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三爷看着元墨:“你为什么想知道?”
元墨坐在这里其实挺惶恐, 生怕姜三爷要为之前姜九怀受伤的事处置她, 此刻又聊到如此敏感的话题, 不由更加战战兢兢:“小人觉得……家主大人的病,可能和当年的事有关。”
姜三爷颔首道:“你想帮他。”
元墨认真地点点头。
不管将来她会不会在姜九怀身边,她都不想那一晚的事情再发生了。
想到他臂上的伤痕,她心里就很难受。
“你是个好孩子。”姜三爷轻轻叹了口气, 顿了顿,道,“这里冬天冷得很,知道我为什么还住着吗?”
元墨想了想:“因为这是家主大人第一次被暗害的地方?”
姜三爷讶然:“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有人隐藏在一群孩子身后,借小孩子的手把怀儿推进了外面的池塘, 如果不是平福回来得及时, 这个世上,早就没有姜九怀这个人了。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看怀儿太孤单, 想找几个同伴来陪他, 如果不是这样, 他们也没有机会下手。”
元墨道:“三爷,小人没读过什么书,也听过一句老话,世上只有千年做贼的, 没有千年防贼的。您为家主大人着想,怎能料到有人趁虚而入?不过小人多嘴问一句,最后主使之人可抓到了?”
在姜其昀的记忆里,事情似乎只处置到统领下人为止。
姜三爷摇头:“没有。一直都没有。这么多年来, 怀儿遭受过无数次暗杀,无数次背叛,可是线索只能查到那些棋子身上,很难再追查下去。”
元墨震惊:“为什么?!”
姜家查案子的本事,这么差的吗?!
“因为他们人太多了。”姜三爷叹息道,“你以为是一个人,两个人?不,是所有人,所有觊觎权势、觊觎家主之位的人。姜家的家主之位,是仅次于帝位的宝座,只要身上流着姜家的血的人,就想上去坐一坐。想要彻底除去他们,除非把姜家人全部杀光。”
“……你是说,所有人都想杀家主大人?”元墨愣住了,不知是不是这里实在太冷了,元墨只觉得一股股寒意直往身上扑,“难道,只要坐上家主之位,就得过这种日子吗?”
“不。”姜三爷的声音沉痛,“从前即便有人心怀不轨,也只能在暗底里使坏,从来不敢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刺杀从来没有停过,连怀儿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都能买通,甚至有好些根本就是他们送到怀儿身边去的……”
上一瞬还温柔地替自己盖好被子的手,下一瞬会拔出利刃刺向他的胸口……
此刻还在眼前讨好微笑的脸,转过去不知道就会和谁勾结在一起,密谋背叛……
身边宛如空气一般被忽视的小人物,会在最不经心的某一刻跳出来,置他于死地……
仅仅是稍作设想,元墨都觉得胸口压抑得无法呼吸,她无法想象,这样的日子,姜九怀是怎么挨过来的?
“为什么?”元墨的拳头不由自主握得紧紧的,咬牙道,“为什么他们只对他这样?”
“因为……”姜三爷说到这里,每个字都变得十分沉重,“……怀儿得位不正。”
元墨心里“咯噔”一下,声音不自觉发紧:“难道说,十五年前,他真的……”
不,不会,绝对不会!
姜九怀,那个宁愿伤害自己也没有伤害她的姜九怀,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父母下手?更何况,那时他才五岁!
然而姜三爷的脸色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
“当年,我冲进别院,大火已经烧了起来,当时我还不知道先家主和家主夫人身在火中,我只看到怀儿他晕倒在院中。”事隔多年,即使是姜三爷也无法保持平静,他的声音发紧,“他的手里……握着一只火把。”
元墨彻底僵住,寒气仿佛钻进了她的每一根骨头里,把她整个人冻得无法动弹,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挣脱这种僵硬的感觉,摇头:“不,我不信。”
“我当时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能杀害自己的父母?当时我想,这一定是有心人的安排,先纵火烧死先家主,再嫁祸给怀儿,最终得利的会是谁?
姜九怀死了,按照顺序,家主之位会落到姜其昀身上。
难道是大长公主干的?
可大长公主既动了手,为什么会留下姜九怀?
“不对,不应该是大长公主,”元墨道,“凶手恐怕另有其人,这人不能名正言顺接任家主之位,所以才留下一个小孩,便于掌控。”
姜三爷看她的眼神带上了一丝赞许:“难怪怀儿看重你,单凭这份眼光已是难得。我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全力查证,可最后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先家主和家主夫人的安排,就在事发之前的头一天晚上,他们秘密命人运了大量的硫磺和油脂进别院,然后谴走了身边所有人。”
元墨睁大了眼睛:“他们……当真是自尽?!为什么?”
