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非玄在衣襟轻轻一扫,抹去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张兼具西方深邃与东方俊美的脸上依然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整个人从头到脚,每一寸身体零件都像被精密仪器仔细雕琢出来,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刚好组成一个优雅高贵的整体。
这人像一幅文艺复兴时代的油画,珍贵得无法估价,气质上一丝一毫也不接地气,但展无心此时见他,却忽然觉得十分亲切。
毕竟自从“死了”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生前认识的人。
亲切过后,展无心把叶非玄的开场白在心里玩味一遍,问道:“你专程下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来带你回去。”
这话有歧义,展无心问:“回哪里?”
毕竟死神是个歪果仁,所谓回去,也可能是要带他出国,既然中国有地府,那外国一定也有类似的机构,只是不知道哪边的环境更好一点。
“回你该回的地方。”叶非玄眼中透出些许疑惑,“你并不属于地府,而且仍然活着,也不该滞留冥界。”
“什么?我没死吗!”展总裁想到自己的百亿身家可以失而复得,内心无比激动,恨不得把叶非玄一把抱住。
叶非玄对上展无心的视线,一时仿佛在他眼中看到日月同辉,外加千百万颗繁星,那种目光过于炽烈,以至于他微微有些分神。
作为代表灾厄的死神,他从没想过会有人用这样明亮的目光注视自己。
如果说他之前来找展无心只是为了道义,那么现在则多了一点私心,他也想像救世主一样受人期待,而不是作为死神,永远被惧怕厌弃。
展无心见叶非玄不动,抬手在他眼前一晃,“喂,大哥,你不会是逗我玩儿吧?”
叶非玄回过神来,平静无波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心绪起伏,“我并没有逗你,走吗?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去。”
展无心刚要答应,凤觉那张傲气的糯米团子脸就在他脑海里跳了出来,他动了动被勾过的小拇指,忽然说:“这里是地府,阎王家的地盘,你带我出去会不会遇到麻烦?”
“会。”叶非玄肯定道,“但我会尽量避免冲突。”
展无心指向不远处的溶洞,“地府的小殿下就在里面,你把他一起带上,万一遇到麻烦,他就是活体护身符,肯定好用。”
展无心被一个小屁孩儿当成朋友虽然莫名其妙,但也不愿意把他扔在这里自己逃跑,之所以对叶非玄使用“护身符”这种说辞,是因为还不了解他的脾气秉性。
生意场上利字当头,跟任何人谈判都不能空讲道理,而要分析利弊。
叶非玄绝对做不出挟持人质这样下作的事情,但他知道阎君丢了宝贝孙子正在着急,地府下九层毕竟是个危险的地方,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把一个小孩子扔在这里不管。
“你稍等片刻,我去带他出来。”叶非玄身边黑雾破开荆棘,朝溶洞走去。
“等等,我跟你一起。”展无心在后面跟上,叶非玄并未阻止,不管溶洞里藏着什么危险,他都有信心保护展无心不会受伤。
溶洞内部灵气充裕,洞壁结着一层玉壳,晶莹剔透,泛着轻灵缥缈的微光,刚好可以照亮脚下的去路。
深处传来清脆水声,叶非玄和展无心刚转过两道弯,就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凤觉叼着一颗果子,兜里塞得满满当当,乐颠颠朝外跑来,却在转弯处来了个急刹车,三两口把嘴里果子吞下,有些戒备地看向外面。
他嗅到一股陌生气息,肃杀冰冷,他很不喜欢。
几个人在转角处打了照面,凤觉视线在展无心和叶非玄身上轻轻一扫,立刻小跑几步绕过叶非玄,拉住展无心的手,带他朝洞外跑去。
四条腿再快也快不过翅膀,凤觉刚离开溶洞,就看到一片阴影落了下来——带着那种令人反感的气息。
他皱起眉头,警惕地把展无心护在身后,问叶非玄:“你是什么?”
