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仁巷是一条狭长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有一户人家, 门前挂着两盏白灯笼, 表明家中刚刚办完丧事。
元墨拉起门环的时候,发现上面已经有一层铜绿,很显然,这户人家的来客极少。
她叩响门环之后,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
门开处,季云安面容清峻,不知道是因为削瘦的原因,还是因为一身孝服,元墨觉得比上一次见面时, 此人苍白冷峻的许多。
元墨行礼:“下在姓元名墨, 我家主人闻得季公子才高八斗,风采绝世, 特意派我来请季公子前往府衙赴今日的诗会。”
“贵主怕是找错人了, 我无权无势, 也没有达官贵人引荐,恐怕没有与会的资格。”季云安说着,便要关门。
元墨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这所谓与民同乐的诗会,其实门槛极高, 若非达官权贵,则需要在乐坊摆上几天流水席,先攒出几本诗集子,然后还要有人引荐, 才能参加。
总之,与会之人,要么有权,要么有钱,要么抱住了达官贵人的大腿。
元墨忙道:“哎,别急别急,我家主人乃是姜家家主,今日诗会的裁判官,我要找的就是季公子,绝对不会认错。”
“姜家家主?”季云安吃了一惊,只可惜这点吃惊不足以化解他脸上的冰封般的冷漠,他摇头,“多谢贵主好意,但家母过世不久,在下重孝在身,不便前往。”
说着,他又要关门。
元墨干脆把一条长腿伸进门槛,挡住了门板,季云安显然是第一次遇见这一款的客人,顿时一脸吃惊,不知道怎么应付。
元墨毫不客气地逼到季云安面前,一字一顿地道:“季公子,真孝顺就去完成你母亲生前的心愿,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不然莫说守孝三年,就算你守上三十年,她在地下一样合不上眼睛!”
这话就像是一条鞭子,抽在了季云安身上,季云安的眸子猛地颤了一下。
*
马车抵达府衙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季云安从马车上下来。
他已经换下了孝服,一身儒装,头戴书生巾,儒雅飘逸,十分出众。
元墨心想:难怪言妩为他心动。
丝竹之声从府衙内飘出来,季云安脸上有丝犹豫:“元兄,看起来诗会怕已经是最后一轮了……”
诗会分三轮,第一软选出十人,第二轮选出六人,第三轮选出三人,这便是三甲了。最后再三甲中选出一人。
他错过了前面两轮,最后一轮从天而降,恐说不过去。
元墨一笑:“所以咱们得快些,要是最后一轮都过了,可就真没办法了。”
今日的府衙果然是热闹非凡,诗会在前厅举行,不单扬州,整个江南的文坛士子皆聚于此。后花园的花厅里则是女眷,不少才女们况相献诗,仆人在前后两厅之内不停奔走,不断地将两边的诗互相传送。
也有那只是来图热闹的,徜徉在府衙各处。扬州府衙乃是姜家一力兴建,亭台楼阁之胜,在江南颇有盛名。
元墨是家主大人身边的新一届红人,一路上有无数人上来打招呼,元墨大半不认得,笑嘻嘻地应付回去,众人不知道她连脸都认不全,还道这位红人十分平易近人。
半路上遇见一个认得的,正是那位送她雪蛤的姜家长辈,名叫姜长伦,他见了元墨,亲亲热热地问她怎么来得这样迟。
元墨道:“这不是主子有事交待么,所以来晚了。”
姜长伦连忙让路:“那我不耽误二爷了,二爷快请。”
元墨正要走,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什么味儿?”
姜长伦身后跟着一队下人,两人一队,抬着几只大桶,姜长伦呵呵笑:“这不是今夜难得热闹嘛,所以准备了一些烟花,到时诗会三甲选出,此地放得是满天烟花,何等喜庆。”
元墨一听便来劲了:“什么时候放?记得叫我一声,我最会放烟花了。”
姜长伦笑道:“一定,一定。”
元墨含笑告辞,拉了季云安就走,季云安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些大桶,张口欲言,大厅已经在眼前了。
诗会已经进行到高潮,士子们轮番上阵,出口成章,声情并茂,还有人颇具创意,一边抚琴一边吟诗,相当之风雅,博得了阵阵掌声。
白一守在厅外,看见元墨,十分意外:“二爷怎么来了?”
