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一片沉寂。

    半晌,玉慈恍然大悟道:“没错。”

    她的怀疑果然是多余的。放下心来,她诚恳地夸赞祁昱道:“祁昱,你学的真像。李睿云就是这样的眼神。”

    虽然只是匆忙之间,她抬眼看到的,李睿云看向瑶意时,那双黑泠泠的眼眸中,就是透出了这样的神采。

    只不过当时他怒气冲冲的模样,还有乱红出的状况,让她丝毫没有察觉出他对瑶意的情意。

    祁昱喉结微动,苦笑道:“多谢。”

    玉慈暗道,既然李睿云就是鬼妖,今日她与他正面相见,李睿云丝毫没有认出她,也就证明他如今尚未从荧惑石心的反噬中清醒,这是个好消息。

    “我观李睿云的身手在凡人中可当翘楚,想要袭击他,很有困难。”

    玉慈定下目标,就开始思索如何得手,依祁昱所说,诛杀鬼妖定要一击即中,从他胸膛中取出荧惑石心,否则荧惑石心失去主人控制会酿出更大的祸患。

    又或者失手让鬼妖侥幸用荧惑石心重生……若不能及时脱身,刺杀当朝护国大将军的罪名,在偌大的晋国,可当真是插翅难逃。

    祁昱道:“晋国国君诸事不理,这几年李睿云揽权摄政,久居舞园北侧青德殿中,想除掉他,有的是机会。我只再问一遍,那红衣鬼妖就是瑶意?”

    玉慈虽不是过目不忘之人,可那么美的一张脸,也没有记错的道理,她点点头,眼中唯有坚定。

    “青德殿周围有重兵把守,每半个时辰换一……”

    祁昱正待继续说,突然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三长两短,间隔半息,两人对视一眼,待敲门声停下,玉慈起身打开房门一看,门口空荡荡,地面上静静放置着一个传信竹筒。

    正是纪长舟在宫中的手下传来的消息。

    原来是纪长舟无意中发现了玉慈的同门师侄陈一桥,他竟然是李睿云身边的侍剑护卫。

    几乎每日伴随李睿云左右。那把长约三尺二寸、重约百斤的精铁长刀世间极少有人能拿动,陈一桥面若好女,可力气极大,竟冥冥之中被李睿云安排在了身边。

    玉慈面色一沉,若是李睿云恢复鬼妖记忆,陈一桥首当其冲要被清理掉。

    “你也不必太过紧张。”祁昱从玉慈手中拿过信笺,随意瞟了两眼,宽慰她道,“李睿云尚未觉醒,陈一桥却早已发现了幻境的破绽,与其担心他的安慰,不如想想若是诛杀李睿云时,陈一桥跑出来阻拦又该怎么办。”

    玉慈想了想,正是如此,若是陈一桥能尽快从幻境抽身恢复记忆,正好一同诛杀李睿云,可若是他没有恢复记忆,以他良善耿直的性格,当真是棘手。

    祁昱状似不经意道:“你若愿意,我大可以将这宫廷搅个天翻地覆,届时众人自顾不暇,饶是李睿云也逃不掉我们的围攻。”

    玉慈听罢脸色一冷:“你想引厌妖之术?祁昱,我们还没有到那个时候。”

    她知道祁昱就算不能使用灵力,有些事也难不倒他。她与他一道长大,他的能耐,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厌妖之术乃是她与祁昱往北地流浪之时,碰见的一个邪修的独门功法。

    那邪修因为意外,被坏根基后,并不死心,走寻记录各地妖灵特点习性,创立了以十弦琴引召附近妖灵,使之发狂为己所用的音攻之法。

    一弦起,妖灵聚集,二弦起,众妖发狂,三弦起,万妖食骨。那邪修时常埋伏在修士途径之地,引导妖灵蚕食,剖人金丹,维持阳寿。

    那时祁昱不过堪堪入道,什么法术都不会,玉慈和他恰好就在歇憩的密林之中,看了一场黑吃黑的斗法。

    那个邪修袭击了一队出来做任务的修士,恰好被一个额头上长着半角的魔修看见,两人分配不均,起了争执打了个两败俱伤。彼时玉慈被祁昱狠狠捂着嘴躲在树洞中,亲眼见到了那一幕。

