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左云裳看着枕边人的睡颜, 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吻了吻他的眉心。
叶裕衣半梦半醒间察觉到有人靠近。
感觉到她气息,他绷紧的弦一松, 放心的继续睡了下去。
“黄黄,我从前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是我不好, 没能守住你。”
他混混沌沌的听着, 眉心落了一点湿意。
“此生我会好好的守住你,再不相负。”
是云娘哭了吗?
她为什么而伤心?
他挣扎着想睁开眼, 困意却席卷而来,将他托入更深的梦境。
天幕阴沉,大朵大朵的阴云滚动如烟, 倾盆的暴雨淋得人睁不开眼。
武安拼了性命一般死死抱住他的腿,他悲愤大哭, 浑身都已经雨淋透了,狼狈得像条狗。
“殿下,您疯了吗?那左云裳无耻至极钟情他人, 如何能救?如何能救啊!她即便救回来了也只一心陷您于死地。这就是一条毒蛇。您如何也是捂不热的。”
叶裕衣用力往外抽脚,他面色阴沉,“你不想活了吗?放开孤!怀梦, 拉开他。”
怀梦将手中的伞递给其他太监, 他走到太子面前, 双手交叠。
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中, 挡住了他的去路。
叶裕衣握进垂在拳头,阴恻恻的问道:“你也要不听孤的命令了吗?”
从这两人到他身边起,但凡他有命, 他们便无不从的时候。
没想到有一日,他们竟也会违抗他的命令。
怀梦长叩不起,肩头微微颤抖,哽咽着哀求道:“殿下,请您回去吧。”
叶裕衣沉默的站在原地。
怀梦一下又一下的磕着头,“殿下,您救左小姐也救了不止一次。从入东宫起,您就处处护着她。若不是为了她,您不会拒绝宁六娘得罪宁氏一族。今日我们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如今,如今太后不喜您,贵妃有孕。陛下也因着太子妃对您失望透顶,这般继续下去。朝中,宫中,何处还有您的位置?即便您这一次又救了左小姐,她也不会感念您的恩德!一个心在他处的太子妃,您何不放手?”
叶裕衣慢慢垂下眼,苍白的面容沾满雨水,脸上褪去了所有色彩。
连怀梦武安都知道她的心在他处,他又如何能不知?
她是个白纸一般好猜的人,藏不住心事,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她从没藏过对他的厌恶与憎恨,连骗他一下都不肯。
他不过是……
自欺欺人罢了。
放手?
如何能放手。
如何舍得放手。
哪怕这颗心早已经让她伤的鲜血淋漓,却仍舍不得,放不开。
他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在沙漠中与左云裳相遇的场景。
那时她还很年幼,穿一身银红的袍子,总是笑着的,一双眼比星辰还明亮。
她说,“你放心好了。只要你跟我走。我就会护着你,护着你一辈子。”
他跟着她走了,将这话记在了心里,当了真。
看着她佩上那枚玉坠,他高兴的夜不能寐,一回到宫中便求着父皇下了圣旨迎她入东宫。
正妻之位,凤冠霞披,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待她。
谁料到那誓言当真的只有他一人。
入了东宫之后,一切都变了。她竟是不愿嫁给他的。
武安苦劝道;“宁六娘于您有意。太后此举未尝不是帮您,若今日左小姐逝去,他日您便能迎了宁六娘入门。殿下,纵然您不喜欢那宁六娘,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耽于情爱。宁六娘待您一片真心,如何不比这一心向着他人,对您满心怨恨的左小姐好?待宁六娘入了门定然会一心向着您,更会是举世称誉的好夫人。左云裳不知礼数,瑕疵必报,张扬跋扈,目无尊上。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毒妇。”
“那是孤的太子妃,孤的妻子,”叶裕衣一脚踢开脚边的武安,动了怒色,“滚!你们给孤听清楚了。谁要太子妃死,孤今日就让谁死!”
武安怀梦再也不敢阻拦,他们只能跪伏在泥水之中绝望的看着他的衣角从面前滑过,踩着一地的泥水匆匆离去。
叶裕衣握紧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他抬头看了一眼阴云翻滚的天空,眼中悲色渐浓。
他的身体本就不好,最近是愈发不行了。
太医劝他不要太过操劳放宽心胸,总是忧愁太重动肝火会伤元气。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可如何能不操劳,不忧愁,不动肝火?
