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结着一层铁锈,云层中穿过两行白鸦。
忘川水倒映着天色,一半昏黄,一半暗红。
展无心沿途观察两岸风景,在一二层看到过亭台楼阁,三四层看到过城镇村落,还有五层的平原牧场,六层的荆棘石林……
越往深处走就越是荒蛮,偶尔阴风阵阵如泣如诉,即使是展无心这个五感迟钝的人类,也总能感觉到窥探的视线,偶尔看到青面獠牙的鬼影在水面一晃而过,却根本找不到正主躲在哪里。
这感觉就像待在野生动物园里,皮滑肉嫩的人类坐着铁皮盒子慢慢移动,牙尖爪利的猛兽却在外面参观消遣。
气氛足够恐怖,但展无心却不觉得害怕。
反正他死都死了,总不可能再死一次。
而且不能以貌取鬼,那些红毛绿脸三头六臂的家伙,不一定就比活人更加凶恶。
时间充裕,他甚至非常理智地开始思考——如果不去投胎的话,是不是能在地府找点生计?
这地方有村镇有政府,还有各种各样的鬼怪。有需求的地方就有生意,展总裁认为,只要自己用心发觉,一定可以在地府重建商业帝国,比起随时会死的人生,鬼生显然更加长久稳定。
一阵阴风卷着砂石扫过,凤觉哼了一声,叨了一句听不清的梦话,展无心动了动被压得僵硬的肩膀,看着这块睡成一滩的糯米糕,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建个造床作坊。
目标客户就是凤觉这种地府权贵,只要能成功做好一单生意,他就有信心靠着这位小殿下的名气,把生意发展壮大
到时候……
正想着,身下小舟猛地一颤,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接连冒出几串气泡,然后不过眨眼功夫,整段河道就仿佛变成一锅沸水,蒸腾出遮天蔽日的水汽。
朦胧中,不远处的水面猛然抬高数米,一块巨大的黑影从水底快速升起,顶开沸腾的水流,像一座平地而起的高山,瞬间堵死了本就不宽的河道。
船下的银蛟鱼忽然沉到水底,然后转身加速,靠惯性冲出水面,整条鱼身划出一道弧度优美的银色弧线。
展无心一时以为这条大鱼胆色过人,要跟那座高山正面硬刚,却没想到,银蛟鱼直直扑向船舱,身子灵活一扭,分毫不差地叼住了那块晶莹剔透的糕点,然后片刻不停,将尾鳍一拍,就又跳回水里。
银光在水下一晃而逝。
自动驾驶……就这么跑了。
展无心用力摇了一下凤觉,试图把他叫醒。
小家伙正做着美梦,不但没醒,还下意识抱住展无心的脖子,整个人仿佛一块狗皮膏药,粘上就撕不下来。
水汽散去些许,“高山”顶峰透出一抹暗红。
厚重的眼皮缓缓掀开,露出一只巨大的红色眼睛——大到只用瞳孔也足以一口吞下成年男性。
这是一只水鬼,一身厚重毛发裹着巨大的身躯,脸部裸露的皮肤上挂着陈年累积的水藻和贝类,隆起的肚皮表面参差斑驳,像一堵年久失修的城墙。
他只剩下一只眼睛,目光呆滞地遥望远方,像海边的灯塔,在水雾中照出一束红光。
银蛟鱼逃走之后,小舟立刻没了动力,在沸腾的乱流中横冲直撞。展无心叫不醒怀里的狗皮膏药,只能找个方便活动的姿势把他抱好,腾出一只手来抓住船舱,防止自己在颠簸中被甩飞出去。
小舟摇得厉害,他真希望自己也是狗皮膏药,否则只用单手很难稳住身体。
片刻功夫,小舟就在乱流中冲出一条出路,像一条双目失明的鲫鱼,径直朝着水鬼冲了过去。
在水鬼庞大如山的身躯面前,它依然像一片树叶,撞上厚重的毛发,被弹开些许,然后一头扎向岸边。
船身猛地一颠,展无心感觉堪比十级地震,虎口发麻,整个人瞬间被甩了出去,还好小舟被岸边岩石卡住停了下来,否则只要再有一点细微的颠簸,他都会掉进水里。
他背靠船舱缓了片刻,同时打量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
水鬼虽然身形巨大,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并不像十分危险的样子,而且那只眼睛目不斜视,看远不看近,注意不到脚下。
