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元墨终于重新活蹦乱跳了。
她拎着那两条同样活蹦乱跳的鱼, 去厨房做鱼鲙。
姜九怀坐在桌边, 以手支颐, 静静等着开饭。
下人们已经在摆好两副碗筷,山珍海味铺得满满的,但都不是他等的。
窗外日光淡淡,铺满白石的庭院耀眼生光,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心中没有不耐,全是闲适。
脑子慢悠悠地转,不知道鱼鲙好了没有……
他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厨房的人在这里伺候了十几年,第一次看见家主大人出现, 唬了一大跳, 才齐刷刷跪下行礼。
姜九怀摆摆手让他们下去,走进去。
元墨正在鲙鱼, 袖子挽到肘上, 露出一管手腕, 像是一截新挖洗净的新藕,润白如玉,身上系着围裙,她已经听见他进来的动静了, 但鲙鱼讲究的就是一个手起刀落,慢上一分口感都有变化,因此头也没抬:“家主大人可是饿了?鱼鲙一会儿就好。”
姜九怀没说话,只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厨房本是烟尘腌臜之地, 但她清清爽爽地站在这里,动作行云流水,眸子凝定专注,姜九怀觉得这里头的赏心悦目之处,不下于国士拈子,高士抚琴。
不一会儿,鱼肉已经片片如花瓣,晶莹柔亮地在铺了一盘,元墨拈了一块送进嘴里一尝,唔,果然鲜嫩弹牙,即便不是现钓现做,也依然鲜甜可口。
怪老头果然有一种将所有鱼都养得好吃的秘方!
她拈起一块送到姜九怀嘴边:“家主大人尝尝看,味道真不坏。”
这纯属是自然而然,从前她那条小船装备未足的时候,片好鱼鲙在厨房里就能和元宝一人一片拈完了。
姜九怀凝眸瞧着她,不言,不语,
一旁的蒸笼里热汽腾腾,把她身后渲染得像是云间仙境,她半歪着头,眸子光润,笑意盎然。
这个小玩意儿讨好勾引人的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
元墨被他眸子里那点微热的温度惊着了,猛然反应过来。
该死。
他可不是元宝,他是家主大人!
她竟敢先于家主大人吃第一口,还敢用手拿东西喂他,不要命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缩回那只胆大包天的手时,姜九怀微微低头,噙住了那片鱼肉。
不单噙住了鱼肉,还噙住了她的指尖。
不单噙住了指尖,将鱼肉勾起的时候,舌尖好像还碰到了她的指尖。
“唔,味道确实不坏。”姜九怀低低地道。
热汽从那一点轻微的碰触迅速朝全身扩散,呼哧呼哧直往头顶冒,元墨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厨房里另一只冒热汽的蒸笼。
脑子宛如成了一团浆糊,浑沌一片,什么也不知道想,她僵硬地道:“鱼、鱼鲙好了,可以开饭了。”
然后端着鱼鲙夺门就走,落荒而逃。
姜九怀负着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从这个角度,还可以看到前面的人已经通红的耳尖。
风还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心却已经怡然开出一片甜净花香。
勾引而已,谁不会呢?
*
元墨一路火烧尾巴似地飞奔,走到门口却顿住。
屋里有人。
大长公主和安宁公主。
她连忙停下来行礼。
安宁公主亲亲热热地叫道:“九怀哥哥!”
姜九怀像是没听见,拉了元墨的手腕,带往屋内,口里淡淡道:“太夫人,真是稀客啊。”
大长公主道:“我一来,是望候望候你,许久不曾来,这里倒是改了不少样子。哟,家主大人还喜欢饭后小酌几杯了?”
地上铺了红茸毯,明明有地龙还是点了个小小炭盆,上面烘着橘子皮。
饭桌上除了每日例菜,还添了三四样干果点心,并一小瓶梅花露。
元墨安安静静缩在一旁,尽量假装自己不存在,心里却是一阵发虚。
家主大人没有吃点心的习惯,饭后小酌的也是她元墨。
还好这个话题没有多进行下去,姜九怀直接问:“二呢?”
