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了, 年节也将近, 元墨开始发愁。
她后来又去过月心庭几次, 朱大双照例装聋作哑,要不就装哭装可怜,还哭得挺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让元墨自愧弗如。
言妩本人也是清清淡淡的,一句“身似柳絮,难由自主”便将元墨打发了。
宛娘劝元墨:“阿妩虽好,但扬州城好的不止她一个,坊主非要不肯, 你何不去别处看看?”
元墨不是没去别处看过, 江南人杰地灵,自然不乏才情容貌样样出众者。可看来看去, 还是只中意言妩。
原因无它, 女伎们整日风花雪月, 往往是真爱至上,能像言妩这般头脑清醒的,可谓是凤毛麟角。
不单言妩这边毫无进展,怪老头那边, 元墨也是屡屡碰壁。
好几个清早,元墨特意挑着他入城卖鱼的日子去菜场,十分热情地请他喝酒,但怪老头却好像是个聋子外加瞎子, 目不斜视,不发一言,喝完酒,扔下钱就走,迅速就没有人影,元墨想跟都跟不上。
总之,此番南下是一事无成。
沮丧。
和她同样发急的还有姜其昀。
京城每到年节就热闹非凡,年底乐坊和戏班子还有捧箱之说,即各家女伎会凑到一处献艺,以谢一年来捧场的众恩客。这时节往往是精彩纷呈,不下于评花榜,对于姜其昀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
可安宁公主不走,他便没得走。
而安宁公主之所以不走,是因为姜九怀不走。
据姜其昀说,姜九怀如今已经袭了亲王爵,按律是要列席每年初一的大朝会,是以历任姜家家主大半时间都会留在京城。
但姜九怀不走迟迟没要动身的意思。
元墨猜测,大约是因为与姜长任勾结的人还没有揪出来。
她还问姜其昀:“老实说,有没有可能是大长公主帮你抢位置?”
姜其昀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鬼才要当什么家主,单只要娶公主这一条就要了我的命了。”
当初他可是抱着“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美梦来的,结果呢?扬州确实是乐坊多,美人多,但架不住有一个安宁公主,天天使唤他干这干那不说,还不让他上乐坊,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我决定了,明天晚上一入夜就走,船就靠在湖边,你来不来?”这天趁着姜九怀午睡,姜其昀过来问元墨。
元墨十分意动,但她比姜其昀多一分脑子,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自然是回京城快活呀!”姜其昀一脸憧憬。
“不,是你被安宁公主打死,我则被家主大人打死。”元墨说着长叹一口气,“别做梦了。”
姜其昀不信,并且认为元墨是被姜九怀吓破了胆。
他决定一意孤行。
临走还乐呵呵地道:“那你就在这儿熬着吧,哥哥我可要回去享福了!”
是夜,晓晴阁人头涌动,火把光耀,动静不小。
第二天.整个姜家便知道了,十七公子半夜偷偷回京,被安宁公主带着羽林卫抓着个正着。
元墨吓一跳,没想到羽林卫都出动了。
她担心姜其昀,便去了趟晓晴阁。
姜其昀住在晓晴阁的偏院,元墨还没走进,就听见姜其昀在里头叫嚷:“什么叫半夜偷偷回京?我是去游湖的!还准备上画舫呢!都是什么胡说八道!明天就是诗会了,如此风流雅事,怎么能少了我姜其昀?”
“逛画舫用得着带行李吗?”安宁公主冷冷地道。
“我、我喜欢多换几套衣裳给姑娘看,不行吗?”姜其昀梗着脖子道。
然而这句硬话放完不到瞬息,他的声音便软了下来:“哎,哎,你别哭啊……”
看来是安宁公主又使出了眼泪大法。
“呜呜呜,我在这里连九怀哥哥的面都见不到,天天关在屋子里给人家看笑话,你倒好,也不知道陪着我,还扔下我就跑,没义气!”
“唉,好好好,算我没义气,你别哭了行不行?”
“那你诗会也不许去!”
“好好……呃,为什么?!”
“有姓古的在,我还去什么诗会?我不去,我也不许你去!”
“喂,这就过分了啊!”
“嘤嘤嘤,你看你还大声……”
“啊,又来了!”
元墨抱着手臂在门外听了半天壁角,发现里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担心姜其昀的功夫,她还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呢。
她长吁短叹,一步步回到烂柯山房。
小七递给她一封信:“刚才有人送来的。”
话说元墨自从荣升家主大人身边的红人之后,就经常会收到各色信件,邀她上门做客,着意结交。
元墨一概都推了,不是她有多清高,而是姜九怀不放人。
信多半写得文绉绉的,元墨字都认不全,一般瞄几眼就扔开了。
但这封却写得简单便利,一看就是一个和她差不多的文盲写的。
瞄了一眼之后,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朱大双竟然松了口,约她明日湖上相见,谈一谈言妩的事。
她一连看了三遍,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登时“哇哈”一声,跳了起来。
老天开眼啦!
