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七

    马车又安稳又暖和, 可比走路好太多了。

    元墨靠在软软的锦垫上, 穿着厚厚的大毛衣裳, 舒舒服服地瘫成一条咸鱼。

    快过年了,街上采买年货的人多,摊子也摆得多,马车的速度便慢了许多, 元墨掀开帘子看了一会儿街景,无聊起来。

    她掏出了怀里的信。

    信上的蜡封已经拆开,显然白一已经看过。

    平公公让查的,她也能看……

    是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元墨把信纸抖了出来。

    老天给面子, 写信的人不是文绉绉的书生, 一笔一划简单利落,用词也大多简单, 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信上说查到了一个叫韩家庄的小村落, 事情便发生在那里。

    多年前, 韩家庄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叫韩阿牛,娶了一个妻子,生了两个女儿。韩阿牛家家境贫寒, 夫妻俩起早贪墨,靠卖豆腐挣钱,勉强度日。

    忽然有一天,有个很漂亮的女子来到他们家里, 送给他们一个男孩,还送给他们一笔钱。韩阿牛家的生活一下子富裕起来。

    韩阿牛说那女子是他们的远房亲戚,那男孩子是送给他们收养的,就这样,韩阿牛家便有了一个儿子。

    这儿子送来的时候只有几个月大,养到三四岁的时候,忽然生了一场重病,花了许多钱都没有治好。

    韩阿牛便决定搬家,说要带孩子去京城找大夫看病。

    但在他们走后,韩阿牛家的空屋子里传出了嘶哑的哭声。

    韩阿牛确实搬家了,但并没管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被遗弃了。

    元墨抱着看话本的心情看这封信,看到这里,心想信上说那名女子每年春天都会去韩家庄,韩阿牛显然是怕没法儿跟那女子交代,所以才跑路的。

    村里有其他人想接手这笔“生意”,但又怕孩子最终死在自己家里,没法儿向那个女子交代,这样一犹豫,孩子就不见了。

    后来据人们回忆,那天似乎有个乞丐经过村子,大家都说孩子定是被乞丐拐走了。

    第二年春天,那女子像往年一样来到村子,发现这一切之后她痛不欲生,到现在村子里的人们还说从来都没过哭起来也那么好看的人。

    韩阿牛走了,孩子走了,女子也走了……村子安静下来,就像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很明显,一个漂亮的女人生下了孩子却没办法抚养,所以把孩子送给了别人,但别人最后遗弃了这苦命的孩子。

    故事有点让人伤心,但世间伤心的事多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平公公查这个做什么?

    元墨想不明白,也懒得想了,反正又不关她的事。

    她把信纸折吧折吧装回信封,忽见里头还有一张纸单独折作一处,元墨打开来,整个人猛地顿住。

    这是一幅小像。

    小像上的人容貌娇艳如盛开的芍药花,眉角眼梢俱是风情。

    这笑起来的模样,元墨再熟悉不过。

    这是——红姑!

    小像底下一行小字:“画像已经村民辩认,确属当年那名女子。”

    马车不知是磕到哪块石块,在此时猛然一震,元墨不提防,脑袋重重撞在窗框上,但完全顾不得,重新把那封信打开了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养父母……

    两个女儿……

    乞丐……

    ……昏黄的灯火,高高的饭桌,饭菜要桌上冒着热汽,两个姐姐扎着小辫跑来跑去,她想追上她们,奈何腿脚太短,最终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雪的天气,世界是一种苍茫的白色,她一脚高一脚低,腿已经冻得麻木,前胸贴着后背,前方好像有一道衣衫褴褛的人影。

    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一掠而过,太快了,快到抓不住,快到元墨不知道这些是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还是单纯因为看了这封信而产生的想象。

    只有红姑的画像,确凿无误,板上钉钉。

    平公公要查是她的身世!

    那个先被母亲送人,又被养父母遗弃的小男孩根本不是真正的男孩,而是因为母亲嘱托而一直被当作男孩养的女孩子,就是她!

    马车已经驶进了月心庭,朱大双在下面亲手给元墨打帘子,元墨看得见他堆满笑的脸,看得见他嘴唇一张一合不停说话,但他到底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

    她是,红姑的孩子!

    小时候,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如果她有个娘就好了,如果她的娘是红姑就好了……没想到,梦想竟然成真了。

    她真的是红姑的孩子!

    “哈哈哈哈哈!”元墨放声大笑,笑容无比灿烂,她觉得她能跳,能蹦,能翻跟斗,能飞!而这车厢太过狭窄了,狭窄到根本盛不下她的快乐!

