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死这种事情, 元墨自小很熟。冻死, 饿死, 揍死……有无数种死法,每一种都跟她缘分匪浅。

    死,很像是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一脚踏空, 然后失去知觉。

    突如其来,一片黑暗。

    然而这一次和从前全不一样,这一次她是眼睁睁看着黑暗中的箭矢带着死气逼近。

    猛地,一股大力自身后传来,她整个人被扯得一个趔趄, 险些仰倒在地, 手忙脚乱扶住了阿九的肩头。

    箭矢破空而来,撕裂空气。

    阿九手指抵着唇, 吹出尖锐的哨音, 带着某种奇异的曲调, 压倒了弓弦之音。

    元墨呆呆地看着阿九,阿九的目光锋利至极,像一把出鞘的绝世名刀,仿佛能斩破天地。

    箭矢呼啸而过, 笃笃笃连声,好几支箭扎在了柱子上。

    元墨看着柱子,一瞬间,脸色全白了。

    如果不是阿九拉她一把, 现在被扎成刺猬的就不是柱子,而是她!

    元墨整个人顿时抖成了筛子。

    “阿阿阿阿九……我我我我我们要死了……”

    阿九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好笑还是鄙夷:“现在知道怕了?”

    元墨好想哭,可惜哭不出来。

    牛筋弦再一次被拉动的声音传来。他们拉的哪里是弓弦?那根本就是她的脑筋!她觉得她的脑筋此时此刻被抻得笔直,只得一死!

    早知道还不如让她正义凛然之际一箭穿心呢!好歹落个痛快!

    第二波箭雨又至。

    “啊啊啊啊!”元墨扑到阿九身上,脑筋已经被抻断,完全分不清自己是想保护阿九,还是想从阿九身上寻求保护。

    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但竟然没有一支射中。

    元墨有点诧异地抬头,就见阿九神情镇定,明明置身箭雨之中,却连一丝害怕之色都没有,只是眉头微皱,看着紧紧扒在自己身上的元墨,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元墨“咦”了一声。

    箭并没有停,但每一支射到跟前的箭,好像都会被另一枝射飞,小小凉亭里,无主的箭矢激烈碰撞,有两箭险些被撞到元墨这边,“咻”然一声,黑暗中又有一支箭飞来,将其撞飞。

    总之在漫天箭雨之中,竟护住了两人周全。

    元墨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仙法?

    难道真的有神仙保佑?

    姜长任见箭射了半天也奈何不了亭中的两人,显然也气急了,抬起手,下人捧了一张弓来。

    那张弓比寻常弓都大,背脊隐隐有金属光泽,竟是一张铜胎铁脊弓。

    姜长任手上扣了三支箭,每支箭尖都泛着异样光泽,对准凉亭。

    元墨心胆俱裂。

    就在这时,传来尖细的一声:“住手!快住手!”

    这是阉人独有的嗓音,每每为人所嘲笑,可元墨发誓,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声音!

    平公公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姜义和大队府兵。

    姜长任恍若未闻,控弦的手一松,三支箭如毒龙般向凉亭蹿去,方回头一笑:“平公公回来了?且看我如何处置了这两个刁民。”

    平公公面无人色,尖声:“快救人!”

    姜义闻声而动。

    他们自门外而来,离凉亭较花厅更近,但元墨心中已经绝望,因为人的速度怎么也不可能跟上箭的速度。

    三支长箭呼啸而来,恐惧到极深处,心内反而静下来。

    这一劫无论如何是逃不过了。

    她望着阿九。

    阿九正望着那三支箭,三支箭影映在阿九的瞳孔里,由远及近,异样清晰。

    元墨松开阿九的衣襟,站起身。

    阿九一震,吃惊地看着她。

    元墨一笑:“别怕,记着我托你的事就成。”

    黑暗中有箭射来,对准了那三支长箭,但仅能将其撞得略偏,左右两支分别插进凉亭的柱子里,“扑”的一声,长箭竟生生穿透了单人环抱粗细的木柱。

    元墨恍惚想起,以前听姜其昀说过,姜长任曾是一员虎将,威镇边关,后来年事渐高,放下兵权,功夫却没有放下。

    只是对付一个女伎,要出动这样的大将,好像太过大材小用了吧?

    最后一支长箭,业已临身。

    元墨已经感觉到逼人的空气,发丝悉数向后飞起。

    她睁大眼睛,全身绷紧,张开双臂,大喝一声:“呔!”

    阿九这才看明白,她竟是要徒手接这杆箭。

    阿九暴发出一声大喝:“你找死吗?!”

    元墨确实是找死。

    反正是死定了,试一下又如何?

    她的眼力向来极好,能清晰持捕捉到长箭的来势,只见好像有什么极细的东西明亮一闪,撞在了箭身上,然而依然无法动摇长箭的准头,长箭依然向她飞来。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然一!

    抓住了!

    还来不及狂喜,长箭巨大的力道像狂龙出海,奔腾澎湃,她的力量根本就是蚂蚁撼树,微不足道,箭尖就像巨龙张开了獠牙,直扑她的咽喉!

    “元墨!”