他快要护不住她了。
若不百倍的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他怎么能保住她。
他比谁都清楚这样下去他撑不了多久,只是他舍不下她。
明知道一切,明知道她有多么不好,明知道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他也舍不得放手,舍不得她有分毫受伤,更舍不得放她离开。
他不想要什么举世赞誉的太子妃,他所想要的只有她一人。
可抓不住的东西,即便强留下来。大抵也是伤人伤己。
隐隐的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有了预感。
他挟着一袖的水汽向太后俯身参拜,“臣参见太后。”
太后倚在榻上不紧不慢的掀了掀茶杯,轻轻吹动茶水,低头抿了一口茶。好似根本没看到跪在面前的人。
叶裕衣端端正正的跪着。
侧室中传来一阵脆响,左云裳的笑声十分清晰。
“就凭你们也想跟我动手?下辈子吧!”
太后勾了勾唇角,她漫不经心的斜了一眼叶裕衣,“太子妃倒是不同凡响。哀家这里几个人竟都制不住她一个。”
叶裕衣面色苍白,他低眸道:“云娘年少,我会将她带回东宫好好管教。”
这小子素来冷傲,难得见这样低头的时候,从前更没跪过什么人。
太后冷笑道:“太子素来不爱往我的启祥宫来。今日竟愿意为了太子妃踏哀家的宫门。瞧瞧你这袖子都湿了,怕是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吧。可你这番苦心,太子妃她知道吗?她感念吗?”
叶裕衣眸光一闪,长睫低垂挡去了眼中所有的情绪,只是沉默。
“哀家这是在帮你。”太后见他不答,索性挑明了话,“你这太子妃留着只会害你,今日你将她带出哀家这里倒是容易。只是下一次哀家却再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她高高在上的看着叶裕衣,“太子,你想清楚了再与哀家讲。”
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绝不会拒绝她,她已经笃定他的答案。
叶裕衣面色平静,“云娘留在这里只会惹太后生气。不如放了她跟我回去。”
太后抬手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案上,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太子,“好。太子亲自来接人。哀家岂有扣人的道理。汪栗,去,将太子妃领出来随太子回去。”
走出启祥宫,她仍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叶裕衣从太监手中接过伞走上前挡在她头顶,“今日,”
他见她神色冷了下来,语声一顿,“你太不象样。”
初见时笑容纯粹的小姑娘,自从入了东宫后便再未对他笑过,她脸上只剩下怨憎。
“我总是不象样的。殿下总不会是第一日认识我。我早不象样惯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伞柄,“不可理喻。”
她一把推开他,他站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伞脱手掉在了地上,激起一地泥水,滚出很远去。
她这才肯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双眸中含满泪水,眼底写满憎恨与委屈。
她只瞪了他一眼,便低下头用力擦了着脸上眼泪,“用不着你来接,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跟我这里装什么大人!我看见你都恶心!若不是你,我,我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
叶裕衣胸口抽痛,他垂头又咳嗽了几声。
她斜来厌憎的一眼,叶裕衣握紧了手中的帕子,一时如浑身浸透了寒水。
不管被她这样看多少次,他仍觉得很痛。
“你还记得,当初在沙漠中。你说……”
他话未说完,她便已经提着裙子一头冲进了大雨中,不管不顾的往前跑去。像只受痛挣扎蛮冲直撞的小兽。
宫人连忙上前扶住他,没人敢说什么。
叶裕衣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竟分不清是身上更冷,还是心中更冷。
在她入宫前,他日日回想着在熙州的点点滴滴,回想着她佩上那枚玉坠时的音容笑貌。他期待着她为她披上嫁衣,成为他的妻子,此后余生他都会陪伴在她身侧。
他想过很多很多次,她披上嫁衣嫁给他时会是什么样子。
她笑起来时最为好看,他所爱的姑娘一定会是天下最美丽的新娘,他们会是一对眷侣。
多么幸运,他能得到她的芳心。
那段些日子里他被思念折磨,却又满心甜蜜。
他从没想过,那竟是他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他们竟是一对怨偶,她最恨的是他叶裕衣。
很多事他早有了预感,却仍没想到一切会来得那么快。
“她站在我身边遥遥望向你,露出微笑时我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会比那一刻更痛了。”
他说起这些时,神色仍是淡淡的,只是面色更苍白了些。
“八叔,她一心爱你,你为何不好好待她?”