河岸近在眼前,展无心压低重心站起身来,打算悄悄上岸,水鬼的反射弧却终于跑完了全程,他感觉到肚皮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凭着丰富的经验,他断定这是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
他食量巨大,不在乎鱼肉是否鲜美,只希望它够肥够大,吃进嘴里不会塞牙。
展无心刚迈出两步,就听到一阵沸腾般的嗡鸣。
在距离他两米不到的地方,水鬼城墙似的肚皮上掀开了一条裂缝,河水倒灌进去,瞬间把裂缝撑开,露出两排锈迹斑斑的牙齿,每一颗都比普通人家的窗户还大。
展无心暗骂一声,疾步向岸边冲去,同一时间,水鬼腹中传出一声闷雷般的吼声,音波如有实质,瞬间驱散了缭绕的水汽,也吼得展无心血液沸腾,眼前一黑,差点儿一头栽倒。
片刻间,水鬼已经将嘴巴张到最大,牙齿贴着水面猛然一吸。
河水像一碗拉面,气势汹涌地朝他嘴里奔去。
小舟卡在岩石缝里,被水流无情撕扯,展无心忽然听到木板断裂的轻响,下一秒,小舟拦腰折断,他被重重甩进水里。
半截小舟瞬间被水流吞没,和水里的小鱼小虾一起被水鬼吸入口中,展无心被水流拖着向下沉了几米,转瞬又改了方向,被吸力拖拽着,朝那张大嘴冲去。
展无心清楚见过那一嘴大牙,实在是宁可淹死也不想被水鬼嘎嘣嘎嘣嚼上两口。
在和水鬼迎面相撞的同时,他用力抓住那些麻绳一样粗糙的毛发,借力朝岸边移动过去。
这动作单靠一只手根本不可能完成,他放开凤觉,双手齐用,凤觉却依然是一块狗皮膏药,牢牢抱着他的脖颈,睡得眉头直皱,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
河道不宽,展无心很快移动到距离岸边只剩一米,湍急的水流却忽然平静下来,他一时措手不及,整个人撞到水鬼腿上,不小心扯掉了一把鬼毛。
“呜——!”水鬼喉中渗出一声闷响,忽然抬起腿来,用短粗的爪子够着吃疼的位置,狗刨似的一通乱抓。
展无心像被扔进洗衣机里转了一轮,被翻搅的水流带到河底,又被水鬼一尾巴扫了出去,总算是侥幸逃脱了被生吞活剥的命运,也过了水鬼这个路障,但没想到,后面紧接着就是一条瀑布。
他像弹弓上的石子儿,被水流飞甩出去,同时,狗皮膏药也终于松开了小手。
下坠前一秒,展无心只觉得身上一轻,余光看到一顶黄色飞机帽掠过眼前,他凭着直觉,往斜上方一捞,险险勾住凤觉的背包一角,把这小东西给薅了回来,也不管他舒不舒服,把人像包袱似的往怀里一夹,就这么掉了下去。
瀑布作为八层和九层之间的分界线,落差足有一百多米,如果活人掉下去,就算不死也要重伤,展无心却觉得自己只是发了个呆,再回过神来,已经躺在了瀑布下的深潭边上,虽然一根手指也不想动,但浑身骨头一根也没断,简直堪称奇迹。
可惜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并没发现这个奇迹。
锈色的天幕上浮动着蓝紫色的霞光,瀑布溅起细碎的水雾,在深潭上方笼了一层薄纱,随着天色变幻,浮出点点珠光。
不归山山如其名,有去无归,不但鬼怪如此,灵气也是如此。下九层的灵气都沉淀在这里,滋养了千百种奇花异草,万紫千红顺着水岸铺向远方,像一块精心编制的地毯。
展无心神游天外,听到哒哒的脚步声才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只见小小一个蓝色身影正在花丛中钻来钻去,不知道在找寻什么。
他后知后觉地动了动胳膊,发现怀里空空如也,这才确定,蓝色身影就是那块在自己身上糊了好久的狗皮膏药。
展无心坐起身来,随手捡了一颗小石子扔向凤觉,问道:“找什么呢?”
凤觉眨眨眼,对上展无心的视线,忽然用小手遮住了脑袋。
展无心这才注意到,小家伙居然是个光头。
凤觉看着展无心,慢慢放下了遮羞的小手,一脸“光头又怎样”的淡定,眼神却透露出真实想法——他更愿意把展无心拍晕,再让他失忆一下。
展无心忽然明白了凤觉在找什么。
凤觉:“为什么救我?你不是要逃跑吗?”
