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

    姜九怀也不勉强, 把瓷瓶扔给她。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姜九怀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 每一根发丝仿佛都发着光,阳光照出他下颔舒展的线条,元墨斗胆想,留到这会儿还没杀她灭口, 估计是不打算杀了,胆子便也上来些,道,“家主大人,有没有治头疼的药?”

    姜九怀问:“你头疼?”

    “不是, 给红姑, 她喝多了,醒来总说头疼得要裂开。”

    “那就少喝点。”姜九怀声音很冷淡, 手下却没停, 找出一瓶扔给元墨。

    “谢家主大人!”元墨笑眯眯, “还有没有让人睡得香一点的药?”

    这回姜九怀懂她的路数了:“云画情?”

    云画情神志不清,有时半夜惊醒,哭闹不止。他睡在元墨隔壁,已经有好几个晚上听见哭声一起, 元墨就过去安抚云画情。

    在云画情眼里,除了齐云,世人分作两类,一类是“宝宝”, 一类是“他”,元墨是宝宝中的宝宝,在哄云画情这方面,远比齐云管用。

    这次姜九怀选了七八只瓷瓶,有药丸有膏药,“这些内服,这些外敷。小七,安神香取些来。”

    小七连忙捧了一只香匣来,数十粒香丸齐整整排列在内,一股沉静的清凉香气扑鼻而来,正是这屋子里焚着的香味。

    难道她昨天睡得那么快。

    元墨忽然明白了:“家主大人,你……睡不好?”

    姜九怀塞上手里的瓶塞,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面无表情:“给你吵的。”

    元墨:“……”

    元墨:“那个……小人睡觉确实不老实,要不小人去下面睡?”

    姜九怀抬头看着元墨。

    浅色的衣裳宽大,头发胡乱用一根布带扎起,小脸皎洁,一双眼睛如漆黑玉石,莹然有光。

    “还疼吗?”他忽然问,声音低而轻。

    元墨愣了一下,才明白他问是臂上的伤口,刚才那尴尬的一幕又浮上心头,脸又不争气地重新热辣辣的,她假装平静:“早就不疼啦,就是长新肉,有点痒。”

    姜九怀垂下眼里,把玩着手里的药瓶:“当时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元墨的肺就有自己的主意,想当场爆炸。

    为什么?

    因为我蠢啊!

    我不知道“评花榜”、“夺花魁”、“去献艺”……这一系列事件只是你家主大人清理门户的手段,我就像玉菰仙说的那样,被你卖了还在替你数钱,从头到尾都以为你是被我带进险地的女伎,作为坊主,就算是丢掉性命我也该保你平安。

    真的……太蠢了……蠢到在大王面前都觉得自卑,蠢到每天照镜子都恨不能把里面那张脸拉出来抽两巴掌。

    您是高高在上的家主,是天,是神,是我这等小屁民所不能撼动的伟大存在,所以我只能告诉自己,就当是走在路上滑了一跤,又或是被狗咬了一口,还能怎么办?怨天怨地跟狗打一架吗?当然是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继续过日子啊!

    但这种答案她能说出来吗?敢说出来吗?

    她只能恭恭敬敬地、低眉顺眼地:“家主大人不是凡人,小人虽然有眼无珠,但那一刻仿佛听到了上天的召唤,小人这才舍生忘死保护家主大人……当然了,小人也不是没有私心,当时也说了,小人还指望家主大人您能照拂照拂红馆呢。”

    元墨深喑扯谎之时务也要夹几句真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才能骗到人。

    姜九怀:“……”

    若是没有看见她眼皮垂下来之前,眼角那一丝忿色,姜九怀也要信以为真了。

    小滑头,十句话里最多只有一句是真的。

    他把瓷瓶放进箱子里,低头之际,让侍立在旁的小七大惊失色。

    ——主、主子笑、笑了!

    那种微微一笑,唇明齿朗,眸子泛光,是主子前所未有的笑容!

    大、大事!

    一定要早点去禀告平公公才行!

    *

    元墨在卫家的船上只负责吃吃喝喝玩玩睡睡,到了姜家的船上却要倒茶磨墨值夜,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此时天色向晚,夕阳向水面坠去,天上地下一片晕红,映得屋子里的一切都微微泛红,元墨趴在窗口看着夕阳,风吹动她的发丝,她的脸颊仿佛也变成了红色。

    浸饱了墨水的笔在纸上随意勾勒,一道倚窗的人影冉冉出现在纸上。

    人影身姿挺拔,看上去像是对着满天晚霞生出诗意,然而姜九怀早猜到了,人影的脑壳里空无一物,不,如果有的话,大概是下楼去蹦跶蹦跶,或许对着窗子大吼几声。

    元墨向来是闲不住的,今天关了一整天,加之睡眠不足,吹了一阵子风,便关上窗子,恹恹地走回来。

    只见姜九怀抽去了正画着的一张纸,另外开始画一幅山水。

    元墨百无聊赖,便看着他画,一面顺口胡乱拍马屁:“家主大人你真是才情盖世举世无双好厉害!”

