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十八

    “小公子命中带煞, 刑克六亲, 愈是亲近者, 伤刑愈深。不如舍予贫道,让贫道带往深山,不染红尘,静心修行, 方可保亲人平安。”

    当时太小了,老道的面容早已模糊,命运的判词却深深地留在脑海,奇异地清晰。

    也许是被这般断言不久,那件事便发生了吧……

    黑暗中仿佛有一柄雪亮的刀刃, 狠狠地切断了这一缕思绪。

    “平福, 给钱。”

    在姜九怀转身的那一瞬,声音从元墨头顶飘落, 带着说不出来的疲倦, “以后要银票, 就找平福吧。”

    平公公愣住了,白一也愣住了。

    两人都没想到,主子那轰然高燃的怒火,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消散了。

    “是、是。”

    平公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掏出钱袋就扔给元墨,同白一连忙追上去。

    元墨捏着钱袋,抬起头,只见姜九怀走向夜半长街的尽头,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有小手拉着她的心脏,轻轻地扯了扯,细细的疼。

    她赶紧揉了揉心口,把这不舒服的感觉揉走,然后打开钱袋。

    哇,有三百两银票,还有几两散碎银子!

    再没有什么比银子更能治愈人心的了。

    哈哈哈,月心庭,我来啦!

    平公公回头,就看到元墨生龙活虎冲向月心庭大门,而宛娘正在门内含笑迎向他。

    这没良心的狗东西。

    在平公公心中,元墨当然是要离开的,但一定是被主子一脚踹开,而元墨哀求乞怜最终垂头丧气离去,就像一条丧家之犬。

    可现在,原本该是丧家之犬的家伙兴高采烈地说走就走了,留主子形单影只。

    看着一言不发的主子,平公公莫名有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主子看起来,竟然更像一条丧家之犬……

    平公公赶紧摇头,把这个念头狠狠掐灭。

    到底是自己从小服侍的主子,不用说一句话,甚至不用一丝表情,平公公就知道主子心情甚是低落,忍不住道:“主子若是想带他回家……”

    ——只要一句话,不怕他不依。就算他不依,白一也可以把他押回去。

    可惜这些话平公公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姜九怀打断了他:“我为什么要带他回去?你在路边看到野猫野狗,颇为可爱,便摸上几把,若是它们要跟来,我也不妨收留,可若是它们不乐意,我还要上赶着请它们吗?”

    他的步伐很稳定,声音很平静,神情也不见波动,“平福,你觉得我看起来有那么闲吗?”

    ——奴才觉得您在船上真的挺闲的。

    这句话平公公差点儿说出口。他突然间明白过来,啊,主子所有的反常,全都是因为在船上的日子太过无聊啊!

    姓元的根本不足以成为什么祸害,因为他只不过是主子拿来打发时光的玩意儿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平公公通体舒泰,眼前大发光明,脚步都轻快了不少,恭恭敬敬道:“主子您真是英明神武明心圣断天下无双!”

    姜九怀站住脚,停了片刻,没有回身,淡淡道:“掌嘴。”

    平公公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

    啊呸,啊呸,自己方才说话的口气活似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

    月心庭是扬州最好的乐坊,坊主名叫朱大双,是个体格是十分圆润的胖子,个头比元墨足足矮了一头。

    因听说她和姜家的大人物相熟,朱大双着意奉承,每天上的都是最好的菜色,元墨时常吃到一种小鱼,或红烧,或清炖,或炙或脍,每一种做法都让人鲜掉眉毛。

    朱大双见她喜欢,便把厨子老林叫来,老林说,这是肺鱼,又叫气鼓鱼,因为它遇到危险会使自己鼓成球,浮于水面,因此得名。

    元墨好奇,于是朱大双连忙和老林一起带她去厨房。

    水缸里养着十来条小鱼,灰头土脸,背上有两道桔色纹路,颇为艳丽。

    元墨拿根树枝下去戳了戳,果然很快便鼓起一只只小胖球,她看得有趣,想抓一只小来玩玩。

    老林连忙拦住她,告诉她这鱼的会咬人。

    元墨连送老林好几顶高帽,表示老林连咬人的鱼都会烧,当真是十分厉害,跟着便想讨教这鱼的做法。

    老林笑呵呵,正要将做法全盘托出,朱大双拦下话下:“别的菜好说,这道菜可不好教,此物的内脏和鲜血最毒,一个不好当场能人要性命,是以只有资格最老的老师傅,才敢烹制此鱼。”

    元墨想起来了,路上卫子越跟她说起过,江南有种鱼,名叫河鲀,鲜极,但有剧毒,吃一口要冒生死危险,所有的“拼死吃河鲀”之说。

    “原来这就是河鲀啊!”