“我救你了吗?”展无心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来,他确实在瀑布上捞了凤觉一把。
“也对,你并没有真的救我,毕竟我很厉害,并不需要你救。”而且如果不是我及时醒过来,你早就摔成饼了。想到这里,凤觉傲气地抬起下巴,甚至朝展无心挑了挑眉。
展无心故意问:“你的帽子呢?”
凤觉傲气的眉间拧出一颗不太傲气的小鼓包,撇着嘴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只是一个帽子,我家里还有很多。”
“我刚刚……好像看见它了,需要帮你找回来吗?”
凤觉很想霸气地说一句我不需要,最后却只能维持着表面淡定,乖乖点了下头。
展无心绕到瀑布下方,从小树杈上拿回帽子,态度自然地递给凤觉,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凤觉接过帽子,脸颊逐渐泛起红色,一副尿床之后被抓了现行的模样,低着头拧巴了半天,犹犹豫豫地抬起小手,在展无心手上捏了一下,小声说:“谢谢你……救我,还有帽子。”
他把帽子重新戴好,一双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看展无心。
展无心不会哄孩子,但好歹知道怎么缓解尴尬,指着远处的山峰,“哎你看,那边那个,是不归山吗?”
凤觉点了下头,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已经五岁半了。”
展无心随口接话,“我已经二十七了,今天是我生日。”
凤觉眨眨眼,小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点心,塞给展无心说:“生日快乐,你出生的时候有头发吗?”
展无心连自己生日都记不清楚,怎么可能知道这种细节,却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
“我也没有。”凤觉低头看手指,“全身上下,一根毛也没有,哥哥孵了三年,出壳时满身都是绒毛,我也孵了三年,加上五岁半,已经八年半了,可还是……一根毛也没有。”
展无心没听懂,“孵了三年?”
“嗯,因为我不想出壳,在蛋里特别舒服,不用走路,也不用吃饭……”凤觉撇了下嘴,“好吧,其实我是一只凤凰。”
“……”迟鸣,“你是什么?”
“凤凰。”凤觉犹豫了一下,“但我不会变成凤凰……而且没有头发,即使变成凤凰也没有羽毛,大概飞不起来。”
他有一半人类血统,出壳的时候有手有脚,却没有爪子翅膀。
外公说,他是世界上唯一一只以婴儿模样出壳的凤凰。
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变成凤凰,以前觉得这个问题不太重要,但最近爸爸和爹爹一起出差,要在法国待满一个月才能回来,现在才刚刚过去一周,可他真的很想爸爸,很希望自己可以变成凤凰,然后飞去找他。
“不过我有办法。”凤觉继续说,“你陪我去不归山,等我能变形了,我就带你一起飞出地府。”
地府里长了很多富含灵气的奇花异草,凤觉听说,七叔叔曾经几百年也没学会变幻人形,后来就是吃了合适的灵果才成功的,他也想吃点试试。
展无心俯下-身来,伸出右手小指,“好,来拉钩,不许反悔。”
凤觉未必能够成功变成凤凰,但这孩子身份尊贵,带在身边至少可以当护身符。
凤觉伸出小拇指,在展无心手上碰了一下又缩回去,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展无心。”
“我记下了。”凤觉郑重地竖起小指,“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朋友了,我向你承诺,只要我变成凤凰,我一定带你回去。”
商场老油条展无心没想到护身符居然把他当了朋友,嘴角笑意微微僵住,难得的感到了一丝心虚。
“拉钩,盖章。”凤觉在展无心拇指上轻轻一碰,放松下来立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又困了,但不能睡,还要找灵果呢。
凤觉用手拍了拍脸颊,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寻找灵气充足的地方,一会儿摘花一会儿拔草,东啃啃西嚼嚼,不知不觉就穿过了九层结界,来到不归山下。
不归山像一把利刃直插在地府最深处,刀锋仿佛淬了巨毒,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周围的灵气却极为充沛。
凤觉困得眼泪汪汪,泛红的鼻尖一耸一耸,像只奶狗在花丛中寻寻觅觅,许久之后忽然露出兴奋神色,小手指向山脚下的一个溶洞,“那里——”
他闻到了非常浓郁的灵气。
溶洞前长满了毒刺丛生的荆棘,凤觉让展无心在外面等他,糯米糕似的身子一缩,钻了进去。
山风从南向北,吹着树枝沙沙作响。
天色忽然一暗,紧接着风向突变,以强势的力道扑在展无心背上。
黑雾在风中悄然落下,一对黑翼扬起优雅的弧度,映出暗红色的天光。
叶非玄从黑雾中迈步而出,“终于找到你了——展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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