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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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烟下意识地环住了谢石的颈子,夜雪一般凛冽的气息笼住了她, 隔着衣服透进少年身上蓬勃的热度。

    温柔而有力的怀抱庇护了她, 让她心里的纷乱渐渐平息下来。

    谢石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宋誉, 一路进了屋,才把楚烟安置在了窗下设着大迎枕的摇椅里,替她斟了碗温水。

    楚烟理了理衣裳和鬓发, 抿着唇坐正了身子,一双手握着茶盏,眼睫微垂, 说不出的端秀。

    谢石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翘。

    小姑娘缩在怀里的时候,小小软软的一个, 轻得像是一朵云。

    离开他的时候……

    他看着楚烟红晕未褪尽的耳廓, 小巧精致得像一截赤玉雕琢,让他想要像平日揉她的发顶一样、伸手去捏一捏……

    不是,这是不一样的。

    心底有种陌生又不陌生的情绪在涌动, 让他一向清醒敏锐的大脑也难以做出判断。

    他凭着本能低下了头。

    楚烟握在茶盏上的手指扣紧了,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门口却传来脚步声, 宋誉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谢石手指紧紧握成了拳, 侧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宋誉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房中气氛的微妙,张开的嘴巴不由得重新闭上了。

    瓷盏搁在杯托上的发出细碎的声音,楚烟手腕微微有些颤抖,少年的手掌却覆了上来,在她手上轻柔地按了按。

    “说吧, 你过来什么事?”

    语气冷淡,却让宋誉如蒙大赦,也不敢暗示楚烟帮忙开口,就忙道:“阿石,我铺子里最近搜罗了一批外流的贡缎……”

    谢石淡淡地应着,就不着痕迹地把宋誉带到了另一边去,被他遮在身后的楚烟埋下了头,微凉的手背贴在脸上。

    小姑娘在心底里,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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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饰华美的马车上蒙了薄薄的尘土,在服色森严的侍卫重重保护下,缓缓驶进了永州府的城门,一路向城西的方向行去。

    西城多是达官显贵宅邸,一过南街路口,人声就渐渐低了下来,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挑起垂了一路的窗帘。

    江泌靠在窗口,看着外面绵延的粉墙朱户,有些烦躁地甩手,重新放下了帘子。

    马车又粼粼地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在轻轻的顿挫后停了下来,侍女先跳了下去,江泌/出了车厢,才发现车子竟然停在了巷子里。

    院门口有侍卫在忙碌着。

    另一架车上的惠安长公主闻人亭也已经下了车,正和长子江汜站在一处,江泌走过去的时候,恰好听见江汜在说话:“是我疏忽,李家这处宅子有些时候没人住了,没想到门槛出了问题。”

    闻人亭的语气却很柔和:“你是做大事的,意思交代下去,底下的人小事上没有处置好,自然问下头的人追责,同你有什么相干。”

    看见江泌走过来,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她伸出了手。

    江泌满心的燥郁,但一分都不敢在闻人亭面前表现出来,就低着头乖乖地搭住了长公主的手臂。

    闻人亭似乎很满意,替她抿了抿鬓发,道:“走吧,我们进去。”

    几人正说话间,不远处却传来门扉开合的声音,侍女小厮们簇拥着几个人从邻家院子里走出来。

    这条巷子不宽不窄,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他们借住的李家,看来是恰好遇见了邻居出门了。

    闻人亭贵为长公主,并没有要同人寒暄的意思,迈步就要往院里走,却在进门之前鬼使神差地扭过头去看了一眼。

    邻居显然也对他们这些人马不感兴趣,背影已经沿着巷子渐渐走远了。人群拥簇着两个少年,当中夹着个身量纤细的少女,戴了茜色的幂篱,秋风微拂,小姑娘的手指压在飞舞的薄纱上,仰起头来同身边的同伴说话。

    江泌也跟着闻人亭的视线看过去,没有觉出什么不对,转回头时,闻人亭也已经恢复了从容的步履,仪态端方地走进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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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出门的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对这一行陌生的车马不感兴趣。

    宋誉就在转出了巷子之后,压低了声音开口:“这群人看上去来路有些特殊,阿石,你要不要留个眼睛?”