晗王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玩味一笑,“你也一心爱她,可她不也没有好好待过你。大侄子,你这个人处处都好,只是在挑女人这一点上实在眼光不怎么样。你那太子妃虽生得好看,但性子实在是太不可爱。难得你能消受得起。”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位昔日的太子,从前不论何时太子总是衣袍整洁,端肃淡漠的样子。
此时纵然被幽禁在东宫,倒也没变得狼狈颓废多少。
端坐在他面前,竟好似仍是当初那位出色得人人敬仰的太子殿下。
若非要说,便也只有身形消瘦,面上青色浓重的吓人。
“你这面色实在吓人,今日这杯毒酒倒是多余了。”
叶裕衣忍不住又低头咳嗽了几声,“我一日不死,八叔恐怕便一日不能安眠。早一些总是好过晚一些。”
晗王语带威胁,“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八叔不想为难你,但那东西你若是不肯交出来,怕是少不得要吃些苦头。酷吏的手段,大侄子你这身板是受不住的。不如早早交出来好了。”
他面上凶狠,心中却实在没有什么底气。
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太子并非什么软骨头,如今英宗都已经倒下。他却仍忍不住担心太子会有什么后手。
这是个手段诡谲的对手。
即便太子看起来病成这副鬼样子,他仍觉得这恐怕有诈,不敢掉以轻心。他做好了百般准备一定要从他手中拿到那样东西。
叶裕衣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空洞一片,“我这副身体便如八叔所见撑不了多少日子。八叔想要的东西的确在我手中,我可以给八叔,这杯毒酒我也可以自己喝下去。但我有些未了的心愿,要请八叔成全。”
晗王捏紧了手中的杯子,他从没想过叶裕衣竟会这么好说话。
“什么心愿?”
叶裕衣起身拱手向他下拜,“请八叔留左云裳一条性命。”
晗王心头一跳,变了脸色,“看来这幽禁对你来说实在没什么用处。你竟知道她已下罪问斩。怕是本王今日要来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叶裕衣坐直身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知道做到这里就足够了,待他死后即便晗王不愿遵守承诺,但只要他一想到今日的情形。他就一定会生出许多的疑窦与犹疑,他会怕他仍有什么后手,因而不会轻易对左云裳下手。
他所能为她做到的,便也只有这么多了。
毒酒入肠,他意识逐渐昏沉,最后想起的是漫天黄沙下她仰头冲他笑的样子。
眉眼弯弯,笑容干净又纯粹,没有半点杂质。
大梦初醒,他慢慢坐起身,感觉心口好似让人挖空了一块,一揪一揪得疼。
躺在一旁摆弄九连环的人跟着坐起身,从背后抱住他,懒洋洋的趴在他身上,“我们早上吃什么呀?”
叶裕衣一时竟分不清,究竟那么痛的一生是真,眼下是他的一场美梦。
还是眼下才是真,那一切都是假。
他回过身紧紧的抱住她,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的面容眉眼,像是抓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左云裳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叶裕衣喉头滚动,嗓音沙哑,“云娘,我梦见你讨厌我,憎恨我,从未爱过我。我们总是日日争吵,最后我死在了东宫。”
左云裳面上的笑意褪了下去,她惊惶的睁大眼睛,像是被人踩住了命门。
总是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成了真,她恍惚间想起梦中那句,‘这一世你终究会再失去一次,那本就不是你该得的东西’。
她面色苍白,原本握住他的手慢慢抽了回来,“是真的。”
“那一切,都是真的。我从前作过很多错事。那枚玉坠我不知它是你亲手雕的。入东宫后我恨你不顾我的意愿将我拘禁在这里。你梦见的那些都是真的。”她垂下眼不敢看他的表情,眼圈微酸,一滴又一滴的泪水落下来,“当我死在了紫谭寺方才知道,知道原是我对不住你。这一世,我一开始只想,只是想让你平安回去。后来生了贪念,想留在你身边。”
叶裕衣脑海中浮现出她往日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些忧愁与泪水,难解的话语,一次次不安的问他,‘你会不会有一日不再喜欢我?’。
现在想来都有了答案和缘由。
梦中他苦求而不得的,此世都得了圆满。
他抬起她的面颊,她已不再是小姑娘,哭起来时情态却一如往昔,“这一世的一切都是我偷来的,得了你这么长时间的好。纵然从此,从此你厌弃我,我也十分满足了。”
“不是说了吗?”他替她擦拭泪水,神色温柔,“不许再说这些傻话了。云娘,你知道吗?梦中的我与你争吵,见你走远,见你哭泣,却总是无法靠近你的那种感觉实在太痛了。”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胸口,“被你厌憎时,这里痛的像是被刀搅碎。云娘这一次答应了要守住我,就不要再放开了好不好?”
左云裳含着泪花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太子视角的前世请查收
还剩一章番外是今生,太子与太子妃的婚后生活
抱住所有小可爱亲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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