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天晚上元墨回来时的脸色。
已经是夜半了, 红馆里高朋满座, 宾客如云, 他们在等待花魁献艺归来,每喝上一口酒都要向门口张望一下。
元墨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坊主都来了,花魁还会远吗?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着酒杯, 带着笑容,迎向门口。
然而只有元墨一人进来。
这位平京城里最年轻俊秀的乐坊坊主,披散着头发,披了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裳,梦游一样走进来。
她走得很慢, 一脚轻, 一脚重,仿佛每一寸关节都生了锈, 脸色惨白, 两眼发直, 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
直到欢姐抓着她的肩,重重摇晃:“你怎么了?花魁呢?!”
花魁呢?!
花魁呢?!
声音像是穿透了水面,模糊地传进来。
“花魁……”她张了张嘴, 那模样像极了离水的鱼,“花魁没了……”
“怎么没了?什么没了?你倒是说清楚啊!”
“没了……就是没了……”元墨喃喃地说着,腿一软,倒了下去。
人们发出一声惊呼, 这才发现,之所以看不出她身上那件外衣的颜色,乃是因为衣裳沾满了鲜血。
“阿墨!”
“坊主!”
“二爷!”
……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面庞……在眼前旋转。
元墨吃力地睁开眼睛,想告诉他们,别吵了。
吵死了……
元墨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等她醒来时候,胳膊上的伤早已经裹好了,嘴里一股苦涩的药味,不知被灌过什么药。
她试着动了动手臂,哧,伤口已经包扎好,但还是生疼。
那一身血吓坏了所有人,但实际上并不全是她的,大部分是金长史和姜义的。
因为她死命想找出两人致死的原因,终于在伤口深处发现一粒眼熟的东西。
它晶莹璀璨,天下无双。
金刚石。
托着带血的金刚石,她既想大哭,又想狂笑。
从来就没有什么“女伎贩卖团伙的第三人”,也没有什么“失去记忆的女伎”,更没有什么“花魁阿九”……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姜家家主姜九怀!
“可恶,竟然把我当猴耍!”和“天呐,我竟然逼姜家家主当花魁!”这两个念头在元墨脑袋里剧烈冲撞,像是两百匹烈马在脑海中来回奔驰。
元墨把脑袋陷在枕头里。
乐声隐隐传来,让元墨稍稍舒了口气,啊,这是乐坊平常的一天,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脂粉香,乐声悠扬……
等等,这不是常听的曲子,这是……
元墨猛地坐起来。
哀乐?!
大厅里人满为患,大白天的,来客的仆人和马车把廊下挤得风雨不透。
这很不正常。
屋檐底下还挂着一排白惨惨的灯笼,灯笼上写着巨大的奠字。
元墨的心里咯登一下。
进去只见厅内也是一片素白,红艳华美的大厅被布置成了白色的汪洋。
在这一片汪洋中,平京城所有喜欢留连乐坊的豪客们全都出现了,他们当有有文人雅士,有江湖豪客,有达官权贵,甚至有彼此不和的仇人,但此时此刻,他们全都静默,一脸哀戚,见了元墨,纷纷致意:“二爷,节哀啊。”
元墨一头雾水。
欢姐等人一身孝服,迎上来拭泪,“唉,我可怜的阿九妹子哟……”
“什么?”元墨怀疑自己的耳朵。
欢姐声泪俱下,“新任花魁,貌若天仙,才情绝世,冰清玉洁,天下无双,直可怜红颜薄命,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元墨这才发现这场丧事无棺无椁,在青壁下设了祭案,只有一面神主牌位,上书阿九的名字。
卫子越立在牌位之前,满面泪痕,咬牙:“佳人已杳,青词宛在,杀人偿命,罪不容诛!”
众人都道:“罪不容诛!”
元墨赶紧把欢姐拉到一旁:“快说,怎么回事?”
欢姐讶异地看着元墨,抬手就来试元墨的额头。元墨道:“我好得很,快说。”
“你糊涂了?”欢姐道,“玉菰仙和夏婆子劫了花车,谋害了咱们家的花魁啊!”