叶非玄微微一怔,“我?死神。”
凤觉语气不善,“我没问你是谁,我问你是什么。”
这次叶非玄也轻轻皱眉,他一向不被小孩子和小动物喜欢,却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个五岁孩子,好像一眼就看破了他的真身。
凤觉又拉着展无心往后退了两步,展无心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但看得出凤觉有些害怕叶非玄,他心里好奇,再次打量叶非玄,却不觉得对方哪里吓人,除了有些老成古板之外,明明就像个靠脸吃饭的明星。
叶非玄眼睫微垂,声音堪称温柔,“不管我是什么,我对你们都没有恶意。”
展无心小声对凤觉说:“你不是想出去吗?这位死神先生答应过了,会带我们一起出去。”
凤觉再退半步,靠在展无心身上仰头看他,莫名觉得那种令人反感的气息淡了一些。
他又使劲儿往展无心身边凑凑,果然发现这人身上清凉好闻的气息可以抵消掉死神那种冰冷的戾气,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展无心怀里,勾着他的脖子回望叶非玄。
清凉好闻的气息围绕身边,他眨眨眼,重新打量,这才发现叶非玄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面目可憎。
视线一转,他终于注意到了那对巨大而优美的黑翼。
凤觉眼神一亮,他见过各种成精的飞禽走兽,也见过各种不同属性的凤凰,但不管是妖精还是神鸟,大家的人形和兽形都区分明确,他还没见过这种组合模式。
“展无心……”凤觉招招小手,凑在展无心耳边小声问,“那个死神,你认识他吗?”
“认识。”虽然完全不熟,但这人为了他跟阎王讲理,他对他印象非常不错,“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我才没怕……就是不太喜欢。”凤觉偷偷打量叶非玄,又小声说:“既然认识,那你帮我问他,为什么保持人形也能有翅膀呢?我也想学会这样,不用完全变成凤凰也可以飞。”
展无心正打算做传声筒,凤觉却又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小声嘱咐道:“你别告诉他是我问的。”
“……”那请问我该怎么问呢?假装我自己很想飞吗?
这边展无心还在酝酿说辞,那边叶非玄已经注意到凤觉正盯着自己一双翅膀,结合凤觉之前的态度,他误会了对方的意思,忽然觉得这对翅膀丑恶无比,心念一动,就将它们收了回去。
“哎!翅膀——”凤觉脱口而出,说完又紧紧抿上嘴唇,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小手悄悄在展无心肩膀上戳,暗示他说点什么掩护自己。
展无心嘴角一抽,硬着头皮说:“飞翔是人类的梦想,我也很想拥有一对翅膀,像你一样。”
叶非玄不知在想什么,轻轻摇头,“你想要的一定不是这种翅膀。”而是像传说中天使一样的白色羽翼。
凤觉看到希望,目光灼灼地望着叶非玄,却忽然从风中嗅到一丝熟悉的灵力。
“完蛋了——外公来抓我了。”凤觉扭着身子跳到地上,拔腿跑了几步,又转身看向展无心,“我先躲一下,你别乱跑,等我回来找你。”
他并不知道展无心和阎君之间的前因后果,只觉得外公要来抓他,而他必须在被找到之前补充灵力,尽早变成凤凰。
他从兜里抓出一颗果子塞进嘴里,身形一闪,就又进了溶洞。
不过片刻,天地间就漫起青色烟帐。
沉重冰冷的锁链声在不归山前荡起波澜。
阎君率领三千鬼卒从天而降。
叶非玄把展无心挡在身后,指尖在空气中勾出点点金光,金光由点到线,而后展开成一道召唤法阵。
他轻声念咒,漆黑清澈的双瞳深处透出一抹暖光,丝丝缕缕缠绕碰撞,像旭日驱赶黑夜,很快将双眼完全染成明耀的金色。
咒声停止的瞬间,大地连绵震颤,召唤阵中传来山呼海啸之声,巨大的黑色阴影从法阵中心冲撞而出,叶非玄身后仿佛凭空生出绵延不绝的山脉,隔断天地,将展无心护在期间。
阎君袍袖翻飞,翩然落地,身后鬼卒蓄势待发,死神面色平静如水,身姿挺拔优雅,背后群山岿然不动。
两边一攻一守,时间仿佛凝滞,谁也没有先动一根手指。
他们在冥界都有着贵不可言的身份,不可能轻易和对方发生武力冲突,像现在这样已经算是挑明立场,剩下只看谁先妥协。
就像比武对阵,先出招的一方总是先落下风,辰冥很清楚拖延战对自己有利,但现在凤觉离家出走,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之所以兴师动众来到下九层,一方面是为了解决展无心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尽快找到宝贝孙子。
“事有轻重缓急。”辰冥望着叶非玄,缓缓开口,“本君猜想,您或许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叶非玄知道阎君在暗示心魂的重要性,却并不买账,“展先生现在情况特殊,从法理来说,贵国地府无权对他进行扣押管制。”
辰冥略带挑衅地笑了一声,“本君无权,那您就有权了吗?”