    邪修将背后那把缠绕着破布的十弦琴拿了出来,指法缭乱,只一息的功夫,深沉的夜色密林中,各色光团接连出现,很美,可更骇人。

    每个拳头大小的光团在邪修的指引下,接二连三亮出了锋利的獠牙,向魔修撕咬而去,那魔修开始尚能抵挡,可各色光团越聚越多,将那魔修如树般高的壮硕身躯淹没吞噬,玉慈再一眨眼,那里只余血迹斑斑的破碎衣角和头发,和掉在草丛中的沾着皮肉的半块长角。

    然后,邪修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向了两人藏身的树洞。

    那时候太怕了,所有的记忆都是短暂的、空白的,她在陷入黑暗之前唯一记得的,是祁昱捡起了十弦琴,出手拨弄琴弦,那双眼睛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亮得惊人。

    那天晚上,祁昱记住了邪修的指法,数千妖灵,反噬邪修。

    后来,她和祁昱拿着魔修、邪修的储物袋,还有之前遇害的一队修士留下的东西,接着踏上了前往北地寻求仙路的旅途。可还是很穷,因为不会使用灵气,祁昱根本打不开储物袋,把他气个半死。

    厌妖之术从创立出来,就是妖邪肆虐功法,若无演奏之人灵气控制沟通,琴音一响,整个晋国都城百姓都有可能被妖灵吞噬,此术由凡人使出,非要身负重重孽障因果不可。

    玉慈不知为何,听到祁昱有使用厌妖之术的心思,一种气闷的感觉从胸膛发出,这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她在见到鬼城荒芜,毫无生气之时,也是如此。

    果然是这幻境中的凡人身躯,教人意志薄弱么。

    看着乞玉慈眼中仿佛淬了寒冰一般,祁昱下意识挺直了身子,半晌轻笑道:“你不喜欢,我是不会做的。”,语气很是温柔,想了想又道,\"你莫要忘记,这里是荧惑幻境。\",一切,都是假的。

    玉慈听出他的画外音,站起身推开房门,看着外面一片火红,不知是傍晚真正的晚霞,亦或仍是幻境的橙天,她轻声对祁昱说道:“幻境虽假,人心为真。进阶之时,魔修虽无心魔劫,可炼道修心,又岂能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可想到祁昱从魔界的尸山火海中一路行来,又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罢了,人各有道,他的路是他自己的事。

    看着乞玉慈的背影离开,紧闭的房门,隔绝了门外璨红的光亮。

    祁昱沉默地,靠在椅背上,脑海中又一次回想起那个问题。

    乞玉慈当真还喜欢他么?他是那样的恶人。

    可若不喜欢,她又是抱以何种心情,用命来换取他的自由呢?他做的错事很多,从不奢求任何原谅。

    可唯有这个人……这个人匍匐于凡尘之间,一衫一剑,不使钱银历练万年以修大善功德,也要固执地换他自由超生。

    浮屠地狱烈火焚烧之苦,剖掘肺腑,烈火烧心。可终究比不上知道乞玉慈死讯之时,冷到四肢百骸的钻心之痛。

    ……

    盛舞排演如今乃是晋国头等大事,所有的舞姬早已分开训练,昨日晚上乱红过于兴奋,一直睡不着,玉慈今日叫她起床之时,可是费了好大的劲。

    乱红将帝姬赠与的玉牌谨慎地戴在脖子上,美玉养人,丝毫感不到寒凉之意,温润贴肤,想到这是帝姬对自己的赞赏,她心中更是涌起无限勇气。

    玉慈早就将这幻境当做一次凡尘历练,她做事向来认真,既便是在幻境中当一个舞姬,也万万不可随意消遣。

    演舞场地很是宽敞,一个半丈的红木高台之下,玉慈和众舞姬等待着秦姑姑的吩咐。乱红在两人出门之前,不知为何竟然被人叫走,说是孙大家想要见她。乱红进宫不过两日,接二连三被巨大的惊喜砸中,短短时间里,实现了小半辈子的愿望,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玉慈见她踟躇不安,还以为她是怕见到孙大家,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乱红的资质极好,想来孙大家也是惜才之人,既是惜才之人,就不会难为于你,放心。”