    朱大双笑道,“元公子喜欢,让他每天做些就是了。敝处的河鲀在扬州城还有些微薄的名气,哪天元公子有空,不妨约些亲朋好友来尝尝,像平公公他老人家,还有那位贵客,想来也会满意的。”

    朱大双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线,深陷在脸颊肉里,活像庙里的弥勒佛。

    这些日子,无论是什么话题,他最后都能绕到姜家头上。

    元墨明白,他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架通往姜家大门的桥梁。

    据宛娘说,那天晚上错过“平公公他老人家”和“那位贵客”,没来得及打上一声招呼,他气得差点呕血三升。言妩他是不敢轻易动,便把宛娘骂了个狗血淋头。

    元墨只管道:“好好好,如此美味,确实该当与挚友亲朋分享。”然后话锋一转,“哎呀,朱坊主,昨天的茶可不错,茶水如同浓金,茶团如同花蕾,实在是妙品,不知有什么名目啊?”

    朱大双暗骂一声“滑头”。

    他早发现了,元墨和旁的客人不同。别人是来看女伎的,元墨好像是来看乐坊的。乐工有什么乐器,厨子用什么食材,女伎用什么脂粉,各屋里有什么布置,待客有什么规矩……元墨一样一样都要过问,巨细无遗,好奇心高到过分。

    来了没多少日子,乐坊上上下下却都是很喜欢他。这也难怪,本身就是个小白脸,嘴又甜,又肯放下身段,待谁都和和气气的。

    跟女伎们在一起时,他身上自然而然有一股家人般的亲切,平易近人,每一句奉承都是诚心实意,他是真心觉得每一个女伎都很好看,也真心觉得每一个女伎都不容易。

    别人和女伎在一起时,目光多半带有几分淫邪,他的目光却从来只有发自内心的真诚与关切。

    很快,月心庭的女人们——不管是女伎、丫环,或是厨房里帮闲的大娘——都很乐于把心事讲给元墨听。

    好几个红女伎拉元墨进屋一坐就是半天,却连支酒钱都不问他要。而元墨呢,则早就摸准了规矩,把赏钱维持在一个不让朱大双翻脸的最低限度。

    若天下都是这种客人,月心庭就要关门大吉了!朱大双恨恨地想。

    元墨在月心庭讨到了几乎所有女伎的欢心,但言妩是例外。

    言妩待她既不热情,也不冷淡,说话温温柔柔的,笑起来清清淡淡的,从未害羞过,也从未生气过。

    元墨拐弯抹角地问起过那位季公子,言妩只说是从前的熟人,再问,便移开了话题。元墨觉得言妩的心像一只淬过火的瓷瓶,坚不可摧,滴水不漏。

    还是宛娘待她贴心,什么都告诉她。

    言妩原是“瘦马”。“瘦马”者,乃是将贫家无依之女买来,教之以琴棋书画,养成之后高价卖于达官贵人或是青楼楚馆。

    言妩当“瘦马”之时,养家见她容貌出众,聪明绝顶,便也舍得花心血,让她跟着当时扬州城最有名的大琴师桃林居士学琴。

    桃林居士和姜家的玉翁姜三爷乃是莫逆之交,收徒一不看束脩,二不看身份,只看天资。

    起初他身边共有二十个徒弟,后来便一年年减少,非是徒弟们弃学,而是桃林居士认为这些徒弟的天分只能到此为止,便一个个打发回家了。

    “可就是这些弃徒,如今开琴馆的开琴馆,当名士的当名士,全都很了不起呢。”宛娘补充说。

    由此可见桃林居士于琴之一道的造诣之高。

    最后留在桃林居士身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言妩,一个就是那位季公子,季云安。

    季家是书香门第,据说祖上也做过高官,不过现今已经没落,只是普通人家,家中只有一位寡母,最大的愿望就是季云安考取举人,光耀门楣。

    听到这里,元墨已经明白了。

    据宛娘说,桃林居士生前所住的地方种有大片桃花,每到春来,花开遍野,是扬州胜景之一。

    遥想当年,桃花树下,温雅的少年与美丽的少女相对习琴,一声声被拂动的又何止是琴弦呢?两个人说不定已经做过不少赎身之后鸳鸯白首的美梦吧?

    可是很明显,一个寻常的读书人,根本不可能赎得起言妩。

    最后朱大双以高价将言妩买入月心庭,季云安倾尽家财才能与言妩见上一面。

    宛娘说,那一次言妩一直从晚上哭到天亮,天亮以后,言妩便像是变了一个人,当季云安再次求见的时候,吩咐人将其拒之于门外。

    元墨听得心动神摇。非是为这段凄美的爱情,而是为言妩壮士断腕的绝决。

    经历过世间深情,还能从中抽身而退,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女伎啊!

    可无论她怎么讨好,言妩总是温柔含笑的样子,明里暗里提到过去京城的可能,言妩总是会用话岔开。

    招术和她对付朱大双完全一致。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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