    谢石看了他一眼,宋誉发誓他在谢石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欣慰的笑意。

    就听谢石不紧不慢地道:“秦老夫人过寿,外孙女带着一双儿女来给老人家拜贺,不过是人之常情。”

    楚烟看着宋誉止不住惊愕的神色,不由得笑了起来。

    宋誉在短暂的愕然之后,也迅速意识到他想到的事谢石早就想到了——他放松下来,小声抱怨道:“我哪有谢老板你算无遗策。”

    倒也不是算无遗策。

    长公主出行这么大的目标,早在靠近永州的时候,就有黑椋卫的“眼睛”报到了他手里。

    而不在他掌控范围内的……

    谢石抬起手来,压了压楚烟的幂篱边沿,惹来少女微微的娇嗔。

    ——还有很多。

    宋誉的流虹坊绸缎铺子总店就设在西城的坊市里,离开小巷走路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这也是出来时没有架车的原因。

    隔着段距离就能看到流虹坊的铺面——三阔的店面盖了三层楼,连牌匾都比左邻右舍大上两倍,彩绘妆点,门口还立着两尊半人高的大花樽,进出的人流也显而易见地比旁人家更多。

    流虹坊的胖掌柜看见主家进门,从后堂迎了出来。

    宋誉有意使谢石看他如今的实力,楚烟却被进门口大曲柜上连绵的红绡绊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柜子里的伙计束着头发,注意到楚烟停留的视线,笑盈盈地和她说话,开口却是清脆的女儿音:“小姐眼光可真好,这是咱们天下驰名的永州红绡,咱们家铺子里专门请了积年的老师傅研究工艺,不但质地细密,您喜欢轻/盈些还是厚重些,咱们都有不同的选择……”

    楚烟随手在样布上捻了捻,这一片红绡虽然都是红色,但细看来又各有深浅,极细微的差别却还能依着规律摆放,显然是有意为之。

    铺子里有的布料,宋誉向来不会忘了她的一份,但分开来看,就不像这时这样看着的壮丽,像一片层叠红色铺成的霓虹。

    不过此刻她的注意力却被小伙计吸引了过去。

    小伙计留意到她的神色,抿唇笑了起来,露出少女之相,道:“小姐是第一次到咱们流虹坊来?咱们掌柜的说,女儿家更懂得女儿家的喜好心思,特地招了咱们这些女孩儿做伙计,可是吓着了您?”

    楚烟嘴角微微一翘。

    虽然小伙计一口一个“掌柜的”,但这些鬼机灵,八成都是宋誉的主意。

    她笑吟吟的,小伙计十分的机灵,之前就留意到跟她一起来的人被掌柜亲自接走了,因此并不在意她要不要买什么东西,就殷勤地服侍着她。

    楚烟没有拦着她,在铺子里逛了逛,逛到了隔壁店里去。

    隔壁是个书斋,老板在当窗的柜台里晒着太阳,看见个戴着幂篱的小姑娘进门,有气无力地重新躺了回去。

    楚烟挑了挑眉。

    店里有几个书生正在翻着书,那老板翻了个身,忽然有些不耐烦地道:“买就买,不买就不要翻来翻去的,翻坏了照价赔偿——在我这里白翻上一天,难道就能背下来不成?有这个本事,早就考上状元了!”

