她说过她的来历。

    玉慈不知道为何她如此惊讶,只是悠悠说道:“有人屠城,娘死了,老道士带我逃了出来,我很感谢他。”

    不知从何时起,回想起这些往事,她再也没有心如刀绞的痛苦,取之而来的是一种如风如水般的平静,无爱既无恨,大概……就是从修习太上秘法时开始的吧。

    乱红讷讷,没想到慈儿幼时竟也有如此经历,一时间更觉同病相怜。

    “五岁那年,楚国出兵攻打晋国边境,所到之处,尽是骸骨,我被裹在仓惶逃窜的人群里,和爹娘失散,当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楚国马蹄之下的时候……”乱红说着,喜悦的心情变得沉重,眼角发红,“有人把我从马蹄下救了上来,我一直记着。慈儿,他的右手虎口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兵荒马乱,五岁的她不记得那人的模样,可却一直记得那只在她闭上眼睛等待死亡之时,把她拉出绝望的手。

    她没有像同村的花枝,隔壁的伯叔那样死去,没有被踏在马蹄之下,没有死后不成个人样。

    她让慈儿耳朵凑过来,低声细语了几个字。

    “是他?”

    玉慈抬眸,乱红的救命恩人竟是李睿云。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摸了摸乱红的头发,轻轻柔柔,不再说话。

    乱红只觉慈儿的手温柔至极,明明就比她要小,可她竟然感觉到一种如长者般的怜惜,沉痛的心情被瞬间抚慰。乱红笑得纯稚,她知道,真正的慈儿乖乖巧巧,根本不像外表一样冷漠,她的心最是柔软不过。

    两人摸索着回到寝屋,期间玉慈几度往偏走,都让乱红给拉了回来,她笑玉慈怎么总不认路。玉慈迟缓地回忆,她何止不认路,她甚至早就忘记自己七岁之前的家在哪了。

    回到寝屋,玉慈正待进去,隔壁的房门突然开了,冷着脸的祁昱推开房门,倚在门框处,打量了一下判断玉慈毫发无伤,出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玉慈不答,只是眼中带着疑惑。乱红藏不住话,当即问道:“阿昱你怎么跑到东南院子来了!”

    祁昱冷笑:“我自有办法。”,与乞玉慈分开就算了,还想让他和别人同住一屋,怎么可能。

    他看着玉慈说道:“有事。”

    玉慈点头,让一头雾水的乱红先行进屋,她与祁昱有话要说。乱红吐了吐舌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才最好,我去休息了。”

    祁昱嘀咕:“知道就好。”

    乱红哼了一下,头一回发现阿昱竟然也这样厚脸皮。

    玉慈进屋,发现这个屋子竟然只有祁昱一人居住,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不过倒是方便了很多。

    “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玉慈说道。

    这话听得祁昱舒心,他“哦?”了一声,勾起唇角看着她,只听玉慈说道:“今日去见瑶意,我恰好在那里看见了李睿云。”

    祁昱脸色凝重起来。

    “我发现,这两人之间,好像并没有相互爱慕之意。”

    玉慈回忆,瑶意对李睿云的态度,她话中意思,还有李睿云的冷淡神色,难道李睿云并非是那个心心念念复活瑶意的鬼妖?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此人若是恢复记忆隐藏起来,她和纪长舟几人在明,鬼妖在暗,岂不是更为棘手。

    祁昱端详了乞玉慈一会儿,手中摆弄着小巧的茶杯,声音低沉:“既然已确定红衣鬼妖就是瑶意,那个想复活她的鬼妖就定然是她的爱慕之人,有如此强大的执念……你当真看出那两人之间并无爱意?”

    他怎么就那么不信乞玉慈能看出来?

    是瑶意亲口说的。玉慈听出祁昱话中的怀疑,仔细回忆一番,颇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那该怎么看?”

    祁昱一顿:“看他的眼睛。”

    “什么?”

    “唯有眼随心,看他的眼中是否只有一个人,无论身边有谁,无论眼中人如何反应,满心满意……都是一个人。”

    他深邃的紫色眼眸十分好看,似妖如魅,幽深却又如同亘古长流的星河,压抑某种喷薄欲出的感情。

    房间甚小,一时静谧无声,只余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玉慈从他的双眸中可以清楚看见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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