明明是因为两情相悦而成婚,为什么最后会走到这一步?
“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先家主性情向来温和,因为大长公主有子,所以一向觉得自己不会接掌家主之位,更有意避嫌,从不沾手家中大事。他时常和我一起读书对诗,尤爱丹青之道。想当年,我抚琴,他画画,我们不知在这池塘边消磨了多少光阴……”
姜三爷的脸上一片怅惘之色,元墨这才知道,他如此尽心尽力扶持姜九怀,并非单单只是出于对晚辈的关爱和对家主的忠诚。
“后来,他娶了明璃公主,头两年,夫妻也算得上恩爱,后来虽说感情略有淡薄,但也不算什么,明璃公主甚是贤惠,主动为他纳了两房小妾在身边。我实在想不出,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自尽?也正因为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一种传言渐渐出现,他们说,怀儿是妖物附体,生来便嗜血弑亲,六亲不认。”
元墨心脏收缩了一下。
原来,传言那么早便出现了,它先是传遍了扬州,然后传到了京城,几乎整个天下都知道,姜家家主是个放火烧死父母的妖怪。
“为什么不问个明白呢?”元墨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你们为什么就不能问问家主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九怀无奈地摇头:“我确实是想等怀儿醒来问个究竟,可这一等就是大半年。在那半年间,怀儿迷迷糊糊,身陷梦魇,时常从梦中惊醒大哭,看见灯火便发狂,高喊‘火!火!火!’我千方百计寻来夜明珠代替灯火,他才能入睡。”
“可睡着了也不安份,夜夜都是噩梦与惊呼。等到大半年后,人整个人稍稍清醒些,我们再问起当晚的事,他已经记不得了。”
“大夫说,这不是记不得,而是人为了保护自己,有意将那些过于痛苦的回忆忘记。”
“我想,忘了便忘了吧,忘了也好,至少他能睡个安稳觉了。可是,众人不这么想,众人都认为他是故意隐藏自己的罪行,众人时常逼问他,有时甚至故意点起火把吓唬他……”
元墨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咬牙:“这样对待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还是不是人?!”
“他们当中,有的人是真心想逼出真相,但有的人,却只是想趁机逼死怀儿。”
姜三爷说到这里,面容也颇为冷冽,“后来还是宫里来人,拿着陛下的旨意,才把这件事平息了下来,我和平福都以为一切都结束,哪里知道,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怀儿患上了那古怪的心疾。”
“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他是中邪了,或者真如传言的那样,被妖怪附体,后来我们才发现不是,他的每一次发作都是原因的,那就是,他看重的人背叛了他。”
“也许是待他很温和很细心的一个下人,也许是在刺客来袭时保护了他的侍卫,也许是某个待他和蔼一些的长辈……小时候的怀儿是个内心十分柔软的孩子,别人只要给他一点点善意,他便会情不自禁地信赖那个人。可那样的人,不知为何,最后无一不对他拔刀相向,每个人都要让他去死。”
元墨明白,因为那些人原本就是为了要他死,而被送到他身边的。
但是小小的姜九怀不明白,他只知道那些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却无一例外地全都想要他的命,那一定是他错了,是他不好。
元墨眼前再一次浮现姜九怀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心中酸胀,几乎无法呼吸。
“此病无药可医,发作起来头疼欲裂,我只能用安神香来减轻他的痛苦。迫不得已,我们就告诉他,不要相信世上任何一个人,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背叛他。包括我和平福。而对于那些背叛他的人,则千万不要手软,因为他们才是错的,他们应该被千刀万剐。”
姜三爷望着窗外,视线有几分迷濛,“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学会了。所有的失望都来自于期望,如果从来就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那又怎么会失望呢?他长大了,眼高于顶,心如铁石,再多的暗杀和阴谋都不会令他发病了,我很欣慰,也很放心。”
姜三爷说着,视线回到元墨身上,“可是现在,他好像觉得你与众不同,所以,在你身上,他忘了从前的教训,有点放任自己了。”
元墨愣了一下才明白姜三爷的意思,连忙道:“小人不是姜家的人,也绝没有人指派小人,小人跟姜家半点关系都没有,绝对不会背叛家主大人。”
“想来,怀儿也是这样想的,他觉得你很安全,所以对你很是信赖,十分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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