    此言一出,有几个就悻悻地放下了书,还有一个大约是因为恼怒,不由得捏起了拳,手里的书页顿时折皱了。

    身边的人大约是他的同伴,低声提醒着他,那书生醒过神来,面色一白,松手不迭地抚着纸面。

    皱了的纸怎么也难以恢复原状了,楚烟不用看也知道结果,那书生最后果然放弃了,咬牙在放下书走人和拿起书付钱之间犹豫了片刻,还是拿在了手里。

    他的同伴没有买书,两个人就拿着一本书走到了门口,掏出一角银子和老板结账,脸上露出肉疼的神情。

    谁也没有在意一边的小少女,从楚烟身边路过的时候,她听见两个人还在嘀嘀咕咕地道:“要不是李先生讲得实在太快,哪里还需要单独买经注……”

    书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楚烟在笔墨架子上挑了套十二生肖的墨锭,连同两支湖笔,老板见她竟然肯买东西,脸上不由得好看了些,听着楚烟问他“府学的学生们平日里常常过来看书吗”,也愿意回答她两句,语气颇有些不屑:“这一群穷酸……”

    谢石和宋誉被流虹坊的胖掌柜送出了门,知道楚烟在隔壁的书斋里,就在店门口等着她。

    楚烟荷包里少了只小银锞子,手里多了个小纸包,出门就被谢石接在了手里,问道:“还想看看买点什么?”

    楚烟看到宋誉站在一边,脸色颇有些怏怏的。

    她抿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由着谢石替她理顺了帷帽上的垂纱,道:“这里看着也没什么新鲜的,先回家去吧。”

    回去的路上,原本活蹦乱跳的宋誉也始终没有高兴起来。

    谢石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只一心一意地照顾着楚烟,轻声地哄她说话。

    宋誉一眼一眼地瞟着这边。

    楚烟看在眼里,觉得他像只被无情抛弃的大狗。

    她挽住了谢石的手臂,忍不住地笑。

    一行人又回了别院,巷子里已经没有了长公主府车马的痕迹,隔壁的院门深深地闭着。

    众人都没有在意,进了门,就有苍衣的黑椋卫迎上来,楚烟知道谢石该有事要处置,就松开了他的手,道:“哥哥先去忙吧。”

    谢石叮嘱了她几句,一行人在仪门里分开了,宋誉反而跟着楚烟进了内院。

    他看上去丧丧的,楚烟也没有拦着他,子春在一旁看着,就笑盈盈地道:“奴婢看园子里有个小暖亭,正对着花池子,地步阔亮,再设个茶炉,正合给宋公子散散心。”

    楚烟点了头,宋誉就没精打采地跟着她进了亭子,一屁/股坐在了毡凳上。

    “阿烟,阿石还是不同意。”

    楚烟毫不意外地听到这个态度,宋誉叹了口气,絮絮地和她念叨着。

    楚烟知道宋誉的追求,他来自一个观念与时下不同的世界,一心一意地想要从商,也有大半心思是在烧钱供养天一庄,更准确地说,是供养谢石豢养手下、拓张势力。楚烟不以商贾为贱业,她十分清楚,谢石手中日渐庞大的力量,每一刻都是真金白银在燃烧,宋誉在谢石的身边,无异于雄鹰的一只翅膀,是他青云直上的一大推力。

    但是她同时也知道,谢石阻拦宋誉在商贾之事上越陷越深,而不是放纵他日夜不息赚来更多的金银,也正是他把宋誉放在眼里,真正为其考虑的表现。

    宋誉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此刻失落地坐在她面前,倾诉他的抱负和梦想。

    或许正是在作出决定之后,用这样的方式安慰着自己。

    楚烟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她道:“阿誉哥。”

    “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商人轻贱,读书人却天然高格。”

    “那你有没有想过……做读书人的生意?”

    宋誉怔怔地听着她的前半句,听到后面,一双眼蓦然间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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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院落的上房里,惠安长公主闻人亭面上微微露出疲色。

    “照这么说,隔壁住的就是天一庄的少庄主谢石了?”