    姜九怀失笑了一下。

    天上水下一片绯红,仿佛世上所有生灵都在挽留夕阳不让它离去,他的笑容被夕阳染红,元墨一时之间竟有有一种心痛的错觉。

    如果他是阿九,她一定要告诉他,以后多笑笑吧,因为你笑起来,真的太好看了,好看到,能让人忘记所有烦恼。

    可他是姜九怀……

    所以元墨只能悄悄叹一口气,并暗暗把这个笑容印在心里——若能找到一个有这等笑容的花魁,红馆复兴指日可待了!

    只可惜基本等于做梦。

    姜九怀有此颜色,有理可依,有迹可循。

    为了使姜家长女成为皇后,每一代姜家家主娶妻务求娶绝色。而为了使姜家家主夫人姓风,只有最美丽最出色的公主才能嫁过去。一代一代,天下间最为殊丽的美色在姜家汇聚,是以姜家嫡系,无论男女都是天人之姿。

    所以,元墨劝自己要求不要这么高,新花魁的美貌能有姜九怀的一半,就够称霸北里了。

    *

    第二天,白一押着墨蜈蚣回来了。

    黑蜈蚣被拎到了姜九怀面前,脑袋上一大片血,黑蜈蚣像是变成了血蜈蚣。

    元墨看着十分解气,笑嘻嘻蹲到他面前:“黑兄啊黑兄,你那天上船上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会有今天啊!”

    “要不是你求到姜家,谁能奈何老子?!碰上了姜家,算老子倒霉,别整那些虚的,给老子一个痛快。”

    墨蜈蚣怒,手上的锁链晃得当当响,眼看就要砸着元墨,元墨轻轻一跃,就闪开了。

    姜九怀道:“元墨,让开。”

    元墨乖乖站到姜九怀身后。

    同样立在后面的平公公面无表情,心里埋怨黑蜈蚣忒不争气,那一下挥得再用力一些,就能把这姓元的砸个稀巴烂了。

    “回答我一个问题,”姜九怀道:“我不单可以给你痛快,还可以把你的人都放了,再把你的财宝都还给你。”

    墨蜈蚣大喜:“当真?!什么问题这么值钱?快说快说,我知道一定告诉你!”

    他在骗人。元墨想。

    这人很能糊弄人,昨天扮成渔夫,当真就是渔夫,如今看起来又活脱脱像一个胸无城府的糙汉子。

    “我要你告诉我,今年四月从这条江上过去的船只中,有没有姜家的船,船上都有些什么人,什么东西。”

    元墨一愣。她以为姜九怀是问黑蜈蚣在衙门收买了哪些人。

    平公公也有些迟疑:“主子……”他望向元墨。

    元墨陡然反应过来——此事关系到姜家的秘辛!

    而她是个外得不能再外的外人!

    姜九怀摆手:“无妨。她无关紧要。”

    对,姜家内斗,她哪边都不是,当然无关紧要。

    同时,元墨总算是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留在这间屋子里了。合着是家主大人旅途漫漫,闲得无聊,就把她当作随便跑来的阿猫阿狗,随便撸着玩玩儿,也算打发时间。

    哼,这种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就算你们愿意当着我的面说,无关紧要的本大爷还不愿意听呢!

    墨蜈蚣一脸为难地开口:“大人,您这不是为难我吗?这条水道南来北往,天天的不知道有多少船只经过,我哪能都知道是什么人啊?”

    姜九怀轻轻朝白一抬了抬下巴,白一抽出匕首,上前一步,雪亮刀光一闪,墨蜈蚣发出一声惨叫,抱着左手狂嚎,鲜血从指缝间滴下来。

    美丽的红茸毯上,多了一截小指。

    元墨直愣愣地盯着,脑子里空白一片。

    “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姜九怀的声音一如往常,没有丝毫波动,依然是那凉凉的、漫不经心的语调。

    “我、我说。”黑蜈蚣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四月间,只有一艘姜家的船去京城,那是大长公主上京采买的货船。”

    “果然是晓晴阁!”平公公咬牙。

    姜九怀入京当日便出事,显然是扬州有人将姜九怀的行踪透露给了姜长任,姜九怀此次回扬州,便是要揪出这个人。

    平公公想了想,又道:“当初老奴写信给三爷,要三爷派人上京寻找主子,但晓晴阁几次为难三爷,拖延了三爷那边上京的时间,要不是主子您福大命大,只怕就真要趁了那老妇的愿!”

    姜九怀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转过头,然后就看到元墨苍白的脸色。

    “小人……有点晕船。”元墨的表神有点虚弱,“能不能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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