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 雨丝细密如针, 一连下了七八日。
下的宫中各处都泛起潮气,宫室之中更是阴冷入骨。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左云裳一把推开殿门,“丹朱月白灵玉, 走,咱们出宫。”
丹朱月白对视一眼,撑了伞跟在她身后。
灵玉犹豫了一瞬,急急得跟上去阻拦道:“娘娘, 好歹咱们出宫也跟陛下知会一声吧?”
按着从前的规矩,别说皇后, 便是宫妃都不能随意进出宫门。
不过自左云裳四年前登位为皇后执掌后宫起,这宫禁对她来说就如同无物, 三天两头的就往宫外跑。
说是执掌后宫,但如今的后宫除了皇后,再无其他妃嫔需要管束教导。她这皇后做的着实清闲。
若按着往常,这一点小事自然不必特意去知会陛下。
但……陛下眼下已经三个多月都没宿在中宫了。
这么一会儿,左云裳便已经走出了殿门, 她一甩袖子,眼底滑过一线恼怒。
“知会什么知会,这点事还用请示他吗?便是我不去说, 肯定也瞒不过他。烦死了, 不许再提他。”
隔着老远,一个红彤彤的小炮弹就兴高采烈的蹦了过来,“娘亲娘亲, 娘亲——”
左云裳听着声响看过去,见着雨中走来的三个人,面上露出笑容,她下意识地张开了手。
丹朱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挡在左云裳身前,抢在左云裳之前一把接住了跳过来的小公主。
粉玉似的小姑娘在丹朱怀里扭来扭去,奶声奶气道:“不要丹朱姑姑,我要娘亲抱。”
丹朱见着这跟小时候的左云裳简直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姑娘,面上也忍不住多出一点笑容,“三公主都五岁了还成日让娘亲抱,说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呀。”
左云裳有心想去接,却让灵玉扯了一下袖子。
她跟灵玉对视一眼,怏怏地垂下眼。
心中一时更加气愤,都怪叶裕衣这个狗男人害得她现在连女儿都不能抱了。
叶韶见左云裳不来接她,一张嘴就要哭。
左云裳听着她的哭声,面上露出犹豫。
丹朱摸出一块糖熟门熟路的塞进了叶韶的嘴里。
叶韶的哭声卡了一下,舔了舔嘴里的糖,拿一双含着泪水的眼睛偷偷的瞅丹朱,嘴里仍嘟囔道:“我要娘亲抱。”
丹朱便知道这是糖不够了,她默不作声地又掏出了一块糖。
叶韶不待她喂到嘴边,扒着手自己就凑上去叼走了,这下总算是老实了下来。
丹朱笑道:“小公主的性子还真是跟你娘一模一样。”
左云裳难得老脸一热。
她心中暗道,小时候哪有这么好哄。要换她,那至少三块糖才行。
韶儿太没出息了。
这时为首的男孩才牵着一个更小的一点的男孩走到左云裳面前,他堪堪才到左云裳胸口,更小的那个男孩更是矮了一头去。
叶昌黎的目光在左云裳与她身边的宫人身上扫了一圈,心下便已经猜出几分。
“母后,您是要出宫吗?”
宫人向他行礼,“参见大皇子,二皇子。”
叶昌黎神色平淡的对众人点头,“不必多礼。”
叶昌信放开兄长的手,上前抱住左云裳的腿,奶声奶气得撒起娇,“娘亲出宫得带上我一起,我也要出宫去玩。”
左云裳揉了揉叶昌信的头,见叶昌黎一脸冷漠的样子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小脸,“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一副冰块脸。来,给娘笑一个。”
叶昌黎面上微红,他偏头躲开左云裳的手,羞窘的低声唤了一声,“母后。”
这么多人看着,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像是弟弟妹妹一样跟左云裳撒娇。
左云裳眉眼低垂,叹了口气,“大皇子现在长大了,让我摸两下都不愿意了。”
叶昌黎神色一慌,他小心翼翼地仰头看了一眼左云裳,犹豫了一瞬,往前站了一点,对她露出笑脸,“儿臣没有不愿意。母后不要伤心。”
孩子的眼睛澄澈干净,担忧就如同水面上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左云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揉了揉叶昌黎的脸颊,“母后带你们去城外行宫住上几日怎么样?有好大的湖可以看,还能泛舟钓鱼,采莲……”
面对自己的孩子,她自己都未察觉她神色都不自觉的温柔了下来。
她还没说完,叶昌信就已经拽着她的裙摆跳了起来,“好!去看湖!”