    江汜坐在她下首的椅子里,从鼻腔中嗯出一声来,把/玩着粉彩錾金的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是天一庄的产业,也不能保证住的就是谢石本人。”

    之前在巷子里的时候他先进了门,没有看到隔壁主人出门的一幕,闻人亭却曾留意过,就点了点头,道:“按你舅舅说的,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看着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是个野路子的小子罢了,舅舅也想得太多。”

    江汜神色淡淡的,没有多说下去的兴致,就径直站起身来,闻人亭并不以为忤,看着江汜拂袖要走的模样,还微微抬高了声音叮嘱道:“和你舅舅也好好地说话。永州知府孙光不过是条狗,若是招惹了你也不必和他理会,只管留着回京找狗主人算账。”

    江汜道:“我知道。”

    抬脚就出去了。

    一直在旁边装花瓶的江泌却匆匆地道:“我有事找大哥帮忙。”

    跟着追了出去。

    江汜一直走到远离上院的园子里,才停了脚步,冷冷地看着缀在身后的少女。

    江泌原本有话要同他说,看着他冰冷的神色,却不由自主地畏怯起来。

    她犹豫了半晌,在江汜愈发不耐的目光中,硬着头皮问道:“大哥,我前几年叫人来这边……”

    “来这边买布料。”江汜淡淡地道:“然后出了意外,都死在了路上。”

    他语气平淡,但目光像是淬了冰,落在江泌身上,让她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被刮痛了。

    江泌头皮发麻。

    从知道要来永州开始,一路上积蓄的紧张和惶恐沉沉堆在她心里。

    女主就在这里。

    她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但三年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出手,只换来无声无息的失败——她派出去的人就像一滴水化进了大海,再也没有一丁点的余音。

    她猜测过是不是因为剧情还没有开始的缘故……而且她和太子哥哥的感情渐入佳境,也让她慢慢地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但那情绪原来并没有消失,而一直藏在她心底,在这个时候重新爆发出来。

    头顶江汜冷淡不带感情的声音还在响着:“这里是外祖母家,不要让我知道你在这里丢人……”

    说不出的恼怒和心虚在这样的内外夹击里爆发开来,甚至在一瞬间盖过了对青年的畏惧,江泌瞪大了眼睛,高声道:“我丢了什么人?你就不丢人,跟白秋秋那个不要脸的贱女人鬼混……”

    咽底顷刻一痛,青年男子有力的手掌已经卡在她的颈上,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抵在了树干上。

    江泌四肢乱踢。

    江汜掐着她的脖子,目光森寒地看着她,一直到她喉间止不住发出“咯咯”的气声,踢打的动作也松弛下来,才随手将她抛在了一边。

    江泌死里逃生,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息,看着江汜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只魔鬼。

    她不住地摇头,撑着地面向后蹭动。

    江汜垂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现在会说话了?”

    江泌拼命地点头,哑声里带着哭腔:“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江汜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片刻后转头离开了花园。

    青年男子的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了,江泌才敢从地上颤巍巍地站起身。

    侍女远远地看见了这边的变故,一直停在远处不敢上前,直到这时才靠过来。

    江泌手脚仍有些发软,看着侍女唯唯诺诺低垂的头,想到方才濒死的经历,想到这一幕同样落在侍女的眼中……不由得生出无边的怒火,“啪”地一掌甩在侍女脸上:“没用的废物!”

    这一记耳光抡圆了手臂,侍女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上,江泌犹不解气,又恶狠狠地踢了两脚,喝道:“去给我跪着,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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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墙之隔的园子里,人声被风送到耳边。

    少女尖利的叫喊声刺耳,暖亭里的楚烟放下了手中的绣花绷子。

    宋誉在得了她的主意之后,仿佛柳暗花明、水穷云起,早就欢欢喜喜地回去想办法了。

    她原本觉得这时候这一处光线景致都恰好,留在这里消磨些光阴,亭中只有子春带人服侍着她,此刻一样听见了隔壁的叫喊声,不由得皱起了眉,道:“小姐要不要回房去?”