这个……也不能算错……
“多亏了卫公子帮我们打听,说是花车出了事,后来你师兄来了,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你师兄说阿九不在花车里,而是去了姜家。于是卫公子又托人去姜家打听,还特意去找了古世子,可怜哪里有音讯,都说姜家没见过什么花魁,可见定是你师兄怕吓着我们,所以编谎话哄我们来着。再看看你那日一身是血的回来,我就知道出了大事!”
元墨:“……”
姜家当然不可能打听出什么,您说的那位花魁其实是我们家主啊哈哈,这话谁敢说出口?
古世子等客人亲眼目睹了姜家家主清理门户的手段,谁又敢多提半个字?不要命了吗?
阿九宛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她的容貌有多美,她的逝去就有多动人。
已经有不少文人雅士长歌当哭,写下诗词,当场烧给阿九。
其余的人一边赞美阿九,一边赞美这些诗词,表示要去刊印成合集,以成就这桩哀婉的传说。
元墨彻底目瞪口呆。
没想到事情竟然解决得如此顺利,她原本还在发愁客人上门时,她要从哪里变出一个花魁出来。
欢姐直接将她的呆愣理解成伤心,体贴地道:“你这会子觉着怎么样?还好吗?这里的事有姐姐我呢,定然办得妥妥当当。”
元墨猛然回神:“你要办什么事?”
欢姐咬牙:“阿九尸骨无存,我已经和卫公子商量好了,咱们定要血债血偿,替她报仇!”
那边青壁下,卫子越已经振臂高呼:“诸位,会真楼夏婆子和玉菰仙蛇蝎心肠,草菅人命,但公道自在人心,在下要去府衙为阿九讨公道,将凶手绳之以法,以告慰阿九在天之灵!”
在场的不乏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闻言纷纷响应:
“好!”
“天理昭昭,不能让阿九姑娘死不瞑目!”
“不能让阿九姑娘死得不明不白!”
“定要让恶人替阿九姑娘偿命!”
大家义愤填膺向外冲去。
若换在平时,元墨自然很乐意有人去对付会真楼,但现在不行,现在“阿九”两个字是忌中之忌,讳中之讳,眼看姜家的口风封得这么严,事情要是在她这里闹大,她还要不要活了?
元墨连忙拦住他们。
卫子越不解地道:“难道二爷不想为阿九姑娘讨个公道?还是说,在元坊主眼中,阿九姑娘只是区区一名女伎,死不足惜?”
人们对女伎的追捧如同花木仰望阳光,尤其是阿九惊鸿一现,正是追随者最为痴心盛意之事,元墨不敢犯众怒,一时又想不出好理由,顿时说不出话来。
卫子越显然当是说中了她的心事,冷冷一哼,绕过她就走。
真让这帮愣头青去闹事就完了!
元墨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下,仰头长嚎起来。
卫子越皱眉:“元坊主,你这是干什么?!”
元墨哭道:“此事大有内情,可是过于离奇,就算我说了,诸位也不会相信,我只知道,阿九定然也不愿大家去府衙!”
众人不由道:“什么内情?”
“实不相瞒,那日我去西山钓鱼,钓到一尾金色鲤鱼,每一片鳞片都放着毫光,十分美丽,我心有不忍,便把它放回水中。就在回程的时候,我看见一位姑娘倒在路边,她美丽非凡,却又失去记忆,我便把她带回红馆照料……”
卫子越怔住了:“难道那便是阿九姑娘?”
接得好!
“正是!”元墨暗赞一个,现编现卖,运起三寸不烂之舌,声情并茂,将一段“金鲤报恩”的奇情演绎得凄美动人,不单是卫子越等人听得两眼微红,就连路人都听住了。
一辆马车驶入北里,马车四壁玄底金漆,四匹黑马拉车,通体无一根杂色,在阳光下油光发亮。
即使是在豪富如云的北里,也很难看到这样华贵的车子。
然而这辆华车却被拥挤的人群挡住了去路,平公公下车看了看,躬身朝车内回道:“是那乐坊坊主,当街嚎哭。”
车内传来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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