让丹朱抱着叶韶含了糖便不闹了,此时也高兴的使劲拍手。
叶昌黎刚想再劝两句,左云裳已经拥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拖出几步。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跟着左云裳出了宫。
雨声潇潇,冷风扣动窗棂。
大的让人心慌的宫室中除了风声便再无其他声音,冷寂得吓人。
怀梦一扇扇合上窗棂,又亲自一盏盏的点了烛台,总算让殿中不那么阴暗森冷。
他手持一柄烛台正要上前放在叶裕衣的桌前。
门外传来一阵仓促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殿门被推开,裹挟着水汽的冷风一股脑的涌了进来,将桌案上的文书吹的哗哗作响,几张宣纸张飞了出去。
烛火在大风中摇曳不定,连桌后那道影子都变得虚幻摇动。
桌后的人终于从书本中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阴暗古寂的华丽宫殿中,他肤色苍白,周身气质十分贴合着环境,阴沉冰冷得像是困守在此地的妖魔。
怀梦一面护着手中的烛火,一面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飞出去地几张宣纸。
回过头便想斥责来人实在太没规矩。
“陛下,皇后方才离宫,听下面的人说是要去城外的行宫暂住些日子。”
怀梦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年轻的帝王。
他眉心微皱,“离宫前,皇后有没有给朕留什么话?”
从前左云裳出宫一般都会告诉他何时归或者留两句嘱咐。
武安心头发苦,他在叶裕衣暗含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有。”
叶裕衣收回目光,怀梦竟从他身上隐隐看出了些失落的意味。
武安站在原地不动,为难的注视着叶裕衣,不知该怎么开口。
叶裕衣不明所以的抬头,“还有什么事吗?”
看见武安的脸色,他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还能有什么比皇后离宫更坏的消息?”
武安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低下头,“娘娘走的时候,把殿下他们也带走了。”
叶裕衣沉默了片刻。
“三个孩子应该不会都带走了。她最喜欢韶儿,韶娘和二郎都还小,出宫转一转也好。只要大郎还在宫中就可以了。”
若是云娘不愿回来,他去找她多半没用。
但大郎去找亲娘回宫,她心软的很,肯定会回来的。
武安小心翼翼的说道:“全带走了。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娘娘都一起带走了。”
叶裕衣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捡起笔,强作无事,“没关系,云娘应当只是呆的太无聊了。过上两日就会自己回来的。”
皇后离宫的消息就像是长了脚,这一天传遍了有心人的耳朵,让很多人这一晚都兴奋的睡不好觉。
原本左云裳从嫁进东宫起到现在整整十年,大家都已经对她的性格十分了解了。她出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连言官都懒得说些什么了。
反正就算说了,皇后也不会改。
规矩?
什么叫规矩?
在他们这位新皇后那里就没有规矩这两个字,你说她不合规矩,她改日就能把规矩改了。
规矩说她是错的,那么一定是规矩有问题。就算改了规矩,她左云裳也是绝不会改的。
左后行事张扬跋扈,从不知收敛。
初时参她的折子多如牛毛,别说是个贤后,她连个良妻都算不上。
偏偏皇帝钟爱她,不仅从不苛责,还为她空置六宫。
初时她刚入东宫,京中许多人都笃定她这太子妃当不长久,不过凭借一时好运气。
可如今这么多年,她从太子妃成了皇后。陛下的宠爱对她与日俱增,仿佛从未有过厌烦的时候。
这十年间,京中的风云变了又变,昔年树大根深盘踞京城的几姓高门皆血流成河,行刑台饱尝高官世家的鲜血。
今日朝堂放眼望去竟一多半都是陌生的新面孔,朝廷上的局势日日变幻不停,帝王的心难测如海。
唯有一点从没变过,那就是左后的圣宠不衰。
这怎么能让人不嫉妒,不羡慕,不暗恨。
不是没有人想过取而代之,只是但凡敢有所动作者,今日皆成白骨。
陛下看重她,就如苍龙对待逆鳞,守护她,便如龙口中含着的宝珠,旁人触之则死。
但如今宫中传闻陛下已经足足有三月未曾宿在中宫,这可是十年来第一次发生的新鲜事,从前即便皇后有孕,陛下也是日日宿在中宫。
如今陛下却不再宿在中宫,这说明什么还不够明显吗?
如果这还不够明显,那么皇后自行离宫无疑又给大家打了一剂强行针。
“左后年少时貌美,但如今毕竟已经是青春不再。陛下有所厌烦也是正常。”
“即便一张脸再好看,日日相对看了十年也该看烦了。女子以色侍人大抵如此。”
“既然陛下喜欢青春好颜色,我等何不寻来佳人为陛下解忧。”
无数人蠢蠢欲动。
只是大多数人仍因为左后多年来圣宠留下的阴影不敢轻举妄动。
再等两天吧,再等两天看看。
两日眨眼便过去了,第三日叶裕衣动身出了城。
一连两日叶裕衣都被拒之门外,连左云裳的面都没见着。
阴雨绵绵,他站在古旧的石碑旁,周围站满了整齐魁梧的护卫。
徐琛为他撑着伞,低声道:“不如我们强攻进去。”
叶裕衣抬眸望着眼前幽静古雅的宫殿,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冷笑,莫名带有十足的嘲讽意味,“强攻?”
他语声一顿,“打下这行宫不难,徐将军是准备替孤擒住皇后绑回宫中吗?徐琛,你可真想得出来。”
徐琛皱眉道:“至少这样能见娘娘一面。不然您有什么办法能见到娘娘吗?”