    侍女笑盈盈的,只劝道:“怕等一会子外头起风,吹着了您。”

    楚烟也无意窥探旁人家的私隐,由着侍女替她披上了薄氅,径直回房间去了。

    槐序在外间对着账本,楚烟索性就带着几个人合了一回账,一回神果然已经到了傍晚。

    谢石和宋誉已经在前头等着她用膳了,看见她披着大氅姗姗进门,面上都露出笑来。

    楚烟看着谢石似笑非笑的眼,心里有些忍不住的发虚。

    她在谢石身边落了座,就在桌子底下牵了他的袖子,轻轻地摇了摇。

    谢石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没有多说什么,只接了侍女传过来的汤盏,放在她面前,道:“乖乖吃饭。”

    楚烟在低头喝汤的间隙里瞄了宋誉一眼。

    宋誉愣了愣,对她露出一个又心虚又灿烂的笑容。

    楚烟扶额。

    不用想,一定又是这个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的宋公子,忍不住跟哥哥说起了他的新构想。

    ——也一定把她卖了个干干净净。

    她索性哪里也不看,埋着头专心用了一顿饭。

    出乎她意料的,一直到送她回了房间,谢石也没有跟她算宋誉的这笔账——

    或许在哥哥心里,也未必真的为此生了气。

    楚烟看着立在门口的少年,微胧的月色照在他身上,她忍不住提起裙角跑回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怎么了?”

    宽而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臂,楚烟抿唇无声地笑了起来,忽然展开双臂,在他腰间轻轻抱了抱,又在谢石有所反应之前,飞快地退开了。

    谢石微微眯起了眼。

    小姑娘像只天真而灵巧的小鹿,毫不自知地在危险的猛兽面前跳舞。

    喉结在微黯的夜色里轻轻滑动,向青年渐渐长成的少年却抑制住了心头的渴望,只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哑着嗓子沉声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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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不比山上清净轩敞,但却比山上多了许多人间烟火的气息,楚烟在别院住了些时日,在丫鬟和侍卫的陪伴下逛了几回坊市,走得远了,也淘到许多平日里不常见的新鲜玩意儿。

    隔壁下榻了一位长公主,头几天颇有些车马往来,后来大约是得了什么态度,来人也渐渐少了。

    因为那日在花园中偶然听到的厮吵,连带着让楚烟对长公主府也生出些微妙的情绪——那样失态的叫喊和迁怒,实在让她对“京城贵女”的姿仪产生了怀疑。

    不过旁人家的事,总不与她相干。

    永州知府孙光在到过长公主别院之后,有一天登门拜访谢石。

    楚烟原本不关心他的来意,却在谢石的书房门口遇见了他,被他不阴不阳地道:“小姑娘修德如修容,何必一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让别人看轻了贵庄的脸面。”

    楚烟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生怒,门内已经蓦然甩出一方石砚来,呼啸着从孙光头顶掠过。

    一片墨汁宛如早有计算般泼在了他的脸上。

    黑衣少年如同一道影子,闪出房门,一脚鬼魅般踢在了他的小腹上。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像一滩烂泥,“蹬蹬蹬”地连退了几步,还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谢石却已经从容地挡在了楚烟的身前,森冷地注视着他。

    跟着孙光前来的师爷在他开口时拦之不及,这时候腿都在打颤,埋着头扶他站起了身,拿衣袖替他擦着脸上的墨汁,又掸他锦袍上的尘土。

    谁也没想到谢石说动手就动手,孙光仿佛已经吓傻了,抖着手指着他“你、你”了半晌。

    谢石眼皮都懒得撩,冷冷地道:“滚。”

    “巫马左使。”楚烟却反而平复下来,她原本就没来得及生起气来,这时候谢石已经替她利落地还了回去,她握着谢石的手腕轻轻抚了抚,转头柔声道:“贵客如此不小心,我们却不能失了礼数,还不快替公子送了贵客出门。”

    孙光被泼得乌黑的脸都扭曲了,苦涩的墨汁没有被擦尽,滴滴答答地流进他嘴里。

    那模样实在怪异可笑,连巫马臣也要低一低头才能忍下来,语气中却仍旧露出难以抑制的一点:“属下遵命。”

    楚烟正眼也没有给孙光一个,就挽了谢石的衣袖,拉着他回屋去了:“我今天在街上碰见一个泥人儿捏的惟妙惟肖的老大/爷……”

    除了奉命送客的巫马臣,满庭的丫鬟侍卫们只当做没有看见人似的,悄无声息地散开了。

    孙光上了府衙的马车,脸上才露出狰狞的神色,道:“谢石,天一庄,竟然嚣张至此!”

