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九怀醒来, 不见元墨, 问:“人呢?”
小七答道:“文蕙郡主请二爷去映雪堂赏曲, 奴才这就去请二爷回来?”
“不必。”
古凝碧喜好的都是些雅曲,元墨肯定听不懂,一会儿自己就回来了。
外头早有禀事的在等候。因年节将近,事情还不少。
能进书房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知道家主喜简不喜繁,回事情向来干脆利落,姜九怀也甚有决断,事情裁处起来十分迅速。
一切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大家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
家主大人时不时便要望向窗外, 又或是看向沙漏, 像是觉得他们回禀太过冗长,浪费时间。
大伙儿立即加快了语速, 一度快到要结巴的程度, 总算把事情办完了, 出来一看,才不过半个时辰,比往日快了不少。
为什么家主大人还嫌他们慢呢?
“家主大人恐怕不是嫌我们慢,而是嫌时间过得慢。”诗会将开, 曹方今日特来把诗会的章程送给姜九怀过目,他笑着道,“各位没有发现今日家主大人的书房少了一样东西吗?”
众人都不解:“少了什么?”
曹方瞧着这群老古板,心说还要把答案说出来, 说不定要给家主大人招非议。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家主大人的书房少了从前那块玉镇纸啊!玉有凝气定神之用,一定是缺了那块镇纸,家主大人才心思不宁的。”
是少了什么呢?
姜九怀也在思索。
冬日的下午,日头泛着白莹莹的色泽,光柱里细尘轻轻飞舞,窗台上的兰花叶脉亭亭,他已经在这里度过十数年同样的下午,一切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永远都如此幽深,如此安静。
……太安静了。
没有人坐在窗前那块地上对着细尘以指代剑比划着玩,美其名曰练剑。
没有人摆弄兰花的叶子,美其名曰拭尘。
没有人在众人屏气凝神回事的时候猛地站正来——之前脑袋一点一歪,险些睡着了。
明明只有一个人,却像是能将这屋子的每一寸地方都填满似的。
她不在,到处空空荡荡,屋子想必都觉得寂寞了。
“小七。”姜九怀吩咐,“去映雪堂把人找来。”
“是。”
小七依令便要去,姜九怀又唤住他,“罢了,我自己去吧。”
他倒要去看看,是什么曲子勾住了元墨的魂,这么久还不回来。
*
映雪堂内热闹非凡。
乐声从梅花林中飘来固然可以增添许多韵味,但乐师们在寒风中却冻得十分辛苦。元墨天生是个见不得别人受苦的,遂以研讨新乐为由,请示过公主和郡主,将乐师请进了映雪堂。
先各赐了一大杯酒给乐师暖身子,元墨方道:“方才两位主子说江南小调别有一番意味,你们就拣近来的新曲子来几首吧。”
乐师便依言演奏起来。
小调与雅乐起来比来都较为短小活泼,安宁公主和文蕙郡主养在深闺,从小到大听得都是长篇大套的雅乐,即便酒席间有燕乐,也是以优雅悠扬为主,这种坊间的曲子还是头一回听,觉着十分新奇。
乐声一换,映雪堂整个空气便不同了,元墨全身都舒坦起来。
之前她担心这两人又吵起来,因此小心翼翼控制着话题不往姜九怀身上扯——一旦扯到姜九怀,这两人还能好好坐在一起吗?
因此费尽心思挑拣着两人都会感兴趣的东西说,想来想去,这两人身份高贵,生来便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有一样,她们一定没有做过,那就是逛乐坊。
对于贵女们而已,乐坊有着神秘而邪异的吸引力,她们不敢靠近,却又十分好奇。
这个话题果然选对了,在元墨有意无意说起乐坊如何如何的时候,两人都听住了,再也没有吵过一句,完美地维持住了和平的局面。
现在小调一起,整个映雪堂的空气都变得活泼起来,元墨情不自禁先松了板正的坐姿,听到某一曲,点点头十分怀念:“哎呀,这是《摽梅》,原来你们江南也有这个,北里的乐坊最喜欢玩这个了……”
安宁公主忍不住问:“曲子还能玩?”
元墨笑:“自然。光是坐着听,岂不是太无趣了?”
安宁公主好奇:“怎么玩?”
“简单,只要四个人就能玩。”元墨道,“先取梅子十颗,选三个人出来,一人身上七颗,一人身上三颗,一人身上一颗也没有,然后蒙住第四人的眼睛,让他去抓这三个人,一支曲停,抓到多少颗梅子,就喝多少杯酒。一个没抓着,就喝十杯。”
安宁公主懂了:“就是捉迷藏嘛!”
元墨笑道:“公主您想,捉迷藏只要捉住一个便可以,可摽梅时,人们总要捉到那个身上没有梅子的才算赢,所以身上有梅子的便要想方设法他让以为自己没有梅子,没有梅子的往往要想方设法往他身上送,让他以为自己有梅子。这般虚虚实实尔虞我诈,可比捉迷藏好玩多啦!”