堂堂皇帝竟一连被拒两日,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叶裕衣深深的看了一眼行宫紧闭的石门,转身离去,“明日孤接着来,总有一日她会见我。”
徐琛暗道,这还不如我的办法。一日日的来,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皇后?
陛下接连两日出城又孤身回宫的消息终于让所有人都放了心。
第三日的朝堂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说什么的都有,有要献美于前的,有请旨选秀女的,在经过这样一番试探后。
大家发现上首那位年轻的帝王似乎没有什么不满,他甚至还笑了。
叶裕衣如今年纪才三十出头,多年太子做到皇帝,他不仅沉稳端肃,更难得的是还生得龙章凤姿颇为俊美。
这一笑让那张俊美的面容都显得更为迷人了。
一些人愈发激动,他们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们自以为领会到了叶裕衣的想法,更进一步。
“皇后日益骄狂,圣上当加以约束。”
“微臣观皇后无德不贤,臣以为应当废皇后杀外戚。圣上可再择一贤淑之女为后。”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天子,等着他的点头。
只要他点下头,今日朝堂上的局势又将再次被改写。
他的神色却一点点冷了下来,“可朕做这皇帝就是为了让她随心所欲再无拘束。”
“皇后仁善贤德与朕伉俪情深,更抚育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尔等其言可恨,其心可诛。为首胡彦,刘贺压入大牢,其余上言者拖下去,杖责三十!”
朝堂上的局势的确再一次被改写,只不过并非许多人所期待的改写。
下朝之后叶裕衣去了行宫,到了行宫却被告知,皇后说‘难得雨后天气放晴’,于是亲自带着三位殿下与国舅爷家的两位少爷上山去踏青了,万幸是皇后娘娘出门没多久,这会儿应该还没走远。
春日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山上青草碧绿,放眼望去,漫山各色的野花。
他上山没走太远,便一眼看见了那人。
她身边姹紫樱红围着不少宫女与亲眷,但万花丛中他仍一眼便望见了自己心尖上的那一朵。
春光柔柔的打在她身上,水红的衣摆在风中飘动。
十年过去了,她不再是含苞待放的嫩芽,过往的时光凝为风韵,艳色无边。
叶韶拽了拽左云裳的裙子,“娘亲娘亲娘亲,父皇来了。”
左云裳顺着叶韶手指的方向看去,隔着漫山遍野的花朵与芳草,他们目光相交。
丹朱忍不住笑了,她低声说道:“娘娘,陛下亲自追来了呢。这一次要不您就跟了他回宫吧。”
纵使是闹脾气,这两人的目光一遇上便显得尤为难舍难分,那其中的热度让她看了都脸红。
这么几日,她看着左云裳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早已经想回宫了。每天将人挡在门外,嘴上说是不见,却还是忍不住偷偷隔着门看一眼。
左云裳错开眼,“好好的皇帝不在宫中呆着,瞎跑什么呀。”
叶昌信奶声奶气道:“娘亲,娘亲,我们今天能跟父皇回家吗?我好想父皇啊!”
这是叶裕衣正好走过来,他闻声抱起了叶昌信,先看了一眼左云裳,才垂头对怀中的小儿子说道:“父皇也很想你。”
左云裳冷哼了一声,她转身往山上走去。
叶裕衣将怀中的叶昌信给了武安,紧跟左云裳的脚步。
其余的人自觉地不再往前跟,连宫人都识趣地守在了原地。
只有徐琛与月白不远不近地缀在二人身后。
二人一路无言,叶裕衣不知该说些什么,左云裳则是根本不想理他。
不知不觉他们走入了一片梨树林中,梨花如雪,一阵风吹过片片雪白的花瓣随风飘舞。
左云裳体力不支,终于停下脚步。
这数月她日渐乏力,平日身体好得能一口气爬上山顶都不带皱眉头的,此时却走了这么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想到这里,看着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她一时怒从心头起,愤愤的瞪了他一眼,“你还来做什么?”
叶裕衣搂住她的肩膀,“我来接你回家。这么久不见,云娘都不想我吗?”
左云裳拍掉他的爪子,“你还敢说。我想你个鬼!不是说好不生了不生了,有大郎二郎和韶娘便够了。好了现在又怀上了!”
叶裕衣咳嗽了一声,他握住左云裳的手,柔声哄她,“这是最后一个了。”
左云裳面上冷淡,口气却软化了一点,“上次怀韶娘时,你也这么说。”
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面颊,低笑了一声,在她耳畔低语道:“云娘躺在我怀中时,我如何能保持定力?”
心爱的女人抱在怀中时,但凡是个男人怎能没有欲望。
他真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之中,年少时炙热的爱意随着年纪增长仍没有半分减淡。
左云裳面上一红,她推了推凑过来的人,“太不要脸了你,而且是越来越不要脸。”
他捧住她的面颊将她压在梨树上吻了下去。
良久,她伏在怀中不再挣扎,他低头抚摸着她的腰身,在她耳边郑重道:“这孩子会是最后一个孩子。”
年纪再长一些,他怕她会出什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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