    她好像听到了阿九的声音,声音里有一丝惊恐。

    吓到阿九了。

    她想。

    不过没关系,只要挡下这一支箭,就足够为平公公救阿九争取到时间。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回死定了的时候,手中那头狂暴的巨龙忽然安静了下来,可怕的力道消失,它重新变成了一根木胎凡物。

    长箭一动不动,一头被握在元墨手中,一头被细链拴着,细链在夜色中延伸,拉得笔直,落在姜义手里。

    姜义赶上了!

    手一松,长箭“哐当”落地,元墨腿脚一软,险些站不住,还好阿九在后面扶住了她。

    元墨一把抱住阿九,手脚发颤,差点儿哭出来:“呜呜呜,阿九,我们得救了……”

    “蠢货!”阿九一脸嫌弃,“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

    话是这么说,却也任由她抱着,没推开她。

    好在元墨对阿九的嫌弃已经十分习惯,丝毫不以为忤,再说还有命在这里挨骂,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好吗?!

    姜义收了细链,走进凉亭。

    这人阴森森的,找过她好几次麻烦,没想到这回却救了她的命,元墨连忙恭恭敬敬地对姜义抱拳行礼:“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在下一定会好好报答。”

    “客气了。”姜义虽是答元墨的话,视线却一直放在阿九身上,一面说,一面走近阿九。

    元墨很理解,毕竟在男人心中,美色永远排在第一位。

    只听姜义低声问,“姑娘可还好——”

    一个“好”字还未全出,姜义的手骤然拔刀。

    从走入亭中起,他的手就没有离开过刀柄。

    元墨原以为这是他的习惯使然,没想到他竟然会对阿九下杀手!

    和金长史的匕首不同,他的刀快得如同一团幻影,别说出手阻挡,元墨根本连看都看不清楚,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想动,脚却仿佛已经定在地上生了根,全身使不出一丝力气。

    她不知道这是耗尽体力之后的脱力,只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无法挣脱的噩梦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幻影罩向阿九。

    “去死吧!妖物!”

    姜义狞笑着大吼。

    “主子!”

    平公公尖声大叫。

    一切声音好像都变得很遥远,一切画面都变得很缓慢,元墨想冲上去,可自己的动作也变得缓慢无比,唯有阿九的眼睛真实清晰。

    阿九的眼睛冰冷。

    没有意外,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冰冷。

    阿九既没有哭喊也没有惊呼,只是微微抬了抬左手。

    那团恐怖的刀影顿住了,随即如泡沫般消失,姜义保持着挥刀的姿势,全身僵硬,整个人凝固成一座石像。

    然后,缓缓向后倒下去。

    砰地一声,他瘫倒在地上,就在元墨脚边。

    元墨低下头,看到他的额头上多了一只不起眼的小孔,转即,红色的鲜血那儿蜂拥而出,将他的整张面庞染得通红。

    就和,之前金长史一模一样。

    我一定是在做梦……

    低头盯着姜仪那张鲜红的面孔,元墨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主子!”

    平公公奔进凉亭,直扑到阿九脚下,脸上老泪纵横:“主子,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奴才竟然让主子落到这种境地……”

    阿九皱了皱眉:“收拾了。”

    “是。”平公公立即命令,“家主有令,擒拿逆贼!”

    几乎是同一时间,姜长任在花厅门前大吼:“给我杀了他们!”

    两道命令在空气里相撞。

    府兵拔出了刀,正要冲向凉亭,却被身边的人捅穿了心脏。屋檐下、大树后、房顶上、假山中迅速传来厮打之声,有负痛的痛呼,有濒死的惨叫,不时有人从高处跌落,或是从暗出被踹飞出来,滚了几滚之后便一动不动。

    这是发生在暗处的战斗,处在灯光照耀之下的人们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楚。

    姜长任只知道没有一支冷箭射向凉亭,也没有一个人能冲到凉亭处。

    失败了。

    他的心中涌上惶恐,悄然后退了一步。

    只一步,背心便被一样尖利的物什抵住。

    “留步,四爷,家主可没说有人能走。”

    声音低低的,轻轻的,是一直在他案边斟酒的侍女。

    这个侍女是他从浆洗处亲自留用在身边,经过层层筛查,身世全无问题,从未和扬州祖宅有半分牵连。

    “你……”姜长任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喉咙,粗重地喘息,“你是什么人?”

    “暗卫。”

    暗卫?

    姜家家主手中握有一支神秘的力量,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姜长任曾经以为这是一处秘密军队,费尽心机都没能找到它在在哪里。

    现在,命运向他揭晓了答案。

    地上倒下大片的尸体,血液在月光与灯光下汇成暗色的溪流,一条条人影踏在这血色溪流上,却不肯走到光影下。他们有的是厨子,有的是花匠,有的是小厮,有的是老仆……平时散布在姜家的每一个角落,像一片寂静的苔藓,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现在,他们在屋檐下,在树影下,在廊柱下,低垂着头,单膝跪地,向着凉亭:

    “恭迎家主。”

    凉亭中,那个长发素衣的身影临风而立,仿若孤松生于云海之岸,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我回来了,四伯。多谢你给我的见面礼。”

    长长的风扫过凉亭,灯影飘忽,衣袂纷飞。

    一切看起来都很像一场梦。

    元墨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一定,一定是在做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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