    师爷在旁边一声也不吭。

    他是本地的老人,祖祖辈辈在永州盘桓,对州府这些水面底下的弯弯绕绕,比来任的父母官都清楚得多。

    从前温知府在的时候,虽然也并不把他多么亲近,但也还算尊重。

    到这位孙知府来,因为缺个通晓本地的老油子才招募了他,可他从最开始就几次提醒孙光,应该早些上雁栖山打个照面,有这些地头蛇的支持,往后行/事也少多少麻烦。

    孙光却我行我素的,自觉在京中有大依仗,只不把人家放在眼里。

    现在叫人当面下了脸,还不是自取其辱!

    谁爱伺候谁伺候去。

    孙光还在低声咒骂着,忽然发起了狠,师爷“哼哼哈哈”地应和,一面竖起耳朵听着,盘算起辞官的事来。

    -

    月亮一晚晚地圆了起来,没过几日,楚烟忽然听侍女提起来:“马上就要下元节了。”

    永州有下元斋天的习俗,府城内外的各大寺庙、道观都准备了盛大的法事,有消息灵通的大寺观知道谢石和楚烟住在府城别院的消息,悄悄地递了请帖进来,邀请众人前去法会观礼。

    谢石问楚烟的意思。

    楚烟却兴致缺缺:“推了谁家去了谁家,又要被来回地说,去了还要同那些太太、小姐们说闲话,选不好还要遇见隔壁的长公主一家,还不如我们自己顽自己的。”

    谢石嘴角忍不住翘/起来,捏了捏灯火底下小姑娘柔晕濛濛的耳廓。

    他最近越来越按不住这些小动作,仿佛只要小姑娘靠在他身边,他就想要动一动、碰一碰她。

    楚烟被他轻柔的一触碰得发/痒,不由得笑着缩了缩脖子。

    虽然哪一家的邀请都没有接受,她还是列了单子,每家都添了丰厚的香火银。

    静慈庵的比丘尼亲自来给她见礼,许诺单独替她和谢石、宋誉点长明灯……各种各样的平安符、桃木牌堆了满满的一匣子,被楚烟拿给槐序:“给你们分一分,不拘哪一位神仙,能护得平安就是好的。”

    槐序忍不住地笑。

    到下元节的当晚,楚烟被侍女裹上了厚厚的秋装,才被谢石带着出了门。

    府城外的净水河与雁栖山一线峡下的江水同出一源,河水从雁栖山深处奔涌而出,越过山中的激流险滩,流在山外的时候,已经是一条宽广而宁静的河流了。

    平日里就有许多百姓喜欢到河边来踏青、玩乐,因为节日的缘故,此刻的河边人流如织,宽阔的水面上到处都是漂流的河灯。

    楚烟被谢石护在怀里,周遭的摩肩接踵都与她无关,只有少年身上凌冽如长刀初雪的气息牢牢地笼罩着她。

    隐藏在人群中神出鬼没的侍卫忽然出现在两人身边,谢石接过了他手中的河灯,那侍卫就身形微晃,重新隐了下去。

    灯是槐序带着院子里的丫鬟们亲手扎的,盈盈盛绽的九地莲,拱着当中橙黄色的灯烛,落在水面上,很快就顺着河水悠悠地行远了。

    楚烟拢着手,静静地垂首合眸,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身边的少年专注地望着她。

    “哥哥不许愿吗?”

    谢石没有回答,反问道:“阿楚许了什么愿?”