古凝碧点头道:“此曲大有古趣,是从《摽有梅》一诗中化来的,诗云‘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二爷说的游戏也是从诗意中脱胎化出,说不定上古先民便已经这么玩了。”
元墨还从不知道自己从小玩的游戏有这么大来头,登时来了兴致,便问乐师江南可有这游戏,乐师答道:“也是有的。不过用的不是梅子,而是梅花。”
“咱们正好有梅花!”安宁公主双目亮晶晶,“不如来试一试?”
元墨很久没玩,正是手痒,自然是附议。
只是古凝碧犹豫道:“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咱们把门窗关上,谁也瞧不见咱们在干嘛,就算瞧见了也没什么,你也说了这是古曲,雅得很呢,一点儿也不掉身份。”
安宁公主说着,便从瓶里撸了下一串梅花下来,数出十朵。人数不够,便把自己的宫女拉进来凑数。
元墨已经问宫女借了帕子把眼睛蒙上:“来来来,我先教你们玩几回,一会儿便轮到你们捉啦。”
古凝碧半是无奈,半是含笑,只得从安宁公主手里接过梅花。
头先几局,元墨故意输了,被灌了好几杯酒。
后来安宁与古凝碧掌握了玩法,元墨是当真输了,又被灌了好几杯。
眼睛蒙着,耳朵里全是女孩子的娇笑,指尖滑过的是女孩子的衣袖,鼻间嗅到的是女孩子清甜的芬芳……啊,元墨觉得自己又回到红馆,愉悦,轻松,快乐,无忧无虑,就算是让她喝一坛子也不妨一事!
这回又轮到元墨了。
她已经摸出了规律:安宁公主若是主动送上门,那一定是揣着七朵梅花;小宫女若是跑得远,那一定是没有梅花。只有古凝碧虚实难测,你以为她,她其实没有,若你以为她没有,她其实能给你掏出七朵来。
《摽梅》曲子用的是明亮爽朗的笛与鼓,乐声像清泉一样迸散在空气里,元墨在乐声里动如脱兔,左奔右突,哈哈大笑,觉得自己像一只重回山林的野鹿,身体矫健,心中轻盈。
手碰到了一片衣袖,袖口有厚重锋毛,定然是安宁公主!
安宁公主这一局都不怎么往她跟前凑,十分明显身上没有梅花。
“抓到啦!”
元墨一把拉下帕子。
然后呆掉了。
被抓住的人不是安宁公主。
安宁公主正缩在柱子后头,好像巴不得能钻进这根柱子里去,消失不见。
古凝碧站在元墨的身后,身体也微微僵硬。
小宫女直接“扑通”一声跪下去了。
元墨:“!!!”
她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松开他,然后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好像是见了鬼。
谁来告诉她,长年深居简出很少离开院落一步姜九怀会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九怀居高临下看着元墨。
元墨的额角微微见汗,粉色的红晕蔓延了整片脸颊,甚至连鼻尖都微微泛红,一双眸子像是被水洗过,清润湿亮,乌浸浸地泊着一团光,喘息还未平复,吐息里带着甜蜜而迷醉的酒香。
全身上下都写着“开心”两个字。
在他的面前,她好像可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姜九怀慢慢地、冷冷地开口:“二爷在这里好生快活啊。”
声音里的不悦浓得可以凝成实形。
“九怀哥哥,都是他带着我们玩的!”安宁公主把锅一甩,“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游戏,就觉得是捉迷藏而已,天冷了正好可以活动活动身子,所以才玩的。”
古凝碧也开口道:“怀兄,是我不好,原该拦住他们的。”
元墨:“……”
好,你们是主子,你们怎样说都对。
她乖乖地上一跪:“这事同公主与郡主无关,都是小人不好,是小人硬要拉着公主和郡主玩的,小人知道错了,请家主大人责罚。”
“你们都下去。”姜九怀声音里没什么温度。
安宁公主巴不得这一句,连忙带着小宫女走了。
古凝碧经过姜九怀身前,张了张嘴,似要帮元墨说句话,但看着姜九怀一身冷然肃杀之气,又止住了,留给元墨一个担忧的眼神,扶着嬷嬷离去。
乐师们更是早早就抱着乐器落荒而逃。
偌大映雪堂就剩元墨和姜九怀两个。
元墨跪在地下,战战兢兢,感觉得到姜九怀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上。
“你是什么身份?她们是什么身份?你能支使得了她们?”姜九怀的声音从她头顶飘落,每一个字都冷冷的,“即便如此还愿意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二爷,你可真是怜香惜玉!”
最后四个字一出,元墨就知道完了。
她忍不住在肚子流泪。
谁想玩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陪着她们一起玩了。
不论安宁还是古凝碧,都是心仪于他的女人,四舍五入,就是他的女人。
而她,一个下人,竟然敢和他的女人如此亲密,玩得如此开心。
但凡是个男人都要吃醋,何况是独占欲如此之强的家主大人。
这下她可要惨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元墨:完蛋,一不小心成了家主大人的情敌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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