    她轻轻盈盈地跃下马车,无论看什么都觉得十分可爱,连朱大双的肥头大耳都显出一种动人的圆润之美,她开心地揽着朱大双的肩,态度之亲热,让朱大双受宠若惊。

    *

    宴席设在言妩的画舫之中,席上皆是老林精心炮制的拿手菜,月心庭里同元墨交好的女伎都来相陪,言妩更是坐在元墨身边,足见朱大双今日之诚意。

    元墨看什么都觉得满意,觉得天是格外地蓝,酒是格外地香,姑娘是格外地美。

    姑娘们也觉得今天的宴席着实快乐,与其说是陪客,不如说是大家一起玩耍,有元墨带领着,大家猜枚行令,玩各种把戏,便是平常过年过节都玩不到这么开心的。

    这顿酒直喝到午后,朱大双一个劲儿地敬酒,元墨酒到杯干,越喝越高兴。

    朱大双却是陪得满面潮红,口舌不清,他说自己思前想后,觉得不该辜负元墨一番心意,元墨既然看中了言妩,君子成人之美,只要言妩愿意跟元墨走,他只收言妩的身价银子,一文钱也不添。

    元墨一听竟然有这种好事,自然喜之不尽:“当真?”

    朱大双拍胸脯:“在下说话算数,只要二爷明天带着银子来,在下绝没有半个不字。”

    元墨便笑嘻嘻问言妩:“阿妩,你听见了吗?你可愿意跟我去京城?”

    言妩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朱大双哈哈笑道:“二爷,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人家?人家就算是肯,也不能就这么点头啊。”

    姑娘们也都起哄:“就是,二爷该罚。”

    于是元墨又笑嘻嘻被灌了一轮。

    朱大双再陪了一阵,摇摇晃晃站起来:“阿妩啊,你好好陪陪元公子,元公子可是我们乐坊的贵客,可千万不要慢怠了。”

    姑娘们见说,纷纷起身,一个个口里叫着“小心肝”、“小没良心”、“小二爷”,又来同元墨喝了一通。

    等她们走的时候,元墨整个人瘫在坐席上,直吐舌头:“我的妈,要不是我常来,还以为你们这是黑店呢。”

    宛娘在旁边拧了热手巾给她擦脸,元墨拉着宛娘的手:“还是宛娘疼我。”

    宛娘笑着戳她一下子:“你心心念念要带走阿妩,这会子心愿得享,可开心了吧?等你回了京,哪里还会记得我?”

    元墨立刻道:“宛娘,只要你肯,我带你一块儿走。”

    这不是谎话。

    她原本估摸着言妩的身价朱大双最少会要到一万五千两,没想到他竟然一笔未添。她如今银票有八千四百两,屋子里还收了好些重礼,无论典当还是发卖,再凑个几千两银子绰绰有余,连带为宛娘赎个身不在话下。

    宛娘见她说得真挚,不由一阵感动:“二爷的好意我心领了。若是再年轻个十岁,就跟你走了。如今年纪大了,再做得几年,再攒几两银子便去乡下买几块地,养老去。”

    说着一笑:“我给二爷做碗醒酒汤去,今儿可真喝了不少。”

    宛娘去了,屋子里便只剩元墨和言妩两个人。

    言妩坐在一旁调琴弦,眉眼宁静,腰肢纤弱,仅可一握。

    元墨越看越爱,道:“朱坊主下猛子灌我酒,我还以为他想灌醉了我好抬价,没想到竟然分文不添就走了,阿妩,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是不是有谁给朱坊主递过话?”

    她能想到的,就是有人知道她此前时常留连月心庭,并且中意言妩,因此透过朱大双来讨好她。

    “二爷说笑了,卖家出价是贵是贱,岂是货物能知道的?”

    这些话如果换一个女伎来说,可能是自怜身世,也可能是尖酸讽刺,但言妩神情端凝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是,没有自怜,也没有不满,说完一笑,“其实以二爷在姜家的地位,想要得到一个女伎,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不知道二爷为什么放着近路不走,偏要去和朱大双磨嘴皮子呢?”

    “你知道我也是开乐坊的,大家都是同行,天天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最怕别人以势压人。朱大双要肯,那这是买卖。要姜家发话,那就成抢了。”

    元墨说着,认认真真看着言妩,“阿妩,就算朱大双肯了,只要你自己不肯,我也不会强求,我要的不是一件随人买卖的货物,而是一个开开心心跟我去京城的姑娘。”

    “开心?”言妩纤指拂动琴弦,琴声悠悠流淌,她轻轻地,轻轻地笑了,“恐怕要叫二爷失望了,我早已没有心了,在扬州还是去京城,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分别。”

    她的笑容笼着一层淡淡的轻愁,如柳枝笼着烟霞,美极了。

    元墨轻声道,“当然有分别,比如说,京城距此有千里之遥,那位姓季的公子就算再痴心,总不能跟去京城找你,自然也就老老实实回家读书去了。”

    “铮”,琴声划出一个尖利的错音,言妩的笑容顿住,睫毛飞颤。

    元墨那开视线,把视线远远地放在湖面上,画舫悠悠荡向湖心,冬日天气寒冷,湖上画舫比元墨第一次来时少了许多,湖面阔朗,天蓝如玉,天气很不错。

    良久良久,言妩再次开口,声音镇定轻柔,她低声道:“二爷,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愿意跟你去京城。”

    元墨回过头来看着她,眼中有欣赏,也有理解,还有一丝温柔的关怀。

    言妩终于明白为什么坊中的姐妹一个个都那么喜欢元墨,元墨好像比任何男子都要懂她们。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元墨温柔地看着她,“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为你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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