“回头再跟你细说。”说着把季云安交代给白一,进去之前,忍不住拍了拍白一肩,笑道,“信我看啦!多谢你了兄弟!”
大厅里座无虚席,元墨悄悄地贴着墙根儿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席上的姜九怀。
诗会非是政事,他没有穿亲王蟒服,而是穿一件天青色通肩大袖圆领袍,整个人清逸出众,如明珠般耀眼,与会的年轻士子虽都是刻意打扮过,却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他的分毫。
元墨想起她那天去姜家要钱,也是这般悄悄溜进大厅,然后第一眼就看到姜九怀。
依然是威仪赫赫,面无表情,看上去喜怒难测,深不可知。
但他的视线几次从那些诗人们身上移开,元墨打赌他心中正不耐烦,估计打算离开。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姜九怀几乎是立刻望了过来,越过整间大厅,和元墨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元墨不由自主就笑了。
作为一个看到主子的下人,元墨的笑容太过爽朗了,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看到姜九怀,嘴角就会忍不住往上翘。
她避开席面,贴着墙根小跑着向姜九怀靠近,姜九怀的目光追逐着她,眸子微微发亮,倦意一扫而空,整张脸焕然生光。
等到元墨来到身边,他方收住过分好看的脸色,淡淡道:“二爷贵足幸临贱地,姜某真是不胜荣幸。”
“哪里哪里,这不是事情办好了,就马上来找家主大人了吗?”元墨跪坐在姜九怀席后,“小有人件事情,特求家主大人帮忙。”
此时在献诗的是曹公子,大约是在自己地盘,他十分夸张地带了一队女伎出场,不单给自己的诗文配乐,还给配舞,声势浩大。
元墨不想高声,只得凑近姜九怀一点,“阿妩有个要求,只要让季云安在诗会上露脸现诗,事情便算是成了。”
太近了……姜九怀想。
温热的鼻息喷到他的耳垂上,像是小小的火焰隔空燃烧,元墨的气息也一起送了过来,带着酒气,还有浓浓的脂粉香。
“喝了多少?”他问。
朱大双今天不要命地敬酒,元墨还真喝了不少,不过酒虽多,却不烈,对于元墨来说,就和带酒味的蜜水差不多,喝再多都只是微薰而已,离醉远着呢。
“小人没醉,小人清醒着呢。”元墨说着,露出小狗般的哀求神色,“家主大人,求求你了……”
姜九怀忍不住一笑,还好,及时地低下了头,众人只看得到他敛开的下颔,和微翘的嘴角,忍不住暗暗交换惊异的目光。
早听说那位男宠很得家主大人宠爱,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你看家主大人坐在这儿半日,脸上冷得像块冰疙瘩,他一来,家主大人就笑了!
季云安很快便排了了靠前的位置。
因是姜九怀亲自吩咐,曹方着意拉拢,亲自问他准备献什么诗,可需要笙歌伴奏,季云安恭敬地说不用,曹方又细问季云安是怎么来的,如何认得家主大人。
其实季云安自己也十分疑惑,他家道中落,家境贫寒,师父名头虽大,但已经去世多年,他哪里认得姜家家主,姜家家主又怎么是从哪里听说过他?
元墨是家主大人的心头宠,而季云安是元墨带来的人,前来寒暄的人一波接一波,全都声称早就听说过季公子的大名,对季公子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果然仪表非凡,名不虚传。
待打听得季云安曾经师从桃林居士,众人更是对他赞不绝口,有些心急的,甚至开始打听季云安有没有婚配。
厅上,曹公子终于吟完了诗,带着他的女伎们下去了,季云安走上厅来。
姜九怀看了元墨一眼。
她满脸都是喜色,脸颊是蔷薇一般的绯红,眼睛明亮得不可思议,像是把满天星辰化成水,全倾在她的眸子里。
“这么高兴?”姜九怀狐疑地看了看季云安。
元墨一瞧他这神情,就知道他想歪了,连忙道:“不是不是,小人高兴不单是为这个,小人有件大喜事!”
“什么喜事?”