    楚烟鼓了鼓腮,道:“说出来就不灵啦。”

    谢石却笑了笑。

    他鲜少动容,平日里偶然露出一星半点,都让楚烟忍不住欢喜瞩目,此刻唇角微弯,眼角舒绽,一张俊美凌厉的面庞仿佛刹那间被诸天星辰点亮。

    楚烟怔怔地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少年却忽然俯下/身来靠近了她,如同小时候一般抵住了她的额,柔热的吐息就顷刻间侵入咫尺之地。

    她听着谢石轻轻地道:“但只有阿楚说出来,哥哥才能保证灵验啊。”

    楚烟面色红彤彤的,熏熏然像是喝醉了酒。

    她喃喃地叫“哥哥”,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人潮流动,腿边忽然有人轻轻地碰了碰,谢石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挎着花篮的小孩儿,对上他的视线,将挎篮托了起来,问道:“公子给小姐买只花环吗?也有散花,簪头发簪衣裳都好看的。”

    楚烟已经连忙接过了那小孩儿手中举起的一朵小花,道:“我喜欢的。”

    一双鹿眼滴溜溜地动,只不肯对上谢石的视线。

    谢石嘴角含笑,索性从袖中取出只小银锞子,丢在那小孩手里,把他整个篮子都拿了过来,道:“都要了。”

    那小孩儿愣了愣,醒过神来还捏着那角银子,连连地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谢石却已经带着楚烟走远了,楚烟扒着他的手臂翻着花篮里的花束,比了半晌才选出一只来,踮起脚戴在了谢石的头上。

    少年嘴角含/着笑意,配合地低下头来纵容她的举动,像一只被驯服而意外温顺的猛兽。

    楚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踮着脚尖,谢石因为怕她站不稳而虚虚环住了她的腰,她就撑着他的肩头趴在了他的耳畔,小声地道:“我许愿哥哥可以永远太平安康,永远都在我身边……”

    话音未落,就感受到腰间的手臂忽然收紧了。

    重量都撑在少年的身上,楚烟只觉得轻/盈和温柔,有力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胸腔,带着她一起震动起来。

    谢石轻声道:“哥哥说,我知道了。”

    天上的月亮和水上的月亮照在了一起。墨蓝的天空和墨蓝的水波在无限远的地方相接。深秋的寒蛩在人声不及的草丛里高低鸣叫。半枯的草木间藏着未名的新鲜清苦气息。

    而谁心底藏着幽邃的地火,为谁无形无声地燃烧,从第一刻开始,一直到命图终结,一生不能止息。

    -

    秦老夫人的寿宴在十月底,过了下元节,府城就更加热闹起来。

    黑椋卫又一次递来了异常的消息,谢石不得不离开府城的别院,临走的时候征询楚烟的意见:“阿楚先回山去,还是还想留在这里玩?”

    楚烟斟酌了片刻,道:“我在这里等一等。”

    她道:“我在山下留了这么久,秦家也一定知道了,到这个时候忽然走了,像是有意回避他们家似的,倒也不必如此。我就等给秦老夫人贺个寿再回去。”

    谢石没有异议。

    他把巫马臣和一半的白羽卫、青鹫卫留在了别院里,又再三叮嘱宋誉照顾好楚烟的安全,才带着另一半武卫离开了府城。

    宋誉虽然早就习惯了谢石对楚烟的关切,但每次看到一贯冷淡酷烈的谢石露出这样顾忌重重的态度,也总要在心里叹两口气。

    他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试探着跟楚烟开口:“你们下元那天出去玩,都发生了什么啊?”

    楚烟瞟他一眼,道:“你怎么没跟我们一起去?”

    “哎!”听到她问这个,宋誉就忽然大跌口气,道:“别提了,本来中午都说好了一起出去玩的,结果晚上还没吃饭,谈到一半的那家书斋老板就忽然跑过来找我。”

    “你们出去花前月下的好不快活,我却跟个半朽的老头子扯了一晚上的生意!”

    宋誉说者无心,落在楚烟耳朵里,却听出些猫腻来。

    说那老板是自己主动来绊住宋誉的,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她忍不住侧过头去,嘴角高高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字长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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