“二,就是你那个姓白的统领查我四月上京采买的船只,怎么回事?你们姜家内讧,你当是我也掺了一手?”
“谋害家主之事牵连甚广,我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与姜长佑勾结之人。”姜九怀道,“我是姜家家主,查的是整个姜家,太夫人若是姜家人,我便查得。”
他底下的话没查出来:若觉得自己不是姜家人,那便请回风家去。
大长公主给这一句话堵得胸逆,就要拍案而起,安宁公主急忙拉住大长公主的衣袖,低低唤:“祖姑母……”
她们这趟来可不是找姜九怀吵架的。
大长公主一想,只得忍了这口气,道:“你自然查得,只是查出什么来便罢,查不出来,我可不会轻易干休的。”
然后顿了顿,道,“我今日来,其实是听说你前几日在映雪堂摔着了,安宁急得跟什么似的,早就想来探望你。可你这里的门槛太高,她只能干着急,我老婆子实在看不过,便带她来瞧瞧。”
元墨懂了,安宁公主一直进不了这扇门,于是把大长公主当作了敲门砖。
毕竟是姜家的太夫人,即便是姜九怀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他客客气气地道:“有劳太夫人挂怀,有劳公主惦念,我一切都好。”
安宁公主脸上显出羞怯的微笑,恰到好处地露出两粒深深的酒窝:“九怀哥哥安好我就放心啦。”
她回头向大长公主道:“祖姑母,既已知道九怀哥哥没事,我心中大石便放下了,咱们不要多打扰九怀哥哥,回去吧。”
大长公主道:“如今正是饭时,空着肚子走回去,吸了一肚子冷气,回去再吃东西,定然要闹毛病。你们年纪人不妨事,我年纪大了却受不了这个折腾。”
元墨在心里“哦”了一声,原来不是敲门砖,还是敲饭砖。
下人们都是机灵体贴的,瞧着姜九怀略一颔首,便布上碗筷,安宁公主扶着大长公主入席,甜甜地冲姜九怀笑道:“多谢九怀哥哥!”
只是还未等众人提筷,又有客人来了。
这回是姜三爷带着古凝碧。
元墨心说:害,不就是块敲门砖嘛,谁还没有呢?
姜三爷的借口找得更随便,更直接:“今日想过来同怀儿一道用饭,正巧遇着文蕙郡主,便一起来了。”
大长公主皮笑肉不笑:“那可真是巧得很。”
安宁公主对着古凝碧翻了个白眼,哼,定然是听说她靠着大长公主混进来了,古凝碧便也有样学样,找了姜三爷来。
古凝碧对这个白眼视而不见,同姜九怀寒暄说话,笑意温柔。
安宁公主更气了,两腮都要鼓起来。
元墨在旁边,暗中叹息。
好可惜啊,为什么不能像那日在映雪堂一样好好地玩耍呢?
啊,好饿……
今儿这满桌的菜是没她的份了,中间那只胭脂鹅是还她最喜欢的呢,唉,现在她只盼这帮贵人们早些吃完,这样她就可以去厨房吃了。
“愣着做什么?”忽听姜九怀向她,一点下颔,示意她坐到他身边。
元墨这下还真愣住了。
往日里她可以坐那儿,是因为要服侍他吃饭,而且自从他暴露了自己会用左手,喂饭这项劳役她便算是卸任了,只顾自己吃。
但那是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只要家主大人高兴,怎么着都好。
现在高朋满座,一个个都是身份高贵的大人物,她一个小厮坐过去算怎么回事?