那个秘密一直像鸟儿一样在元墨心中扑腾跳跃,她恨不得告诉天下每一个人,如今见问,哪里还忍得住,她紧紧地拉住九怀的衣袖,压得低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雀跃:“阿九,我有娘了!”
“我娘是红姑!”
“红姑是我娘!”
“我有娘了!”
她的激动与欣喜,像是被她握着的衣袖,从她的身上,毫无保留地传到了姜九怀身上。
姜九怀自己从来没有生出过这样强烈的欢喜,但此时此刻,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
他由衷地道:“恭喜你,阿墨。”
元墨眉开眼笑,整张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儿,“是白一查的,不,是平公公让白一查的,啊,白一真好,平公公也是个大好人!阿九,让平公公回来吧?他在那儿天天采石头可苦了。”
这一天,元墨觉得天真蓝,云真白,世上每一个人都真的好可爱,她愿意天底下的人都像她一样快活开心,以至于忘记了干涉家主大人对他人处置是多么放肆的事。
但姜九怀看她这样开心,心情也很不坏,便没有计较这一点,只道:“他一日不认错,便一日休想回来。不过看在他年纪大,可以给他换个轻省差事。”
元墨赶紧道:“家主大人英明!”
季云安吟诵了一首长诗,元墨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但还是给面子地大力鼓掌:“好!好诗!”
二爷既然叫好,底下当然是从者如云,场面十分热烈。
且以诗论,季云安也当真是冠绝群伦,座中那些清正不喜阿谀之辈,也拈须点头赞叹。
元墨一边鼓掌一边悄悄问姜九怀:“家主大人,他这诗怎么样?”
姜九怀道:“尚可。”
“嘻嘻,家主大人眼高于顶,家主大人说尚可,那他就是才高八斗啊!”
姜九怀瞧她今日欢喜,也替好高兴,道:“就让你送个满情如何?”
元墨眼睛一亮:“怎么送?”
姜九怀另取了一只酒杯,往元墨面前一放。元墨懂了他的意思,大喜过望,提起酒壶斟满杯子,正要起身,姜九怀道:“嗯?”
元墨一瞧,家主大人的杯子还空着呢。
她连忙给姜九怀的杯子斟满,然后才端起那只只酒杯,高声道:“家主大人给季公子赐酒!”
擎着酒杯,送到季云安面前。
这便是主审官已经选定今日诗会的魁首了,众人纷纷喝彩,恭喜季云安。
季云安恭恭敬敬接过酒杯:“谢家主大人!”一口饮干,然后低声向元墨道:“谢元兄。”
他看得出为元墨在姜家家主面前十分有脸,而自己今天能站在这里,显然是元墨一手促成。
“哪里哪里。季公子今日一举成名,将来飞黄腾达,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啊。”
季云安越是露脸,言妩自然就越是满意。反正夸人又不要花钱,她乐得一顶顶高帽子往外送。
但季云安却没有喜色,他借还杯之时,压低声音:“在下有要事相告,元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的神情郑重,好像有什么要紧事的样子,元墨点点头,回到座位边同姜九怀说了,姜九怀点头:“速去速回。”
元墨出厅里出来,季云安在不远处的假山等着,她走过去问:“什么事?”
季云安道:“在下一直在想,方才遇见的那些人,他们抬的可能不是烟花。”
元墨一愣:“不是烟花是什么?”
“在下不知。”季云安道,“曾经有做烟花的匠人赁了我家的院子住,他们装烟花的是木箱,不是桶,而且重量也不像,那桶里的东西好像比烟花重很多。”
元墨想起来了,当时那些抬桶的下人们一个个额头冒汗,都在喘气。
她明明闻到了硫磺的味道,不是烟花,会是什么?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元墨向府衙的下人借了一盏灯笼,来到当时那道走廊上,蹲下来一寸寸仔细查看,终于发现地面上有几点水印子。
她拿手蹭了蹭,再用力闻了闻,好像是……油?
硫磺……
油脂……
她的脸色大变:“不好——”
仿佛为她的话作注脚一般,隔着假山楼阁,远处的大厅爆发出一声摇天动地的巨响,艳红色火焰在黑暗中冲天而起,仿佛一头猎猎燃烧着的巨龙,一口将整间大厅吞了下去。
元墨心胆俱裂:“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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