“我没有,但展先生自己有选择的权利。”虽然他丢了心魂,没有固定鬼籍,但按照国际法,他可以自由选择加入任何一方,获取临时身份,到时不管他选择哪里,都理应获得庇护。
“让他来选?”辰冥视线扫过展无心,“他根本不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
叶非玄:“他不了解没关系,我可以讲给他听。”
粉饰出来的和颜悦色毕竟不能长久,辰冥皱起眉头,“叶非玄,你这是因小失大,全完不懂照顾大局。”
“抱歉。”叶非玄寸步不让,“阁下这是滥用职权,一意孤行。”
展无心听着两边你来我往,虽然猜不出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很确定,叶非玄这态度明摆着是要和阎王硬刚,如果谈判失败,搞不好还要武力相向。
问题是,叶非玄为什么要和阎王叫板?
明面上看,这样做是为了救他,但他们今天第一次见面,最多只能算是认识,连朋友都谈不上,一个死神根本没理由为了他这么拼命。
合理的解释是,死神和阎王之间本来就有分歧,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挑明而已,而他很不幸地,成了夹在中间的沙包。
既然事情跟他本身没有几毛钱的关系,那他就不用多想,淡定等着结果出来就好。
谈判无用,指责无效,辰冥冷声威胁:“这里是地府最深层,本君绝不可能让你带他出去。”
叶非玄平静的眼波中结了一层清霜,雾气在指间缭绕,聚成漆黑如夜的刀身,钝厚无锋,却又气势逼人。
“是吗?”他挑起视线,淡淡开口,“阁下真有自信拦得住我?”
语调优美平和,却让百米内的鬼卒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为了缓和那种本能的恐惧,他们嘶吼着,举起手中兵器的示威。
争端一触即发,暗红的天幕上却忽然落下三道闪电,不偏不倚地落在不归山上,陡峭崖壁恍如镜面,折出明耀电光,瞬间把整个下九层照成一片白昼。
轰隆一声——
惊雷紧随而至。
空中阴云聚集如盖,天际浮起暗紫色的霞光,细碎闪电频频游走,像以山峰顶端为中心,炸起了一朵惊天动地的火花,电光过处,云层阵阵嗡鸣,吞吐着横冲直撞的灵气,不过片刻功夫,不归山的灵脉乱成一片,结界从中心开始一层层向外崩塌,飞沙走石遮云蔽日,整个地府上下九层,竟然同时感觉到一阵颤栗。
山天地间突生异象,往往是某种征兆。
辰冥眉心一拧,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就在这时,烟尘与电光深处传来一声凤鸣,稚嫩如春泉初涌,却极为悠长渺远,好像横穿过千万年的时光,唤醒了深埋在血脉深处的记忆。
在场众人同时一怔,尤其辰冥,身形依然高大挺拔,背脊却略显僵直,好像被抽空了魂魄,只剩下一层躯壳,深邃双眸之中漫起一层绯色,出神地望向天际。
恍惚中,他看到了海市蜃楼般的幻象——天地灵脉被污染损毁,人世间瘴气弥漫,藏在暗处的人影操纵傀儡,以禁术将四魂聚齐。
幻象中闪过许多面孔,其中有叶非玄,有鬼帅百里,有一众凤族……还有展无心。
天际再次滚起雷声,闪电由明亮转为暗紫,青烟与黑雾相互交错,朦胧而昏暗的天色中,一道暗色身影时隐时现,绕着不归山盘旋长鸣,几乎与烟云融为一体。
这是一只凤凰,看身形依然年幼,却已经羽翼丰满,通身漆黑如墨,羽毛却并不黯淡,从翅尖到尾翎,每一根羽毛末端都浮动着暗紫色的流光,仿佛从极光的灰烬中淬炼而生,让人想到长夜将尽时,悬在苍穹深处的最后一抹星芒。
辰冥猛然回神,额头已经浮了一层冷汗,视线一转,刚好看到墨色凤凰朝峭壁飞去,横冲直撞的灵力中透着血脉相连的熟悉,他瞳孔骤然一缩,正要去追,却看到墨凤身形一顿,朝山涧坠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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