“还不过来?”姜九怀催促。
元墨磨磨唧唧挪过去,满心忐忑,实在不晓得姜九怀这是在唱哪一出,不敢抬头,只侧着脸向姜九怀使眼色。
姜九怀像是看不见她眼中的疑问,也看不见还有两位长辈在座,拿起筷子,一样一样往碗里挟,把饭碗堆得山一样高,最后在山尖尖上搁了一只老大的胭脂鹅腿。
在座的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大人物,已经能对世上一切怪事见怪不怪,哪怕碗里蹦出一只青蛙,他们也能安然地保持着优雅的仪态。
只有安宁公主修为尚差一丝丝未到家,虽是慢条斯理吃着饭,两只眼睛却写满了“我天他在干什么”。
难道九怀哥哥私底下都是这么吃的吗?
然后就见姜九怀把那只山一样满的饭碗推到元墨面前。
元墨:“!”
元墨心中是拒绝的。私下逾矩不算什么,公开逾矩麻烦可就大了。
但菜堆得太满了,那只可爱诱人的鹅腿摇摇欲坠,她连忙一筷子把它稳住。
这一稳,便是接了碗。
姜九怀侧脸看着她,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鹅腿浓香扑鼻,元墨心一横,叉起来痛快一啃。
管他娘,吃就是了。
“咳咳咳咳……”安宁公主一口饭险险喷出来,宫女连忙又是倒水,又是替她拍背顺气。
大长公主瞪了安宁一眼。
安宁顿时羞愧地低下头。
其实所有人都在感谢安宁,因为她的失态,掩盖了他们的失态。
古凝碧筷子在盘子里挟了个空,大长公主挑起了半边眉毛,姜三爷忍不住道:“怀儿,你这是干什么?”
“试毒。”姜九怀悠然地答。
众人齐齐看向自己手里的筷子。
姜九怀道:“大家都知道想毒死我的人有点多,所以我吃饭总是不大放心。”
安宁公主脸色变了一下,忽然觉得来找姜九怀一起吃饭好像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元墨心说,胡扯。
厨房有专人试毒,一道菜能端到姜九怀面前,早就经过了十几道验查,别说下毒了,往里头多加点糖都不行。
不过有这个借口,她倒是吃得名正言顺,大块朵颐,十分痛快。
只是心中略有遗憾,就是鹅肉没吃够。
哼,今天且放过这只鹅,明天再让厨房做。
就在她准备扒完这碗饭的时候,另一条鹅腿从天而降,落进她的碗里。
姜九怀淡淡道:“肉里的毒不易发作,你要多吃些,才能试得出来。”
元墨一脸肃容:“是。小人一定尽力而为。”
姜九怀旁单吃鱼鲙,一口一片,津津有味。
姜三爷道:“怀儿,冬日天寒,鱼鲙生冷,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少吃点吧。”
姜九怀道:“珍馐难得,即便有碍,也让人禁不住。”
安宁公主听他这样说,忍不住跃跃欲试,筷子伸过去想挟一片。
姜九怀筷子点住盘子,往自己这边拉了一点,道:“公主,冬日天寒,鱼鲙生冷,还是少食为妙。”
安宁公主:“……”
安宁公主:我怀疑你在吃独食,并且握有证据。
古凝碧关切道:“怀兄,鱼鲙不用试毒吗?”
姜九怀道:“已经试过了。”
元墨想到方才厨房那一幕,脸“砰”地一下又要暴红,连忙把脸埋进碗里,飞快扒完最后一口饭,低头道:“都试好了,小人并无不适,应是无毒。”
姜九怀“嗯”了一声。
元墨正要起身退后,姜九怀递了一杯梅花露过来,“酒还未试,就想擅离职守?”
元墨连忙接过,一口饮尽。
哇,饭后一杯清露,快活似神仙。
她尽忠尽职当完了差,只剩嘴皮子有点痒痒,若能再照往日那样来点干果点心磨一磨就完美了。
正这么想着,姜九怀一指桌上的干果点心:“试毒辛苦了,赏你的。”
元墨大喜,恭恭敬敬行礼:“为家主大人效劳,不辛苦!”
小七把干果点心收进椿箱,元墨拎着椿箱回烂柯山房。
心情愉悦。
啊,今天也是吃饱喝足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安宁公主:堂堂姜家家主竟然吃独食!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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