    她不知道百年之前,乱红有没有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帝姬和孙大家,可她认识的幻境中的乱红,虽然一切皆为虚幻,可乱红能实现愿望,也是极好的。

    乱红带着慈儿给的勇气,满怀憧憬地去见孙大家。

    一路上不知为何大家会召见自己,难道是因为昨日帝姬的召见?可这样岂不是也要找慈儿才对,又担心若是今日耽误了秦姑姑的教导排舞,会不会队伍中没了自己的位置。

    她倒不担心落下的舞步动作,只需让慈儿晚上教她,她再熬夜练习就是。

    脑子里天马行空想了很多,直到见到孙大家的那一刻,即便慈儿日日看在眼前,即便昨日近距离见过帝姬,乱红仍是呆住了。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举手投足间,皆是景致。

    被引入一处精致的房间,一股异香扑面而来,雕花窗框之下,葱绿的流水盆景之间,一个风韵天成的女子正轻抬素手,洗泡茶具。

    乱红跪在冰冷的玉石铺就的地面上,不敢抬头,可刚刚只一眼,她只觉自己便已亵渎天神。凭心而论,孙大家的容貌并没有慈儿和帝姬美,可浑然天成的优雅气质,以及从小指至发尾,都带着惑人心神的淡雅之气。

    这就是极致的舞者么?乱红心里大为震撼,想起自己年幼无知,竟想成为大家,这个念头一时间让她又羞愧又丧气。竟让她忘记跪到发痛的膝盖。

    孙大家将茶煮完,好半天才抬起头,瞥了一眼乱红。

    竟然是她么?孙大家眉头轻蹙,显然对其貌不扬的乱红很不满意。她的表情带着嫌弃,可仍无法动摇她的丝毫美貌。

    真正的美人便是如此,她的不满,只会让人以为是自己哪里惹她不快,丝毫不会对美人有任何抗拒之情,更不会挑剔美人性格的瑕疵。

    乱红此刻便是如此,后背一身冷汗,孙大家一句话不曾说,她便对自己灰心自责起来。

    “你可知道,今日让你来,所为何事?”孙大家朱唇轻启,声音竟也丝丝如骨。

    乱红无措地摇头。

    孙大家笑了一下:“如此愚钝,也不知可不可堪□□。”

    从孙大家的住处出来,乱红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宫中长长的甬道上。已说不清是欣喜亦或是震惊,细细品味,竟只有恐慌。

    因何自己就被孙大家挑选成为了继承人,竟然日后就要由孙大家亲自指导。乱红不傻,她能看出孙大家并不喜欢自己,自己若是男人,那摄魂夺魄的美貌说不定早就摧毁了自己的理智,可她和慈儿从小一同长大,早已看惯了美貌,又兼之自己憧憬的容貌乃是帝姬的富贵大气。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强迫得了孙大家呢?所以,她为何要教自己习舞?

    乱红只觉这宫中之事高深莫测,晋国百姓公认的最般配的将军帝姬,是假的,举世无双的孙大家毫无征兆,要教自己习舞。

    孙大家说自己日后不必再参加盛舞排演,只需每日到她那里练习即可。

    这不就是自己入宫之时的愿望么?如今竟然轻而易举得到了,不知为何,乱红心里竟然不踏实起来。

    无意识地走着,耳边竟然传来一阵悦耳清透的琴音,乱红回神,脚步停下,细细聆听着那琴声,嘴角竟不自觉弯了起来。她抬头去看,四周是方方正正的宫墙,她有些着急,拎起裙摆在空旷的长路上跑了起来。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很容易会有回音,可乱红跑得悄无声息,在青色的宫路上,犹如鸟儿一样轻灵,落地无声。