她拿着信就准备去找姜九怀,走到门边,站住。
不行,姜九怀不想她再去打理红馆,肯定不同意她去。
不如……来个智取。
捏着信,元墨有了主意,踢掉鞋子往床上一躺,被子拉过头,吩咐小七:“我晚上不吃了,若是家主大人问起,你就说我身子不适,躺下了。”
小七点头,担忧地:“要不要替二爷请个大夫瞧瞧?”
“不用不用,我睡一觉就好了。”
一觉睡不好,那就再睡一觉。
反正肯定是赶不上明天一早去扬州府衙。
诗会从早开到晚,只等姜九怀前脚走,她后脚就去找朱大双,然后在姜九怀回家之前回来。
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事给办了。
完美。
元墨躺在被窝里,为自己的智慧折服了。
原是装模做样躺一躺,奈何瞌睡虫们都十分健壮,当真昏昏欲睡起来。
迷迷糊糊间,隐约觉得有人摸向自己的额头。
她衣裳都没宽,裹在被子里原觉得有些热,这手凉凉的,很舒服。
“……什么时候……”
“一回来就……”
声音模糊地落进元墨的耳朵里。
她猛地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姜九怀坐在榻前,外面天色尚未全黑,正是黄昏晚饭时候,他这是……饭都没用就过来看她?
他手还抚着她的额头,正在向小七吩咐:“——去请大夫来。”
“不用不用,不用大夫。”元墨连忙道,“家主大人我没什么大事,您先去吃饭吧。”
姜九怀迅速回过头来,见她眼神清明吐字清晰,神情略有放松,眉头却皱了起来:“出门可有多穿点?可有披斗篷?江南的湿冷比京城的干冷更容易让人受寒,你还穿这么单薄,在屋子里倒罢了,出门怎么受得了?”
元墨恍惚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了红姑的影子,从前每一回生病,红姑就是这么叨念的。
姜九怀又道:“爱俏也要看看时节,你难道就没有几件大毛厚衣裳?”
元墨默默道:“没有。”
她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原以为秋天就能把事情办好回去,压根儿没收拾大毛衣裳。
然后到在姜九怀身边,大部分时间窝在暖暖的屋子里,出门也有那件玄狐斗篷御寒,便正好省下了买厚衣裳的钱,因此身上穿的还是夹棉的。
姜九怀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明明是有几分凶相的,不知怎地,元墨却觉得……有点可爱,忍不住笑了起来。
姜九怀狐疑一下,再一次探了探她的额头,怀疑她可能是病糊涂了。
以前怎么会觉得他心思难测呢?他的心思明明这么明显地摆在眼睛里了,以前她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眉头皱起或扬起的弧度,眸子或深或暖的温度,嘴角勾起的程度……没有一处不写明他的喜怒,明明白白,一看就知。
此时此刻元墨有一种感觉,她好像是经过漫长的挑灯夜读,终于读懂了姜九怀这本书。
对里面的每一帧图画,每一字文字,都了然于胸。
清楚地读懂了他的关切,也清楚地读懂了他的担忧。
现在提出明天在家养病不去诗会,姜九怀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大夫来了,先向姜九怀请了安,再给元墨诊脉。
大夫是扬州名医,常来姜家走动,但进到家主大人的院子还是人生第一次,不免战战兢兢,然后摸着元墨的脉活泼健旺,实在摸不出一丝病症,不免又更加战战兢兢。
姜九怀问道:“如何?”
大夫只得搜肠刮肚寻些话来,编出一个冬日人们常有的体相:“病人左寸关浮浅,右寸关略疾,应是胃气不和加之寒气入体,以致元气不足之相……”
姜九怀皱眉:“你只说怎么治,吃什么药。”
大夫正待说一个温补养身的方子,元墨忽然开口道:“家主大人,其实……我没病。”
姜九怀道:“胡说,有病就得好好治。”
元墨:“……我是真没病,我是骗你的!”
一句话惊住了屋内所有人。
大夫很想割掉自己的耳朵。
小七很想假装自己不存在。
姜九怀慢慢地看着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药还是要吃的,我会给你准备好过药的蜜饯。”
元墨:“……”
才不是!
元墨从床上爬起来,挥挥手让大夫和小七离开,然后关上房门,走到姜九怀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姜九怀一惊,就算是不想吃药,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吧?
“家主大人,我是装病的。”元墨低着头,将心一横,“朱大双约我谈言妩的事,我不想去明天的诗会,所以想装病不出。”
头顶一片静默,空气沉重地压下来。
良久,姜九怀慢慢地、低低地开口:“所以,你在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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