    那琴音时断时续,乱红急切地寻声找去,额头不知何时布满了汗珠,四周环顾,她跑得轻快,顺着琴声而去,生怕声音戛然而止。

    耳边的琴声,和自己胸膛剧烈运动的跳动声,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这个。

    这是她听过,最美的琴音。

    转过墙角,一处破败的宫殿之中,陈旧的木门敞开着,地上的扫帚瓦罐随意放着,一声又一声,那琴声从喜悦到欢畅,犹如一只只蹁跹起舞的蝴蝶,从深重的高墙里,各自飞往远处广袤的绿水长河之中。

    她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静静听这一曲弹完。

    最后一弦停下,唯余寂静。

    乱红恍惚地回味着,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她无意打扰,默默站了一会儿,抬脚想要离开。

    “啪”的一声,脚边的瓦罐被踢到了台阶下,摔了个粉碎。

    乱红小脸一下煞白。正蹲下惊惶无措时,院中传来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说道:“谁在外面?进来。”

    她小心翼翼露出头,破败却整洁的院落中,一个身穿竹青色素衣的年轻男人正好奇地看着她。

    “先生……我不是有意的……”乱红喏喏道。

    男人肤色很白,却像是病弱的苍白,黑泠泠的眼睛很亮,鼻梁高挺,嘴唇也是薄窄的苍白。竹青色素衣穿在他的身上,有些空荡。

    他打量了一下乱红的衣服和鞋子,了然道:“你是为盛舞排演被召进宫的舞姬。为什么来这里?”

    他的声音很客气,让闯了祸的乱红稍稍安心。

    她嗫嚅半天,才慢吞吞道:“我是被先生的琴声迷住,寻到这儿的。”,这里七拐八拐,若不是真的找见,她绝不会想到这里还有这样一处地方。和外面的雕梁画栋,华贵典雅格格不入。

    “被我的琴声迷住?”男人听了她的话,脸色冷了下来,半晌又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什么?”

    “你从我的琴声中,听到了什么?”他问。

    乱红踏进小院,看了看四方的庭院,又想了想方才的曲子,思索着说道:

    “是春,是雨,是风,是月,是山涧清泉,是檐下飞燕……”乱红看向濛濛天边,仿佛从这四方庭院上的天空中,看到了长山若水,青松白涧。

    “先生,您的《春芳尽》弹的真好,是我见过第二……不,是第一好听的,”

    之前在她心中,李将军是这世间琴艺第一,因为不过弱冠之年的李睿云竟能打败晋国第一琴师。可她从未听过李将军演奏,可她觉得,即便听了,也比不过眼前这人有如天籁般的琴音吧。

    乱红极爱舞,每每跳至尽兴之时,她都觉得自己已然和万物生灵融为一体,可这种感觉不常有,唯有今日所听之琴音,让她从心里觉得,原来是有琴声能给人如此享受的,恍惚不成仙,蹁跹已若飞。

    “我从未听过,先生这样的琴声。”乱红看向男人,不知为何,鼻头竟是一酸。

    男人没想到这向往深宫富贵的舞姬之中,还有这样的痴人,不由浅笑起来,冷淡的脸色也是一变,双手轻抚琴弦,低下头轻声说:“你既喜欢,我为你再演一首也无妨。”

    乱红正待说什么,从远处传来一声可怖的野兽嘶吼,她吓得回头一望:“那是什么?”

    男人调弄琴弦,习以为常说道:“是珍兽院,晋国宫廷总是喜欢这样,把世间山林异兽猛禽捉到一起,关在笼子里欣赏,殊不知最容易惹火烧身。那是凶兽穷奇的叫声,别担心。”

    乱红点头,此处院落静谧安逸,不惹世俗烦扰。

    远处舞场,秦姑姑脸色铁青,看着足有五人之高的长着虎头异翅的高猛凶兽。

    夏曼香僵直身体,身后腥臭的野兽气味刺鼻,脸上一滴凶兽的涎水。

    正在穷奇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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